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京城的天都阴沉沉的。
冬日灰色的天幕下,四四方方的京城街坊工整有序地延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内城的慎郡王府中,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从外院跑进来,直奔演武场。
其中一位身着玉白色圆领箭袖蟒袍的男子正在射箭,只见他年约二十出头,五官俊秀之中带着几分英气,腰身笔挺身材高大,端的是龙章凤姿。
羽箭离弦而去,正中几十步外的靶心。几个侍卫不由得纷纷鼓掌叫好。
“殿下的射术又精进了!”
侍卫长由衷赞道。
此人显然正是郡王府的主人,大启王朝的皇长子李洵。
虽然人人都说大皇子诗词策论出色,深受皇帝喜爱。却很少人知道,这位殿下的骑射也是极为出色的。
不过是上有所好,下面的皇子们也纷纷表现对文的偏好而已。
小太监匆匆跑来,向守在演武场入口的大太监杨进禄耳语了几句。
杨进禄闻言脸色一变,快步趋近慎郡王身边。
“殿下,出大事了。”
观杨进禄的神色,李洵知道这事不便在演武场说,快步走出了演武场,来到门口的暖阁。见没了外人,杨进禄立刻禀报道:
“刚才司礼监王公公递了消息出来,今早陛下命人为七公主拟定封号,有意将其许婚于西戎那彦图台吉。”
大启周边被武力强悍的蛮夷包围,对于能够拉拢的,今朝历来都是采取的招抚政策。
派公主和亲,每年给予大量财物赏赐,以此换得这些蛮夷不进犯大启,让大启不至于几面受敌。
望着自家向来温和的主子此时陡然变色的俊脸,杨进禄心中忍不住生起了一些同情。
早年二公主和亲北戎,今年初传来消息,莫名客死异乡。
现在又是七公主。
殿下母妃已经过世,统共就这一母同胞的两个姊妹,竟都逃不过和亲的命运。
“备马!”
耳边传来低沉的喝命。
杨进禄意识到自家主子要做什么,不由得一惊,赶紧劝道:
“殿下,万万不可!”
李洵却很坚持:
“我说备马!”
坚决,不容置疑,甚至带着几分愠怒。
奴才哪能做主子的主,杨进禄不敢再劝,只能赶紧去让人牵马。
李洵披上黑色貂皮大氅,跨上毛发如雪的坐骑,御马朝宫城飞奔而去。
他知道杨进禄在担心什么,但对他来说,那些都比不上亲妹妹的性命。
蛮夷之地,气候恶劣,饮食人情都与中原大相径庭,再加上孤立无援,和亲的公主们大多逃不过一个病逝的结局。
七妹自小体弱,真的嫁到西戎,那无疑是让她去送死。
当年二姐和亲时他尚且势单力薄,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父皇把她嫁到北戎,连她莫名客死异乡也无法去调查原因,只能任由父皇厚赐安抚她的夫婿。
他答应过母妃和二姐,一定要好好照顾七妹,便绝不能任由她再被父皇拿去做和亲的牺牲品。
穿过重重宫城,中轴线最中央的位置便是金碧辉煌的勤政殿。
见李洵大步而来,守在大殿门口的太监们用拂尘架着拦住了他的去路。
“殿下,陛下正在议事,还请殿下去厢房稍坐片刻。”
说是如此,里面却传来了丝竹之声。
李洵没说什么,自觉地去了旁边的厢房。
皇子们有专门的一间房,等待召见的大臣们又是另一间房,里头都有太监宫女拿茶水点心伺候着。
李洵对这里并不陌生。
十二岁才开府出宫的时候,为了不让为了让皇帝父亲忘记自己,他几乎是隔三岔五就会捧着字帖诗词来这里,等待父皇拨冗见他一面。他的弟弟们也是如此。
但皇帝也不是经常都有空见他们的,往往枯坐一整天,最终也不过等来一句陛下今日不得空,殿下们还请回去歇息。
相比弟弟们,李洵得到接见的机会是最多的,在朝中也许他与太子一道入朝听政,甚至去六部历练,还第一个得封爵位。
正因为如此,京中都说他是最得皇帝宠爱的皇子。
但今天,他却足足从上午坐到了临近宫城关闭的时候。
