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攻城?张不疑连忙摇头:“是我们的纸张不够叠了。”

    少年原本白皙的肌肤变成了小麦色, 似一夕之间成长,从零入门的侯门世子变为亲力亲为的负责人,眼底堆满科研的严谨与狂热, 诠释了什么叫做实践出真知。

    纸这个词语,乃是梁王殿下不经意间提出的名字,他们一致认为,没有什么比这个词更合适形容此物:“大王您觉得呢?”

    大王不觉得, 大王觉得这个想法很危险。

    母后的惊喜该不会成为惊吓吧?

    鼻尖充斥着灰水的味道, 刘越忧心忡忡, 看了眼粗糙的草纸堆, 又看了眼用来书写的白纸堆, 虽然颜色依旧发黄, 但不论是质感、厚度还是光滑度,都经过了现实的检验。

    还有煮麻、捣烂、搅拌等工序上挥洒汗水的官奴匠人, 以及几大堆废水废料, 为不破坏上林苑山清水秀的环境, 如今好端端地封存在大水缸里,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占地有亿点点挤, 好像还需要扩充……

    刘越揣起胖手, 严肃地对张不疑道:“你站在此处不要动, 我先回宫一趟。”

    再不回宫就兜不住了,趁还热乎着,赶快顺几张纸, 把惊喜呈现给母后皇兄。

    近侍们得了大王的命令, 迅速取走两叠草纸, 两叠白纸, 小心地装进木匣里。不一会儿, 泥地扬起烟尘,车马渐渐化为黑点,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张侍中有些茫然:“……”

    那云梯,大王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

    车马“骨碌碌”驶进长乐宫,正是初秋到来,艳阳高照的时候。

    刘越擦擦红润的脸蛋,作为一条幕后咸鱼,他督工的日子不累,但颠了那么多天,肚皮都颠瘦了。

    减肥的效果比韩师傅的剑法还好!

    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梁王殿下叮嘱近侍,找到今日宣室殿当值的宦者,递去一个装纸的木匣,然后悄悄摆在皇兄的案头。

    这个时辰,与大臣的议政已经过去了,皇兄应当在阅读书卷,母后应当在阅览奏疏。等他在母后面前过了明路,说这都是张侍中的功劳,就能向哥哥撒娇,让少府接手造纸的产业,从而变得无事一身轻啦。

    刘越算盘打得叮当响,迈着长高五根柳条粗的短腿,蹬蹬蹬跑进长信宫前殿。

    作为太后理政之处,梁王殿下来去畅通无阻,从来没有通报这种程序,一进殿门,他就被震住了——

    人,好多。

    三公九卿来了个齐整,分为两列跽坐席间,其中包括萧师傅陈师傅,还有新上任的、统帅北军的中尉平阳侯曹参。

    前不久,太.祖.高皇帝的高庙设立,陛下加恩爵位,大赦天下,且依太后之意,册中尉绛侯周勃为太尉,调遣卫尉安国侯王陵前往晋阳领兵。曲逆侯陈平成为新的卫尉,从此统帅南军,负责守卫长乐、未央两宫,至此,中央高层出现了小小的变动。

    太后温声对他们道:“天气炎热,众卿都辛苦了。哀家叫人调制降暑的浆水,可还合意?”

    吕雉留他们议事,非是为了朝政,而是为了家人子一事。如今正在丧期,皇帝更是要为先帝守孝三年,但不妨碍挑选家人子的准备工作开始进行。

    等颁布真正的诏令,已是明年四月,加上遴选、记档、护送家人子入京等耗费的时间,再为她们进行半年的礼仪培训,用不了多久,陛下便能出孝,可以立后纳妃了。

    大汉立国以来,为选秀设立的家人子制度,旨在各个郡国之中挑选优秀的良家女,再依照皇家喜好,选出帝王或是诸侯王的妃嫔,余者充当宫女或是另谋出路。然而家人子制度,却没有在先帝当政期间真正地执行过,第一,宫中美人已经够多了,第二,他觉得这事麻烦。

    如今新帝登基,就不能随便了,得重视起来。

    故而此次选拔,乃是立国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在不劳民伤财的基础上,各个郡国选多少人,标准是什么,年龄界限是多少?需众臣集思广益,踊跃地提出建议,不能单单让叔孙通率领的奉常衙门出力。

    三公九卿们也很有热情。直至现在,他们已经商议完一轮,闻言谢过太后的体恤,齐齐安静下来,啜饮降暑的浆水。

    就在这时候,因为上林苑动静暴露,隐隐成为朝政议论中心的梁王殿下出现了。

    刘越:“……”

    他抱着木匣,悄悄往怀里藏了藏。

    吕雉见到幼子,顿觉欢喜,朝他招手道:“越儿来了。还不向叔伯们问好?”

