第45章 渐殊途

小说:子夜歌 作者:九月流火
    西天宫。

    一座亭台高高修建在山崖上, 脚下云海翻涌,山川壮阔,各种祥瑞之鸟在云层中穿行。一个白衣男子正坐在亭中, 悠然烹茶。

    侍从上前,拱手道:“陛下, 明净神女至。”

    “稀奇, 她竟然来了。”少昊扶着衣袖,缓慢浇水,“带她进来。”

    羲九歌走到云台边, 看到少昊坐在云雾中烹茶,闲适从容, 怡然自得。少昊似乎总是这样, 她印象中, 还没见过他着急的样子。

    少昊没有回头,抬手对羲九歌招了招手指:“敢对我爽约的, 唯有你一人。你来晚了。”

    先前在行宫时,羲九歌亲口答应少昊, 等岁考后来西天宫小住。然而等少昊派人去接她时, 羲九歌却只留下一封书信, 自己不知所踪。

    敢这样轻慢白帝的,三界还真没几人。

    羲九歌压着裙摆, 慢慢坐在少昊对面。少昊放下茶具,淡淡瞥了羲九歌一眼,问:“怎么了,自从进来笑都不笑, 有人惹你不高兴了?”

    羲九歌依然肃着脸色, 问:“哥哥, 我发给你的密信,你看了吗?”

    少昊颔首:“看了。”

    羲九歌身体微微前倾,问:“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者……是烛鼓吗?”

    少昊挽袖倒了两盏茶,不紧不慢说:“你信中说的事情我去查过,但是烛鼓时间上有可能,并不能证明就是他做的。你们也只是猜测罢了,并没有直接证据。”

    羲九歌说道:“我们两人作为仅有的幸存者,还不足以作为证据吗?就算我们的推测不足为信,那去查每个神族失踪时烛鼓的行踪,查他这些年用了哪些东西,总会找到证据。”

    少昊轻轻转动茶盏,问:“如果查错了呢?”

    “如果最后证明不是他,是我冤枉了他,那我当面向他道歉。无论他要求什么补偿,我绝无二话。”

    少昊叹了一声,说道:“你何必这么较真?晾他不敢真的将你困在画中,你平安出来就好,过去的事,不要再追究了。”

    羲九歌瞪大眼睛,无法接受:“我是平安出来了,但其他人呢?他们许多人在画中困了一生,被逼着不断在亲人、朋友中做舍弃,只为了满足画外之人所谓的试验。还有人因为不服从画主人的操纵,被做成不人不鬼的怪物,眼睁睁看着自己屠戮同胞。这样罔顾人命的事情理该彻查,怎么能不追究呢?”

    少昊低头抿了口茶,慢悠悠说道:“你没有经历过世事,看事情难免天真。如果他是普通神族就算了,但他是烛龙的儿子。烛龙乃三位先天神祇之一,是现在最古老、最强大的古神族,我们若是查烛鼓,待烛龙知道,岂能善罢甘休?”

    羲九歌不可置信:“他做下这么多恶行,难道就算了吗?”

    “他毕竟是烛龙唯一的子嗣。”少昊说,“为了天界稳定,有些事情没必要深究。这件事,以后你也不要管了。”

    羲九歌又听到这句话了,西王母为了昆仑稳定,不肯救柯凡,不肯插手烛鼓的事,说神族的事理应由神族管理;羲九歌便拿来问白帝,可是白帝也说,为了天界稳定,有些事情没必要深究。

    羲九歌问:“如果这件事是柯屹等低等神族合谋杀烛鼓,你们会为了天界稳定,不去深究吗?”

    少昊不应话,羲九歌冷冷笑了声,紧盯着少昊说:“所谓天界稳定,不过是借口罢了。如果治罪一个犯错的贵族就会导致局势大乱,这种局势,还有必要维护吗?”

    “西王母实在给你看了太多迂腐死板的书了。”少昊单手握着茶盏,淡淡道,“死去的那些神族,黄帝自然会给他们补偿,他们并不亏。”

    “那为什么不问问柯屹,他是愿意接受这些施舍的钱财,还是愿意亲自抚养女儿长大?”羲九歌从前很钦佩白帝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从容,如今,她却厌极了白帝这份平淡散漫,“他们已经死了!他们客死他乡,尸骨无存,死后,竟然连份公道都求不到吗?”

