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辟阳侯变卖家财, 只为帮助梁王殿下建设梁园的大新闻,经历一天一夜,在朝堂渐渐发酵, 紧接着传入市井, 无数人目瞪口呆。
昨儿辟阳侯匆匆出门,差点导致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丧命, 而后男孩被人救下,辟阳侯还给那人让道——这事到底只是产生小范围的影响,让围观的百姓震惊不已,譬如其余彻侯, 还有忙碌的百官,哪有那个闲心去打探。
他们一致认为审食其脑子坏了。
先帝在位的末年,审食其被惩治过一次,又是罚俸又是被骂,低调得不得了,可陛下登基之后,他就抖起来了。
对着三公九卿,他不敢嚣张, 可对着下头的小官吏, 还有平民百姓, 他便实在跋扈。最是公正无私的御史大夫朝政繁忙, 也不能整日盯着他抓小辫子不是?
仗着与太后共苦的恩情, 审食其居然还有主动捐钱的那一天……有人醒悟过来, 冷哼一声,不过讨梁王殿下欢心, 继而让陛下太后展颜的小把戏罢了。
谁知未央宫与长乐宫都被惊动了, 等到事实确认, 宫中赐下嘉奖的时候,已是第二日。
宦者出宫的架势不小,到了辟阳侯府前,展开一副洁白光滑的纸张,上用小篆书写“两袖清风”四字,据说还是太后的亲笔。
这个词的字面意思很好理解,暗搓搓关注的彻侯不可置信之余,还冒酸味来着,谁不知道辟阳侯府有钱,这话岂不是在反讽他们,他们不服。
这是捐了多少,怎么就两袖清风了?!
当即有人坐不住了,想要同皇太后告状,冒着被审食其记恨的风险揭穿他的真面目。太后啊,您可千万别被他骗了,捐个上千上万钱,可能还不到他家产的十分之一啊!
可随着太后派遣大长秋,紧接着借用北平侯张苍,奔赴辟阳侯府进行家财统计,他们察觉到了不对。
要是小钱,用得着计相出马么?
又是一天过去,最终的计算完毕。据北平侯亲口所言,辟阳侯愿用所有的家资建设梁园,约莫有三百万钱。
“……”整个朝堂炸了锅。
三百万?
佞臣!
佞臣啊!
如今虽有了纸,因为新诞生的原因,还没有作寻常用。以御史大夫周昌为首,数不清的弹劾奏疏飞进两宫,言语一个比一个气愤,一个比一个露骨,但他们深知除了骂一骂,出出气,还真不能将辟阳侯如何。
审食其大肆敛财是真,捐钱也是真。全部家产都送出去了,一个子儿都不给自己留下,换个角度看,岂不是大大的忠臣?
他本人已经称病三日不上朝了,据说近日上火,嘴巴长了燎泡。百官见不到他,也骂不着他,渐渐的,声浪也就消停下来,他们面面相觑,又双叒把目光投在梁王殿下的身上。
他们想到了证明大王天才的纸,不再轻易发表主观的言论。
不过,三百万呐……
这些目光是小心的,隐晦的,还是那句话,辟阳侯愿意为梁王殿下修筑庄园,属于私人私事,与朝政,与国库收支搭不上关系。
只除了上回向刘盈进谏的那位潜邸大臣——他呼吸一窒,在案前静坐半晌,面对联袂而来的同僚,沉重地摇摇头。
“巨财愿意怎么花用,是梁王殿下的事,一个庄园耗费不了,还有纸坊呢。”他觉得他们陷入了一个怪圈,若是梁王又有出其不意的做法,岂不是让陛下更为疏远他们?
像上次的白纸那样,再来一回,他还有何颜面带着官帽,只能以死谢罪了。
闻言,同僚沉默一会儿,忧心忡忡地离开。
还有一个儒门大贤,正是出身淮南的那一位,姓公孙。上回被叔孙通送来草纸,他直念“有辱斯文”“小子谬我”,气得回淮南老家去了,前日刚刚被劝回长安。
辟阳侯捐钱这件事,实在是近日最为火爆的新闻,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公孙大贤一听,也觉不对。
再有半月,梁王的生辰就到了。一个五岁的幼童,做什么需要三百万钱的巨款,实则是太后与陛下宠爱太甚,忽视了仁义礼智信之教!陛下就没有想过,若是梁王被欺骗,被蒙蔽,沉溺造纸这类奇淫之道,以致日后梁国上下皆溺,又有谁来制止呢?
脸色实在难看,化作一声深深的叹息,他没法子,只好再一次找上了叔孙通。
谁叫如今的长安朝堂,黄老当道,儒家着实式微,唯有一个叔孙通坐上九卿的位置,还是陛下继位前的太子太傅。作为青壮儒者崇拜的对象,也是儒门颇有地位的话事人,这事唯有他能劝说一二。
碍于辈分,叔孙通不好拒绝公孙师叔的来访,即便心情极为不妙,毕竟把人关在门外是要被喷的。
只是听闻来意,他实在忍不住道:“都什么时候了,师叔还在与通谈论无关紧要的事!”
