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前殿, 安静得一根针掉落都能听见。
“怎么?”吕雉问, “哀家只是代管,莫非你不愿意。”
她噙着笑,也没让跪在外头的吴王进来,语气和蔼:“那你说该如何, 要不要让张泽给你参谋参谋啊?”
刘越坐姿端正, 睁大眼睛,对母后的敬佩滔滔不绝, 任由她揉自己的小圆髻。
吴王匍匐在地,像掉进冰窟窿里,浑身冒着寒气。
太后这是要削藩——不, 只削吴国。
他堂堂刘家子孙, 先帝子侄,在战场英勇奋战浴血厮杀,从未生出过惊慌的情绪,被先帝叙说“有反骨”是其一,而今便是其二。
一时间,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为何大谒者这些日子再也没有出宫,为何淮南王半点惩罚都没有受, 那三个宫人却是不见了踪影!
惊慌席卷而上, 刘濞眼神明灭, 思索着脱困的办法。
早知道就不该吊唁,也不该捐赠那一万石盐和粮, 如此一来就不会被太后召见。齐王楚王已然离开长安, 携带长乐宫赏赐的金银玉器, 踏上归国的路, 而他呢?
上天定是在跟他玩笑,在这节骨眼上,吴王府又出了事。若不割舍出豫章郡……
他的眼底慢慢爬上血丝,抬起头,当机立断地承认下来:“太后息怒!侄儿与张泽是旧识,可万万没有动摇宫闱之意,更不敢相互勾结以害太后。侄儿被淮南边境的铜矿迷了眼,起因是为私心,没想到竟是害了大谒者,还望太后明鉴!”
说着长跪不起。
吕雉一听就听出他的态度,这是不想割让豫章郡。
她是可以强逼,也可以用长辈身份斥他不孝,但这样做就没意思了。
她的笑容冰冷起来:“淮南王年幼,你对他使这样的心眼,无论如何都要补偿。我这里倒是无妨,谁叫你是先帝亲封的吴王,也是哀家的子侄?张泽已经贬入永巷,哀家却不忍心贬你。”
接着安抚道:“你先跪着,等到不想跪了,再去太上皇的袱庙避一避难。天罚的事太过紧急,哀家需下诏安抚百姓,没工夫听你请罪。”
话音刚落,便有宦者来到刘濞跟前,小声地请吴王挪边,不要挡着众臣觐见太后的路。
刘濞的心不断下沉,强撑着起身,换了偏僻的地方跪,连陡然生出的怒意与屈辱都顾不得了。他察觉到一个悚然的事实,太后看似慈和,轻飘飘地放他一马,不再提豫章郡的所属,而是唤他去太上皇庙避避风头,实则用心何其可怕。
什么时候可以出庙?什么时候可以归国?
利用天罚这个借口,太后想关他一辈子,岂不是就能一辈子。
太庙高庙那么神圣庄肃的地方,一丝一毫的嘈杂都容不得。而他一个犯“天罚”的诸侯王,又凭什么躲到太庙避风头,就是旁边的袱庙也不能,转眼,朝臣的弹劾就能淹没了他。
有负先祖,难以当王!
一边是豫章郡,一边是太庙,刘濞胸腔沉闷,双眼泛着血丝:“臣……领旨。”
长信宫随即变得安静,太后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忽然间,一阵轻而灵动的脚步声响起,哒,哒,哒,逐渐响彻吴王的耳边。他猛然望去,一个小仙童似的娃娃正歪着头,随意打量着他。
刘越打量过后,发出邀请:“吴王兄,母后生辰的时候,吴王兄可以从太庙出来一天,我们一起看烟花。”
刘濞:“……”
刘越才不管他有什么反应,眨眨眼,迈开脚步走了。
边走边琢磨,过了六岁生辰,他就要和韩师傅彭师傅学骑马。炸王府只是小小的副业,给母后出气用,不像暴躁七哥,摩拳擦掌好似迷上了一般,还差点把他压垮……
刘越心情明媚,得知刘长因为没肉吃嗷嗷叫,心情更加明媚,专心致志地催促化学家研究烟花,鼓舞他们运用不同的颜色,另一头,众臣因为吴王的事炸开了锅。
说是轩然大波都是轻的,吴王从长乐宫回到府中,便请了医官来看。很快,太后下派武士,准备护送吴王前去太上皇的袱庙——在文武百官看来,吴王分明是愿意前往,一丁点犹豫也没有。
自大汉开国,此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吴王虽然去的是袱庙,没有真正侵犯太上皇他老人家安歇,但先河一旦开启,惹怒上天的刘氏宗室,岂不是都拥有了一张护身符,谁都奈何他不得?
吴王乃真正的私德有损!
听闻风声,以奉常叔孙通为首的众臣进宫请愿,请求东宫收回成命。连近来陈买不离身的皇帝听说此事,都颇觉不妥,认为吴王此行逾矩,太后轻叹口气,显得为难。
“众卿家莫急。吴王毕竟是先帝的子侄,这天罚当前,哀家能怎么做?消除影响才是最要紧的,哀家想着让他避避风头,也是不得已。”
吕雉不经意间,将原先提出的、代管豫章郡的惩戒提了出来,以此平息百姓议论,殿内霎时陷入了安静。
他们好像明白了,这二选一的选择题……
叔孙通身为大儒,又立志扭转太后对儒生的不好印象,义正辞严地道:“臣以为,两者孰轻孰重,无需质疑。吴王身为诸侯,应当明白宗庙大于天,太庙的清净不容玷污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附和声一片。
和象征祖先社稷的宗庙比起来,一郡的归属算什么,说得难听点儿,任何政事都要为宗庙让步。还是那句话,身负天罚的吴王进太庙就是错,就是大大的不吉,他们就算撞死在柱子上,也绝对不允许!