“殿下,宫门快下钥了,您请回吧。”
皇帝跟前的大太监刘玉前来传话。
李洵知道,父皇这是故意避而不见。
若是平时,他绝不会说出半个不字,可这次事关妹妹的终身。
“还请刘公公再代为通传一声,我有急事求见父皇。”
他塞了块上好的羊脂玉佩到刘玉手里。
刘玉脸上有些为难:
“殿下您这……”
他压低了声音,“陛下今天不想见您,不过,晚上翻了柔妃娘娘的牌子。”
虽然没答应传话,却给了很关键的信息。
柔妃是宫里少有的长盛不衰的宠妃之一,皇帝每个月去她那里的次数虽然不算多,却每次都会去得很早。
也就是按照现在这时辰,皇帝马上就要起驾了。
出了勤政殿,李洵并没有立刻离开,果然没多久,就在宫墙下堵住了皇帝明黄的御驾。
“父皇。”
李洵跪地叩首,拦住了去路。
御撵上的皇帝好半晌没说话,一张脸仿佛这乌云密布的天空。
皇帝不发话,李洵自然也不敢起身,他能感觉到皇帝在看着他,只觉得那目光让他如同在背上背了一座山。
过了好一会儿,上头才响起皇帝温和的声音:
“起来说说吧,你这不惜要堵朕的御驾也要见朕,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李洵起身,看向御撵上高高在上的父亲。
嘉佑帝如今四十七岁,金翼善冠下的头发已经有了丝丝银色,眼角也已经有了皱纹。
他的表情看似温和,一双眼睛却锐利如刀刃。
对上这双眼睛,大冬天里,李洵的背心冒出一层薄汗。
他知道,父皇这话,看似温和,其中却已经蕴含了指责他堵御驾的警告在里头。
但他不能退缩。
“父皇恕罪。”
“儿臣这次来,主要是想跟您商量下小七的婚事……”
三年前,他在户部办差立功,皇帝要赏他,他便私下里求了妹妹的婚事自主。
小七如今才十二岁,年纪尚幼,又有这样一道恩旨在,他原以为和亲的事不会再落到她头上,便没有太着急给她定下婚事,打算慢慢挑选,挑个各方面都如意的好郎君。
但事到如今,却容不得他再细细挑选了。
仓促间定下的人选未必尽如人意,但怎么也比嫁到蛮荒之地和亲要好。
皇帝却仿佛忘了这回事一般,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小七的婚事啊,朕原本打算过几天跟你说的,西戎的那彦图台吉威武勇猛,又一表人才,朕看他堪为良配,便打算把小七许给他。”
李洵顿时捏紧了拳头,但他脸上不敢露出一丝愤恨,只道:
“儿臣听闻,那彦图台吉与六妹私交甚好,和亲本就图的是两姓通好,自然是要选让男方合心意的人选才是。”
他这话说得算是含蓄了。
柔妃所出的六公主自小受宠,历来性情活泼跳脱,这次那彦图台吉来朝,她与人比武赛马的,颇有交集。据他得到的消息,那彦图其实已经几次私下放话要娶六公主回去。
不管是从序齿还是年纪,和亲这差事都不该越过六公主落在小七身上。
皇帝摇了摇头,用拉家常般的语气道:
“小六的性子太冒失,容不得一丝气,受不得一点委屈,哪里适合和亲这样干系重大之事。”
“倒是小七,自小稳重懂事,去了西戎必能很好地维系邦交。她这孩子历来孝顺,想必也是愿意为父分忧,为国建功的。”
李洵抿唇克制着心中的情绪,六公主受不得气受不得委屈,难道小七就活该去做这牺牲品吗?
她还那么小,光是数千里跋涉去西戎就对她的身体是个巨大的负担,更何况如此幼小的年纪就要与粗鲁的蛮人结为夫妇!
那彦图没娶到心仪的公主,谁敢保证他不对这替代品撒气。
所以,哪怕是触怒父皇,他也绝不会妥协。
他强忍怨愤,恳求道:
“父皇,小七自小体弱多病,西戎苦寒,怕是难以适应。”
皇帝却道:
“等她出嫁的时候,朕让内务府多给她陪几户擅长医药的陪房,必定委屈不了她。”
仅剩的理由也被轻而易举地搪塞了回来。
李洵抬起头,直视皇帝的目光。
“父皇,三年前您曾允诺儿臣,小七婚事自主。”
事已至此,他只能把话挑明了说。
这无异于当面指责嘉佑帝言而无信。
果然,下一刻嘉佑帝的脸上便勃然变色,怒喝道:
“放肆!”