    刘越可听母后的话,一边藏木匣,一边向萧师傅等人问安。

    他许是瘦了一些些,漂亮五官显露得更为清晰,唯一不变的是上翘的奶音,众臣被萌得心肝颤,更别提本就对梁王有滤镜的老臣们。他们连说不敢,继而向大王见礼,便是板正的御史大夫周昌也柔和了嗓音。

    千挑万选的时机错误,一不小心成为万众瞩目的星,刘越后悔了。

    尤其是木匣太宽太长,他目前的身板藏不住,就听吕雉问他:“越儿从上林苑带回了什么?”

    此话一出,众臣聚精会神,刘越骑虎难下。

    心头流下为难的泪水,最后他安慰自己,面对母后要诚实:“是我与皇兄献给母后的礼物。”

    吕雉一怔。

    她知道盈儿帮着幼弟,给人给钱又给地,似是准备给她的惊喜,如今终于能够揭晓,她怎能不高兴?

    也因这个,她终是揭过戚氏那一茬,准许了皇帝的觐见。闻言,再也抑制不住作为母亲的骄傲,还有丝丝小炫耀,吕雉笑道:“最近越儿老往宫外跑,而今终于鼓捣出来,不如众位卿家也瞧瞧。”

    大臣们都是人精,闻弦歌而知雅意。

    他们霎时领悟了,原来梁王殿下去往上林苑,是为给母后准备惊喜!

    御史大夫周昌尤其感动,这就是天家的母子之情,便是梁王捧来一块泥,那也要夸出一朵花来。

    不等他开口,离丞相梦更进一步的曲逆侯陈平,抢在所有人面前夸道:“陛下对太后的心意,还有大王对太后的孝顺,令臣实在动容。臣最近总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而今总算想明白了。大王犹如仙童一般,仔细看去,如今越发熟悉、越发长开的样貌,不正是肖似太后么?”

    吕雉笑容更加柔和,赞赏地看着他。

    众人:“……”

    萧何沉默下来,没记错的话,先帝在时举办的执弓礼,陈平还夸过大王肖似先帝。

    刘越也沉默了,纠结一会儿,原本升起的小谴责消散无踪。

    算啦,陈师傅没有说错,他的确长得像母后!

    既然生活要给咸鱼制造困难,反抗不了,那就勇敢地面对它。刘越磨磨蹭蹭,挪到吕雉身边,视死如归地打开木匣。

    秉持着最后的挣扎,梁王殿下不仅同母后挨得近,还只悄咪咪开了一条缝,只给她一个人看。

    然后小小声地开口:“它叫做纸。”

    谁知旁边走来了另一个人。

    不等吕雉吩咐,大长秋笑眯眯地上前,接过木匣,很有眼色地将“惊喜”分给众位大臣观赏。

    她明白太后作为母亲的骄傲之心,此情此景,要一同分享才好。

    刘越:“?”

    ……

    刘越摊着空空如也的手,有些呆。

    那厢,原本跽坐的奉常叔孙通站了起来。

    望着手中光滑如掌纹,轻薄如蝉翼,与竹简相比分外清晰、洁白的东西,他惊愕:“这是……”

    作为儒门博士的直觉告诉他,这东西万万不是凡物,叔孙通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炯炯地望向梁王殿下。

    其余重臣也再不能平静。

    萧何摸上纸张,周勃微微瞪眼,陈平一惊,也再不能维持追梦人的自我修养。吕雉蹙起眉,随即慢慢舒展,强忍惊喜过度的情绪,柔声问儿子:“这‘纸’,难道是为书写之用?”

    刘越为不可控制的情势感到心痛,又为母后的敏锐感到惊喜,艰难地点点头。

    吕雉当即将白纸平铺在案,用笔蘸墨,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大臣们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一窝蜂地挤到太后身旁,看了好一会儿,嘶一声道:“有用,有用!”

    “纸”虽会渗墨,渗量也有限度,这能减省多少制竹量呐,丞相觉得因为阅览竹简而酸痛的肩膀不疼了,叔孙通双眼放光,恨不能亲自拿笔试一试,好悬记得这是在太后面前——

    众人对视一眼,微微尴尬,继而退到席边:“太后,臣失礼了。”

    不多时,大汉顶梁柱们恢复了沉稳。

    再看刘越的时候,他们像看着一个金宝贝,金疙瘩,由萧师傅问出最为关心的问题:“大王,不知此物产量几何,耗钱几两,需费多少物力?”

