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果然回到了先前猎户扔野鸡的那处院落。老者在厨房里烧热水,石瀚海则是进到卧室,在桌边坐了一阵,又闲不住地将手边一豆烛火挑得更亮。
只是还没等他翻开卷宗,院子里的“炮仗”就又开了嗓,催促早点睡觉,连鸡也跟着瞎叫。石瀚海只得将灯烛熄了,和衣靠在床头,却依旧睡意全无。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一直听到隔壁的房门“吱呀”关上,鸡回了窝,方才悄声出门进到厨房,从笼屉里寻了个冷馒头,夹上辣椒咸菜充饥。
柳弦安道:“大人身体疲累,还是该吃些新鲜温补好消化的饭菜,否则怕是会胃痛。”
石瀚海满肚子心事,此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一时竟没意识到哪里不对,还跟着叹了口气:“城中百姓接二连三地害病,我又哪里——”说到这里,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转身一看,门口竟站着一位容貌极俊秀的年轻公子,白衣纤纤,笼月染光,像刚从画里走出的仙人。
但像仙人归像仙人,石瀚海还没有糊涂到相信当真下凡了个神仙除瘟,他后退半步,沉声喝问:“你是何人?”
“在下姓柳,是白鹤山庄的——”柳弦安的话没能成功说完,因为石瀚海听到“白鹤山庄”四个字,眼珠子就已经瞪得溜圆,面目也涨成黑红,活灵活现地展示了什么叫“欣喜若狂”。他将馒头往咸菜碗里一丢,一把握住柳弦安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在打颤:“白鹤山庄,神医,神医啊,可算将您给请来了!好,好得很,这下我满城百姓终于能得救了。”
柳弦安被他捏得指骨几乎错位,抽了两三回也没能将手抽回来,而石瀚海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怎么只有神医一人,阿庆呢,他去了何处?”一边说,一边往他身后看,见外头还立着一道黑影,便训道,“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将神医请来了,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快去收拾客房!”
柳弦安解释:“他不是阿庆,我们也不是这位阿庆请来的,只是凑巧路过赤霞城。”
“啊,原来是神医的朋友,失礼失礼。”石瀚海往前走了两步,想将对方一并迎进门。
梁戍冷道:“石大人还是将手收回去吧。”
他走出那片阴影,黑衣长剑,浑身带着一股索人性命的肃杀寒意,与柳弦安的月下仙人气度可谓天上地下。石瀚海的手也僵在半空,愣了半天,脑子里方才“轰”地一响,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一位怎样的人物,慌忙跪地行礼,“下官赤霞城太守石瀚海,参见骁王殿下。”
梁戍意外:“你见过本王?”
“是。”石瀚海态度恭敬,“下官在两年前曾途经彩雀城,王爷当时也在那里。”
“起来吧。”梁戍指着一张椅子,“坐下说话。”
石瀚海慌道:“这哪里使得。”
“本王让你坐就坐。”梁戍道,“说说看,这赤霞城到底怎么回事?”
“瘟疫,找不到原因的瘟疫,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提及此事,石瀚海也便顾不上虚礼了,他惭愧道,“数月前,城中突然死了一名卖瓜的妇人,当时就有大夫说她死得蹊跷,是从没见过的病证,我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紧接着,妇人的丈夫、儿子、孙子接二连三地病倒,左邻右舍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官府才终于重视起来,按照一般治疗瘟疫的方式,将所有病人都集中运送至城外的大坎山,在那里搭建起临时房屋,又派了大夫与帮工过去。
初时瘟疫确实被控制住了,而且也陆续康复了一些人,但很快的,新一轮疫病又卷土重来,这回的症状越发凶险,甚至连大夫都病倒了好几个,关键时刻,幸有石瀚海当初结识的一位杜姓大夫恰好来到城中,情势方才有了好转。
“杜姓大夫?”
“他叫杜荆。”石瀚海道,“与我一样,都是祖籍西北,却打小就长在西南的异乡人,所以我们的关系要比旁人更亲近些,有段时间经常一起喝酒。他家是……也是开医馆的,在苗疆。”
说到此处,石瀚海稍微有些迟疑,只因中原医者向来看不上苗医,将他们一律斥为巫蛊邪术,上不得什么台面,有些地方官府甚至会加以驱逐。柳弦安看出他的心事,主动出言安抚:“不论行医手段有何区别,一旦站在‘治病救人’的高度来看,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石大人不必有顾虑,请继续说。”
“是,杜大夫确实帮了我们大忙。”石瀚海道,“他这回北上,原本是为了学习中原医术,所以刚好带了许多弟子,一听到这里在闹瘟疫,立刻便将所有人都召了过来,才算弥补了城中空缺。”
柳弦安回忆起方才制药坊里的那些大夫,有几个的确不像中原打扮。
恰好开医馆,恰好带了许多弟子,又恰好赶上瘟疫。
梁戍暗自摇头,继续问:“他来之后,瘟疫便控制住了?”