    亭外候立的侍从皱眉,暗暗提醒:“神女……”

    少昊却摆摆手,对羲九歌的失礼丝毫不以为忤。他还是那么从容优雅,说:“你年纪还轻,动不动把公道二字挂在嘴上。等你以后就知道,世事总是这样,几个低等神族的命,终归是无法和先天神祇之子的命相提并论。”

    羲九歌定定看着少昊,难以相信他竟然能说出这种话:“哥哥,那你说的那些苍生大义、除魔正道,也都是假的吗?”

    “我教你正道,是为了让你用它,而不是让你反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住。”少昊说,“你是神、仙二族唯一的交叉点,日后会是某一方天宫的天后。你也应当慢慢学会这些道理了,不要再纠缠于细枝末节上。”

    羲九歌看着少昊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体内力量被抽空,整个人都变得茫茫然。算上前世,她两千年来勤修苦练,昼夜不敢懈怠,无非靠一股信念撑着。她知道自己在做世上最正确、最有意义的事情,她要如众人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善良、正义、强大的神女,方不坠母亲威名。

    但是,她今日骤然发现,她所信仰的道,在白帝、西王母等人眼里,不过是“细枝末节”。她所追求的公平正义,其实只是世上最大的不公缔造者为她编织出来的幻觉。

    白帝、西王母都如此,黄帝、玄帝等人会在乎她的话吗?过去那么多年,她自认正义,每一次用火烧死邪魔时都毫不犹豫,哪怕它们在她耳边挣扎惨叫,她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可是,她真的是正义吗?

    羲九歌垂着眸子,许久不动。少昊轻轻抿了口茶,说:“我听说有一个低等神族曾为你挡住追兵,念在他救过你的份上,我会给他女儿补偿。蓐收家族中有一个堂弟求子多年,未有生育,他们夫妻又特别喜欢小孩子,便让他们夫妻来收养这个孩子吧。”

    羲九歌听到,本能拒绝:“不用,我自己可以……”

    “你天资出众,凡事可以只靠自己,不借助任何人的帮助,那个孩子也可以吗?”少昊淡淡说,“你在雍天宫要上课修行、出门历练,每天能有多少时间空闲?西天宫虽没有小孩,我也好歹知道,婴儿身边全天都离不了人。你凡事都现学现用,真的是对她好吗?”

    羲九歌沉默了,她可以为了争一口气宁死不低头,却不能替柯凡做决定。平心而论,让柯凡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让一个有经验的养母照顾她,确实比跟着羲九歌强。

    蓐收是白帝身边最受重用的属神,在西天界声名显赫,家族名望仅次于白帝。对方是蓐收的族弟,有白帝在,他们家绝不敢苛待柯凡,而且羲九歌也能时常看到柯凡,算是如今最好的安排了。

    羲九歌只能接受了少昊的帮助,垂眸说:“好。多谢兄长。”

    少昊道:“难得你来一趟,在宫里多住几天吧。明日我让蓐收带着他堂弟夫妻进宫,你亲自看看他们一家,今后也好安心。雍天宫那边你不用担心,我派人去告假,不去也没什么所谓。”

    “不用了。”羲九歌低声说,“不必告假,能请蓐收将军今日下午来吗?我想尽快出发。”

    少昊知道羲九歌认死理,一时半会恐怕转不过来。他没有再留,说:“由你吧。你从昆仑赶路过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二,一会我叫蓐收过来。”

    羲九歌起身向少昊行礼,她告退后却没有动,停了一会后问:“兄长,如果我和姬少虞退婚,会怎么样?”

    少昊正不慌不忙喝茶,听到这句话,他放下茶盏,一直平静从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波动:“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没有。”羲九歌敛下眼睫,放弃再问了,转身欲走,“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羲九歌给少昊行礼,然后就走出云亭。她走了没两步,背后少昊说道:“想退就退吧,先前你订婚的时候我就不同意,你那时候才几百岁,谈婚论嫁太早了。你现在想明白也不晚,婚约解除就解除了吧,玄帝那边有我去说,你不用担心。不过……”

    少昊忽然话锋一转,语气暗暗含了威压:“你该不会是为了什么人,才想和玄太子退婚吧?”