    刘越瘪着脸,垂着脑袋:“造纸简便,原料好找,一张纸约值一个三铢钱。产量……产量……”

    他沉思片刻,给出一个字:“多。”

    先帝在位的时候,将秦半两改为重量较轻的三铢钱,如今,君臣也渐渐意识到三铢钱的币值太低,导致商业凋敝,百姓们不爱用。

    如今不允许民间私自铸币,朝廷虽有采用新型铜币的念头,那也要等丧期过去。总而言之,一张纸一个三铢钱,不贵!

    他们恍然意识到,上林苑那一块地,才多小的作坊,等到人手扩张,运用起少府的生产制度,岂不是更便宜??

    只是梁王殿下所说的产量,他们拿不准。

    多,是什么样的多?一大水缸的多,已经是不得了的产量了,不知道有没有?

    少府令大喜之余,看着白纸就如看着亟待发掘的黄金产业,不由心痒难耐,觉得必须实地考察一回。

    就在此时,刘越又开口了。他郑重强调:“纸张的发明,都是张不疑张侍中的功劳。一个白纸,一个草纸,也是他亲力亲为,创造出来的分类,我不过是向皇兄借人借地,让他造得更舒适罢了。”

    所有人愣住了。

    他们左看看右看看,张不疑,留侯世子??

    留侯世子才几岁的年纪,他们恍恍惚惚,像做梦一样,一想到梁王殿下的年纪,很快释然——相比不到五岁的梁王造纸,这事好像又合理了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大王聪慧啊,竟能慧眼识珠地寻到张侍中!

    还有草纸……

    少府令这才发现大长秋给了他两张纸。

    他宝贝似的抚摸草纸,发觉此物粗糙,更有些膈手:“这是……”

    刘越眨眨灰黑色的大眼睛,有些小为难,慢吞吞地转过身,指了指自己的屁股。

    少府令:“……”

    他好像懂了。

    嗯,这也是百姓不可或缺的生活部分嘛,张侍中体恤民情,肖似安定天下的留侯张良,实在是英雄出少年。

    空气有了一瞬间静默,萧何轻咳一声,对陷入欣喜,骄傲得几乎都快红了眼眶的太后道:“臣斗胆,愿请太后摆驾上林苑,也让臣等见……”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嘹亮的通报声:“陛下到!”

    刘盈匆匆而来,俊秀的面容满是喜意:“母后,越儿给您的惊喜,您可瞧见了?儿臣想去上林苑亲自瞧瞧——众位卿家也在。”

    皇帝要去的原因很简单,弟弟做出来的成果,他怎能不好好看一看?

    刘越:“…………”

    幸好还来得及把大锅扣到张侍中头上,刘越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谁知皇兄竟也来了,还和萧师傅异口同声地说,要去上林苑一趟。

    梁王殿下深深察觉到了不妙。

    他虽和大匠串通好了口供,让天才之名深入人心,可负责人本人没有!

    他紧张地看向母后,就见吕雉欣慰地点点头:“去,都去,也当是游玩一回。”

    刘越:“?”

    .

    张侍中万万没有想到,大王叫他站在原地不要动,继而进宫一趟,竟带来了乌压压一片人。

    有太后、有陛下,更有他崇拜的丞相萧何,以及众多大汉肱骨。

    他紧张得失去言语的同时,感动得快要哭了。

    大王果真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这里无论是谁,都有挪用云梯的权利——不,不止挪用,这不就是陛下、太后一句话的事?

    有句古话叫士为知己者死,虽然不合时宜,但张侍中真真切切地浮现出了这个念头,甚至冲动地想,他能为大王造一辈子纸。

    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张不疑咽咽口水,怀揣万千压力地上前拜见。

    那厢,太后牵着刘越的手,君臣许久没有说话。

    他们齐齐陷入八座纸山的震撼,半晌拔出注意力,用看天才的目光看向张不疑。

    刘盈前来的路上,被老师叔孙通科普了留侯世子的聪慧与壮举。眼底闪烁着喜爱与赞赏,他亲切地道:“张侍中,立下如此大功,实有乃父之风。你想要什么奖励?”

    “……”张不疑傻眼了,张不疑茫然了。

    同时生出些许庆幸,幸好陛下问了他,否则岂不是抢走梁王殿下的功劳?

    没有察觉大王疯狂的暗示,他坚定不疑地开口:“造纸之术,都是梁王练字劳累,加上与陛下对太后的孝,从而体悟出来的道理。若换樊侍中来,同样可以成功!”

    又是一阵久久的寂静。

    生怕陛下与太后不信,张侍中急了,秉承着实事求是的科研精神,竖起掌心道:“臣立誓,若有半句虚言,必然承继不了大人的家业。”

    刘越:“……”

    蒜你狠。

    秦汉大丈夫最是相信这些,眼见众人被毒誓震住,刘越慢慢低下了脑袋。

    圆脸弥漫着颓丧的气息,能换一个负责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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