“好了许多。”石瀚海说,“病人不再是一发作就立刻离世,用汤药吊着,虽不能完全好,但至少还能留一条命,传染的速度也降低了。”
“听起来医术并不怎么高明。”梁戍抽出火折,点燃桌上残烛,“为何不对外求援?”
“求了,怎么没求。”石瀚海深深叹气,“我知道赤霞城里的大夫治不了瘟疫,所以在刚开始时,就派了阿庆去白鹤山庄求援,后来又上书朝廷,可——”当着柳弦安与梁戍的面,他不方便再往下说,但说与不说,城中现状都是摆在眼前的,白鹤山庄没有派来弟子,朝廷也没有派来支援。
柳弦安皱眉,这与沿途众人所听到的“实情”未免相差太多,而且白鹤山庄断不可能做出对瘟疫视若无睹之举,既然没有派来弟子,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根本没有收到求助。
梁戍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送给皇兄的那封奏折里,你都说了些什么?”
“说了这场灾情的始末,说了城中现状,将来会短缺多少粮食,以及目前急需哪种药材。”石瀚海回答,“也禀了封城一事。”
该有的都有,而且也阐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但朝廷却只收到了一份盖着赤霞城官印的、花团锦簇的请安折。
“像这样的奏折,一共送出了几封?”
“十八封。”石瀚海声音放低,“下官知道国库空虚,四境不稳,各地驻军都在眼巴巴等着银粮,实在不该再给皇上添忧,但哪怕能求得一些药材与粮食,再来几名大夫呢。年初朝廷虽调拨了一批稻米,但都是陈粮,又受了潮,运抵时有许多都已经霉坏,本地的农田又被暴雨冲毁许多,百姓还因瘟疫受困,连去别地讨生活都不成,下官无能,除了一次次向朝廷求援,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言及此处,他的声音已有些泣音,抬起手臂胡乱在脸上一擦,又跪地道:“还请王爷帮帮下官,救一救这城里的百姓。”
梁戍点头:“说说看,本王要如何帮,如何救?”
石瀚海语塞,他总不能直接张口要银要米,况且根据传闻来看,连这位骁王殿下自己都在成天打朝廷的秋风,但大夫,大夫是有的!他如同找到救命稻草,急忙请求:“还望王爷能留下神医,至少留个三天,三天就成。”
梁戍看向柳弦安。
柳弦安点点头:“可以一试。”
石瀚海还没来得及高兴,梁戍却提醒:“这城中虎穴狼窝遍布,你最好想清楚,孤身留下,若哪天被居心叵测之人一口吞没了,本王可赶不及回来救你。”
常年在官场上打滚的人,哪里会听不出这话里的含义,石瀚海微微一怔,后便谨慎小心求问:“王爷的意思?”
“本王的意思,有人换了你的粮食,截了你的奏折,又在外散布流言,令绝大多数往来客商都绕道远行,暗中切断了赤霞城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而你却毫不知情,还在这里讨要大夫。”梁戍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站直了!”
石瀚海瞠目结舌,像是在听天书一般,一手勉强撑住灶台,才没有再倒一次。
梁戍问:“赤霞城的官印放在何处?”
石瀚海耳鸣嗡嗡,依旧没回过神,半晌才回答:“府衙,府衙书房。”
“除了你,还有谁能拿到官印?”
“师爷与杜荆。”石瀚海脸色发白,“前阵子我病了一场,在床上起不来,有许多事都是师爷去做的,而杜荆因为要管控瘟疫,多与师爷同行。”
“只这二人?”
“只这二人。”石瀚海经过提醒,也琢磨出不对,“而且送往朝廷的奏折,送往白鹤山庄的书信,我最后都是交给了师爷,他是跟了我许多年的旧人,一直忠厚仁义,内里竟胆大妄为至此吗?”
“在事情查明之前,勿要打草惊蛇。”梁戍吩咐,“当务之急,先治住城中瘟疫,短缺的粮食与药材,本王来想办法。”
“是,是。”石瀚海连连点头,许是因为身体疲倦,又或者是因为瘟疫背后的隐情令他后怕、愤怒与胆寒,一时间胃里又泛上难熬酸痛。柳弦安替他倒了杯温热的水,石瀚海慢慢喝了几口,强撑着说:“老毛病了,不要紧的,我房里有药。”
“那大人今晚早些服药休息吧。”柳弦安道,“我们在来路上,恰好碰到有人往后院里扔野鸡,百姓一片心意,大人一定要炖成汤吃下肚,才能有力气继续做事。”
“八成又是李虎,他是这城里的猎户。”石瀚海道,“好,我明早就让四婶去炖汤。”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身体却实在不适,浑身都在冒虚汗,便也没有再强撑。
……
梁戍带着柳弦安一道出了城。
玄蛟依旧在半山腰慢吞吞地啃着草。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东方隐约露出一线白,空气中的湿意也变得愈发明显,柳弦安穿得单薄,因为他没有带披风,被冷气一裹,不禁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梁戍把人拎上马背,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柳弦安立刻觉得暖和了许多,于是不自觉便往后靠了又靠,这回骁王殿下倒是没有意见,赤霞城里目前应该是没什么正经大夫的,他得顾好这个白鹤山庄的睡仙。
玄蛟脚步轻快,沿着山路往回走。
柳弦安一直没有说话,只把左右手照旧一揣,思绪又不知飞到了哪里去,直到身后的人开口,他才回过神:“嗯?”