    羲九歌听到少昊同意退婚,心中微松,听到最后一句话莫名又紧张起来:“没有。”

    “那就好。”少昊不紧不慢道,“最近有一些传闻,说你和那个魔界质子走得很近。天界总是不乏闲人,捉风捕影不足挂齿,但你言行也该注意些,风言风语传多了,毕竟不好。”

    羲九歌本来打算走了,现在莫名其妙停下脚步,转身道:“哥哥,我不想骗你,方壶胜境中我和他一起落入石画,多亏他屡次相救,前段时间我去东方天界为柯凡寻亲,也是他和我一起去的。我觉得,神族中不全是好人,魔族中也不乏义士,他或许是一个可结交之人。”

    “但他是魔族。”少昊不为所动,道,“你身为血统高贵的东夷神女,却时常和一个魔族走在一起,你让天界其他人如何看你,如何看东夷神族?无论他人怎么样,他的出身,就已经注定他不配。”

    羲九歌嘴唇微动,但是面对少昊的眼神,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少昊注视着羲九歌的背影,等她走远后,少昊猛地拂袖,桌案上的茶具霎间碎成齑粉。

    侍从连忙跪下,不知哪里触怒了白帝:“陛下……”

    少昊面容冷淡,问:“和她一起去东天界的人,还是上次那个黎寒光?”

    “是。”

    少昊没有做声,微微眯了眯眼。

    少昊说到做到,很快蓐收就带着他的堂弟来了。有白帝在,那对夫妻诚惶诚恐,羲九歌实在看不出他们的秉性。但他们这么讨好白帝,想来日后对柯凡不会差。

    羲九歌将柯凡送到蓐家,亲眼看着柯凡被养母哄睡着后,就连夜离开西天宫。从东海到昆仑几乎要跨越整个天界,她又绕道来了趟西天宫,所以,等她回到雍天宫时,已经开课一个月了。

    雍天宫除了每年岁考前后,其他时间都像一个大型玩乐场,宴会、庆典接连不断。羲九歌在日暮时分赶到雍天宫,她先去姬少虞的寝宫,但宫内无人,守门的宫娥说玄太子去参加商金郡主的赏月宴了。

    又是宴会,羲九歌都服了,姬宁姒哪来这么多名头设宴。她立刻赶往设宴的地方,最外圈的宾客正在相互寒暄,他们忽然感觉到一阵灵气逼近,看到羲九歌时狠狠怔了一下:“明净神女……”

    动静逐渐传到里面,所有人都回头,查看这边情况。羲九歌快速扫过人群,她都已经收回视线,又不敢置信地看回去。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烛鼓真的在场,正在和人摇骰子喝酒,玩得不亦乐乎。

    他但凡有一点点愧疚、悔恨,羲九歌都能告诉自己,白帝和西王母是对的。但是,死者尸骨未寒,他已经光明正大出入宴席,肆无忌惮地玩乐。

    他仿佛拿准了没人会查到他头上,就算查到了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别说闭门思过,他连担惊受怕都没有。

    烛鼓察觉到有人看他,回头,看到羲九歌时挑挑眉,大剌剌笑道:“呦,明净,你回来了?别人都说明净神女勤学苦练,堪称神族典范,我爹成天拿你念叨我。没想到你比我还狠,一缺课就是一个月,原来也是同道中人啊。我新设了一个赌局,你要来参加吗?”

    羲九歌看着他,连礼节性的微笑都欠奉:“不了,敬谢不敏。”

    姬宁姒今日穿了身华丽礼服,袖口镂花,正好若隐若现露出她胳膊上的伤口。姬宁姒满意享受着众人的安慰和簇拥,她正在男人堆中游刃有余,后方忽然传来骚动声。他们几人惊讶回头,看到一位女子穿着和宴会场合格格不入的白衣,沉静冷淡朝他们走来。

    她身上衣裙十分简单,唯独袖摆用金线勾勒出三足乌纹,然而,她并没有被旁边盛装打扮的宾客压住光彩,反而显出一种超凡脱俗、至简至雅的贵态美来。

    她往这里一站,倒显得其他人庸俗了。

    羲九歌没有搭理众多问好的、搭话的声音,直接停到姬少虞面前,说:“姬少虞,能否借一步说话。”

    姬少虞感觉到羲九歌的脸色不对,也顾不上姬宁姒,转身就要走。姬宁姒看到羲九歌竟然来她的宴会上砸场子,心里很不高兴,她笑着说道:“哎呦,明净,你和少虞哥有什么话,非得背着我们说?”