李洵立刻跪在了地上:
“父皇息怒!请父皇怜惜,二姐已经为国牺牲,求您不要再让小七去和亲!”
嘉佑帝怒道:
“邦国大事岂能儿戏!朕看是平日太宠你了,倒叫你越来越不知分寸!”
说着,他朝刘玉招了招手,刘玉连忙近前。
片刻后,御驾起驾,刘玉却叫了两个小太监来,拉长了嗓子扬声宣道:
“陛下口谕——大皇子窥视帝踪,妄言国事,着就地思过!”
就地思过,却没说要思过多久,也就是,让李洵跪在这宫墙之外的青石板路上,直到他发话前都不能起来。
而这两个小太监,明显是留下监工的,不许李洵有一丝懈怠。
窥视帝踪,妄言国事,无一不是严重的指责。
听到这口谕,李洵又惊又惧,但更让他绝望的是,哪怕他被申斥,被罚跪,却依然救不了自己的亲妹妹。
皇帝言而无信,执意要让小七去和亲。
才过了年不久,京城依然处于隆冬之中。凛冽的风呼啸着,带来了冰冷的雨点。
那些雨一点点打在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沁进了骨子里。
李洵的心也如同身体一样坠入了冰谷。
这一刻他才发觉,汲汲营营十多年,看似在朝中有了不少拥护者,到头来面对至亲的命运,却依然像幼年时一样无助。
*
钟粹宫里,皇帝正与柔妃一家三口一起用早膳。
十五岁的六公主活泼娇俏,历来是皇帝的开心果。
十二岁的七皇子在外虽然装得驽钝,实则天资聪颖。叫皇帝看来,这孩子不仅是长相,连行事作风都像极了他当年,叫他十分满意。
四人同桌用膳,完全不像其他后宫嫔妃那里一样谨守礼仪,食不言寝不语,欢声笑语间充满了温馨。
大夏三日一早朝,不上早朝的日子,皇帝是可以稍微悠闲一些的。
用完早膳,皇帝便大手一挥,说要带他们去京郊的燕园看冰灯,这一说,两个孩子就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就连柔妃也很开心。
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皇帝心中暖意融融。
只有跟柔妃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感觉真的回到了家里。看到他们开心,他就觉得平日呕心沥血的经营盘算没有白费。
正在此时,刘玉进来禀报道:
“陛下,慎郡王晕过去了。”
屋内的欢声笑语顿时一窒,皇帝脸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他可有认错?”
刘玉道:“倒是未曾听底下人禀报。”
皇帝冷哼一声:
“那就直接抬回去罢。”
皇帝的打算,一直没有瞒过柔妃。前朝后宫的事情,他基本上都会跟她说一说。
对于注定要失败的人,柔妃并不介意多几分宽容仁慈。
闻言脸上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她上前柔声劝道:
“陛下,昨晚风雨大作,天气又这么冷,大皇子跪了一夜恐怕是冻坏了,还是请个太医看看吧。”
皇帝眼中闪过冷酷的神色:
“这种胆敢顶撞君父的东西,管他作甚。没死就行了。”
朝中局势,原是以后族为大,后族容氏及其党羽,占据了朝中许多机要位置。
大皇子一系,在他的扶植下,以其保父林相为首,近年来集结了众多党羽,是一条撕咬太子后族的好狗。
只是,这好狗也必须随着猎物的削弱而削弱,不然,这狗将来迟早会咬到自己。
听出皇帝话语中的冷意,柔妃柔顺低垂着的眼中闪过一抹深思,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
而她的两个子女也被她教养得很好,从头到尾都没插嘴一句。
没多久,宫外又传来消息,说大皇子被抬回去的当天就发起了高烧,情况相当危险。
可即使如此,皇帝依然没有松口,只说宫外也不是没有大夫,让郡王府的人自己想办法。
大皇子高烧昏迷数日,整个郡王府都沉浸在惶恐中。
京城最好的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郡王只能靠自己挣命,若是一天内再不醒来,恐怕就有薨逝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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