梁戍又重复了一遍:“有没有把握能控住这次瘟疫?”
“得去山上看过病人才能知道。”柳弦安回答,“不过根据石大人的描述来看,理应不太难。”
“你觉得他所言句句皆实?”
“石大人的身体底子很好,但近期实在虚亏疲累得厉害,肚子里也没吃多少好东西。”柳弦安说,“我虽不了解他,但一方父母官能将自己熬得油尽灯枯,命都快没了,还贪什么?所以我信他至少是个好人,也信他没有撒谎。”
“对苗医有了解吗?”
“有,在书上看过许多。”
白鹤山庄的藏书极杂,所谓的正统与不正统,上九流与下九流,统统囊括在内。游医、巫医、蒙医、藏医,甚至还有如何制造干尸傀儡,如何挖心摄魂,单挑出来,估摸能塞满十余个通天大书架。
柳弦安道:“白鹤山庄不会轻视任何一种医学流派,苗疆亦有许多好药,倘若那个杜荆真的有问题,也不是苗医的问题,而是他本人的问题。”
“要是这次瘟疫并非天灾,而是被精心设计的人祸,你能查出来吗?”
“我能尽力一试,把握总有九成。”
“就因为在书上看过,便有九成把握?”
“嗯,看过两遍。”
旁的书是没有这种待遇的,主要还是因为苗疆巫术够猎奇够惊悚,柳二公子纯粹当成闲书来解闷,所以多翻了一回,印象也就格外深刻。
梁戍被这个“两遍”的强调听得无言,他问:“所以其余的书,你都只看过一遍?”
柳弦安答:“差不多。”
“既能过目不忘,为何从未听柳庄主提起过这件事?”
“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爹嘛。”
柳弦安将手往衣袖中又缩了缩,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没时间解释,我小时候很忙的。”
万卷书册如被狂风掀动的大海,在脑中激荡起重重巨浪,砸得小柳公子晕头转向,所以他每一天都要花费差不多七八个时辰,将一重又一重的世界分别安排好地方,不要让大道相互撞来撞去。
有时候也贪玩,但他不玩蛐蛐不打架,只爱学书里的人。比如端端正正坐在墙上,看着远方,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柳拂书觉得儿子可能是傻了,但小柳公子其实是在模仿舜,恭己正南面,夫何为哉?无为而治。夜幕降临时,柳弦安拍拍屁股从墙上跳下来,在白鹤山庄里巡视一圈,看着一切都井井有条,对自己的“无为”成果十分满意。
柳弦安继续道:“而且好像没有几个人能听懂我说的话,他们也不愿意听。”
年少时的小柳公子要比现在更加神神叨叨,他经常穿着一身大袍子,赤脚站在竹林深处,仰起头,望着另一重世界里的朋友们,听他们谈论天道。柳夫人为了能让儿子离开竹林,给他买了许多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别的小朋友都羡慕哭了,但小柳公子却不高兴,他在睡前认真地教导母亲:“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柳夫人把他白嫩嫩的小脚丫子从盆里捞出来,用布巾仔细擦干:“那你今年有多大啦?”
“差不多四万八千岁吧。”小柳公子掰着手指回答,“和日月并而为三,与天地一样长存。”
柳夫人听着这胡言乱语,愁得好几个晚上没有睡着,白头发都多了两根。
梁戍哑然失笑,大概猜到了罩在对方身上的、那道看不见的屏障究竟是从何而来,万卷书册堆成一座高而冷的白色巨塔,将他遥遥送到了旁人目不能及的地方,而万重云端上的空寂世界,同这嘈杂纷乱的红尘应该是极不同的。
“只有你一个人吗?”他突然问。
柳弦安没听懂:“嗯?”
“那个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梁戍又重复了一次。
柳弦安扭头看着他,像是惊讶极了。
梁戍挥鞭催马。
四周的风一下冷了起来,柳弦安被吹得脸颊冰冷,于是又缩进对方的怀里,他此前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这么快就发现自己的秘密,过了半天,才又转过身,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还有许多上古先贤。”他表达出了世界主人应有的热情,“下回我介绍骁王殿下与他们认识。”
梁戍眉心一跳,觉得“上古先贤”这四个字,听起来就不像还活着的架势。
“不必了。”
“哦。”
远处,一轮朝阳正喷薄升起。
云海翻腾,霞光染了整片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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