    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人是未婚夫妻,姬宁姒似真似假开着玩笑,周围人都露出了然的笑意。羲九歌淡淡望了姬宁姒一眼,完全不理会他们的调侃:“私事,不方便。”

    姬宁姒笑容僵住,而羲九歌已经转身走了。姬少虞左右看看,最终还是快步追向羲九歌:“九歌,等等。”

    姬宁姒脸上一瞬间露出狰狞之色,很快又浮起笑来,用袖子挡住脸,玩笑道:“明净神女眼界真是高呢,连我都不想理。”

    姬少虞一直追着羲九歌走向僻静处,眼看四周无人,他快步追上羲九歌,小心翼翼问:“九歌,你怎么了?”

    羲九歌暗暗吸了口气,知道这件事迟早都要面对。在此之前,她想再试一试。

    羲九歌不知不觉捏紧了手指,眼中含着不易察觉的期待:“少虞,石画幕后主使的事,你知道吗?”

    姬少虞听到她叫他出来竟然是为了这种事,顿了顿,微叹道:“知道。”

    羲九歌问:“玄帝是怎么和你说的?那个人是烛鼓吗?”

    “父帝没说是谁,但曾祖有话,让我们私底下不要再谈论这件事了。”

    他们没有明说,但玄帝和黄帝这个表现,基本坐实是烛鼓了。要不然,黄帝大张旗鼓让自己的直系后辈去方壶胜境调查,等查出来后,反而又不深究了。除了烛鼓,还有谁能让黄帝如此忌惮。

    羲九歌问:“可是画中死了那么多人,我们就这样让他逍遥法外吗?”

    姬少虞眨眨眼睛,都没明白羲九歌在问什么:“不然呢?他是烛龙的儿子啊,我们还能为这点小事,落先天神祇的面子?”

    羲九歌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反问:“你觉得这是落面子?”

    姬少虞见羲九歌急匆匆来找他,还以为她有什么重要的话,结果竟然是这些琐事。他心中不无失望,上前欲要拉羲九歌:“九歌,这些事都过去了,你还纠缠这些做什么。死的那些人都是普通神族,曾祖会补偿他们的家人,对他们而言,说不定是因祸得福。最近宁姒得了一种酿酒秘方,设宴请我们品尝,正巧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回去吧。”

    羲九歌后退一步,手腕避开了姬少虞的手。姬少虞愣了下,平静如常地收回手掌:“九歌,你到底怎么了?”

    羲九歌听到心中只想笑,他竟然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没事。你回去吧,我赶路累了,想回去休息,宴会就不参加了。”

    “那我送你回宫……”

    “不用。”羲九歌后退,淡淡说,“我想自己走一会。”

    羲九歌听到那些说笑的声音就心烦,她一路背着人声走路,哪里冷清去哪里,渐渐的远离尘嚣,走到了海边。

    羲九歌踩着海边乱石,慢慢走在岸滩上。一轮圆月悬在她身侧,海水从黑暗深处涌来,扑到她白裙边,又贪婪退去。

    羲九歌走得漫无目的,事实上,她的人生路也是如此漫无目的。

    师父,兄长,未婚夫婿,她生命中不同领域最重要的三个人,分别给了她一击重击。她以为自己的师门是天下正道之首,她唯一的亲人是高贵仁德的帝王,她的未婚夫虽出身尊贵依然不改赤子之心。

    她以为她带柯凡出画是救人,可是,外面分明是一个更可怕、更荒诞的世界。

    她想起在溯月昙幻境中魔柱说的话,那时魔柱说她是一个身份高贵的提线木偶,羲九歌不屑一顾。现在想来,她可不就是提线木偶吗。

    之前她以为自己只是不知感情,并不影响她做一个有用的好人,如今她才发现,原来,她连正邪对错都不知道。

    羲九歌突然觉得累,她停在海边,默然望着大海深处。海潮渐渐升高,将她的裙角吞没。她一袭白衣伫立在茫茫夜海,像是一叶孤舟,随时要被吞没。

    海水已经涨到她的小腿,下一阵海浪涌过来前,忽然被从中间斩断。羲九歌脚下海水分成两半,渐渐变成一条路,通向后方岸堤。

    “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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