叔孙通着急得上火:“师叔可知晓,墨家钜子出现了,此人年纪尚幼,还被梁王殿下安顿在了庄园里。通以为长安已经没有了墨者,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只是隐匿起来,等待被重用的那一日!”
梁王是何等的受宠,在陛下、太后面前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他深吸一口气:“若是大王被钜子哄走,在陛下面前夸赞他们,在太后面前为他们说好话,继而创办书院,四处传教,我儒门焉能兴盛?”
先秦时期,墨家兴盛,有好长一段时间压得儒生喘不过气,或被打击得掩面而走。到了如今,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变为墨者,风水虽然轮流转,道理却是一样——和能够并存的法家不同,墨乃儒的生死大敌,一旦得势,就要抓紧时间打压。
端看儒家讲求礼,讲求有阶级的爱,而墨家讲求兼爱;儒家讲求“敬鬼神而远之”,而墨家讲求“明鬼”,事事和你反着来,换谁谁不膈应!
公孙大贤闻言,面色大变。
他浑身颤抖了起来:“竟有此事,墨门竟是复活了?”
叔孙通沉重点头。
公孙大贤急急道:“通,为之奈何?”
“……”叔孙通觉得主因在年幼的钜子身上。他与梁王见面多,若有日日随身的机会,岂不是能潜移默化地影响大王?要知道年幼是个优势,太后最多允许成年的墨者住在庄园,却不会允许他们跟在大王身边。
就和两位伴读一样,乃是梁王最为亲近,最为信任的人。
知道了主因,就有破解之法。
梁王殿下是天才,那他以帝师的身份,厚着脸皮向陛下要一个恩典,送一个儒门天才过去不就好了?能与梁王一道坐卧,还能一块读书,岂不是赢定了,定把那钜子压得死死的,让墨家无法死灰复燃。
他叹了口气:“可我问遍儒门,都没有幼年扬名,非同一般的少年英才……”
叔孙通愁眉苦脸,自家儿子虽然不笨,却和天才扯不上关系。师兄师弟虽有聪明的弟子,但也达不到天才的程度,愁啊。
公孙大贤也愁,整个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忽而一振:“你看北平侯……他年初去往雒阳的时候,不是新收了一个弟子么?听说那弟子聪慧无双,神童的名声都已传到淮南,雒阳大贤争着想收他,最后还是败给了北平侯。”
从未料想过的选项出现在眼前,叔孙通微微愣住。
北平侯张苍,师从儒家的祖师之一荀子,却不算一个纯粹的儒生。
许是受到师兄韩非子与李斯的影响,他博览群书,熟读百家,后来跟随先帝打天下,身上儒生的印记就更淡了,如今沉迷数算,一向不掺和儒门的事。他们拜访先辈的时候,也一向不敢打扰北平侯。
这能行吗?叔孙通犹豫一瞬:“那弟子名为?”
公孙大贤思索一会儿:“贾谊。”
……
听闻在儒门当卧底的弟子传来的消息,居于长安的法家大贤若有所思,同时警醒起来。
墨家钜子居然出现了,可他们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今黄老独大,法家难啊,毕竟一个致命的弱点掌控在别人手里——“暴秦灭亡,不就是因为独用法家吗?”
偏偏这话还没法辩驳。
即便受到军功起家的彻侯将军青睐,法家还是犹如被掐着脖子一般,难以恢复从前的荣光。他们都在考虑和儒家结盟,共同对抗黄老的压力了,墨家居然现出了踪迹。
局势霎时更复杂起来。
沉吟片刻,法家大贤拍了板,结盟不结盟的再说,寻找年幼的天才,送往最为受宠的梁王殿下身边,确实是一个好主意。
陛下仁爱,对幼弟乃是真的疼,何况如今做主的太后。就算不能让梁王偏爱,也不能让其余两家占得先机,否则他能吐一缸血。
至于黄老?呵呵,他们人多势众,不在乎这个。
出头要趁早,召来跟前侍奉的弟子,法家大贤递给他一封信:“去颍川寻你张恢师叔。每每与我通信,他都对小弟子赞不绝口,我那师侄晁错,小小年纪就有申商之风啊。”
……
天光大亮,刘越幸福地抱着被子,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谁在念叨他。
紧接着做起梦,梦中他化为了一根萝卜,迈着短腿使劲跑,一堆板牙兔在后面追……
千钧一发间,他加快步伐,可板牙兔同样俯冲加速。被追上了!胖胖的身躯被捧起来,兔子们狂热地看着它,咔嚓——
刘越吓得坐起,左右望了望,睡出红痕的脸蛋遍布茫然。
呼。
还好是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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