太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微微颔首:“哀家知晓了。”
她即刻下发命令,护送吴王去袱庙的时间延后,至于更多的,吕雉并没有提。
众臣面面相觑,见太后揉揉眉心,以为她分外疲惫,只得先行告退。
是“延后”而不是“取消”,御史大夫周昌坐不住了,拿着弹劾吴王的奏章,板着脸询问太后:“您明知此事不可为,何必非要为之?”
吕雉没有生气。她一笑,深知分人治之的道理,将真正的理由讲给周昌听。吴王插手宫闱,残害手足,这等阴私怎么好说出去?
“哀家看着他,突然想起合阳侯,合阳侯不战而逃,葬送了多少代地儿郎。撤一郡,不过小惩大诫而已,先帝孝期未过,哀家若改换吴王,会叫整个大汉都不安稳。”吕雉道,“汾阴侯觉得如何?”
周昌听得愕然,随即隐怒,吴王刚来长安就作妖,实在与之勇武爽朗的外表不相符!
一个铜矿而已,往深了想,是要搅得整个皇宫不安宁,离间淮南王与太后的情谊。他拧起眉,沉声道:“太后思虑周全。如今看来,那天罚降的正是时候,吴王骄横,竟和七岁的淮南王计较起来,还把手伸向宫廷,着实做得太过!”
周昌瞧着深恶痛绝,计划回府的时候在弹劾奏折上多加几笔。太后说的对,此时若不是孝期……
眼前闪过刘越不遗余力介绍黑家伙的一幕,吕雉笑而不语。
吴王风波渐渐蔓延至整个长安,不仅仅是守礼的百官、儒生,便是在朝堂举足轻重的三公九卿,也不能等闲待之。
一波又一波的臣子涌进吴王府——不为什么,就为劝说吴王主动献出豫章郡。
他们拧不过太后,只好来劝说刘濞了!
要不是事关宗庙,他们捏着鼻子也不敢来,谁知道受过天罚的吴王府有没有余灾,会不会波及到访客?
又过了几天,一道爆.炸新闻传出,朝堂二把手御史大夫乘车亲去吴王府。不知他与吴王谈了些什么,刘濞终是愿意献出豫章郡,请太后派人代管。
此时,各地的秋收如火如荼,十月朔望近在眼前,离太后的寿辰也近了。太庙之争终于出了结果,朝中上下松了一口气,仿佛渐渐忘记吴王府天罚一事,吕雉下诏,准许寿辰过后吴王返国。
之所以不再留他,是为处理豫章郡的交接事宜。新的郡守上任需要时间,这一切都需吴王调度,刘濞再一次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时候,面颊削瘦,眼下留有没睡好的印痕,却待太后恭敬如初。
他的态度并没有被吕雉看在眼里,她牵着胖儿子的手,心思全然被长信宫前的农田所占据。
董安国与陈买共同负责的土地,栽种了南阳粟种,施以新式农肥,终于在秋日收获,亩均足足达到了四石——虽然满打满算,统共只有两亩地。
但这也足够叫人震惊,要知道自汉以来,南阳乱政下的三石象征着亩产最高峰,吕雉望着高高堆积的粟粒,许久没有开口。
宫中荒地算不上沃土,若能将此法推广到关中,辅以优良粟种,亩产又能有多少?陇西大旱,还需齐楚抽粮调粮,支援长安吗?
宫人面上洋溢着喜意,被请来的刘盈嘴唇微颤,深深注视着满手泥泞的师徒。已经抛开形象包袱,憔悴万分帮忙收割的曲逆侯陈平扶着腰,头一次失了态。
四石……头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可能?
单单改良施肥法,就将亩产提高了一石,两年后呢?十年后呢??
八卦之源吴王已经不算什么了,陈平沉默半晌,心头浮现两个大字,值了。颤抖地抬手看了看,呵呵,如今回望,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陈买出息了啊。
他深深作揖,语气激昂:“臣贺陛下,贺太后,此乃最好的贺礼,臣提前恭祝太后寿辰!”
刘越忽然觉得感同身受。
灰黑色的眼睛亮晶晶,为陈师傅竖起一个大拇指。吕雉思绪万千,温和地看着陈平,想说卿辛苦了,她早已备好了重赏。
陈平感慨着道:“臣也不会忘记陛下的支持,还有梁王殿下对买的点拨。若非陛下,陈买蠢笨至此,如何能够跟随老师,干下一番成就?大王聪慧……”
学生的成就,就是他的成就啊,这叫双重圆满。
刘越:“……”
无言的感觉又来了。欣喜的气氛萦绕周身,耳边是长篇大论的夸赞,刘越板起脸,扯扯吕雉的衣袖,仰起头道:“母后,越儿想起来了,烟花宴还缺一个点花礼宾。”
吕雉听得骄傲极了,闻言,注意力稍稍转移。
烟花,越儿说过是天上的花,她思索着道:“母后明儿问问萧师傅,你萧师傅清闲得很,还有留侯……”
刘越:“……”
本想转移话题,哪知转过头了,母后的发言逐渐危险。此“花”非彼“花”,点花就是点火,徐生他们一听这个,窜得比兔子还快。
一想到萧师傅或者张太傅点火的画面,刘越逐渐沉默。
刘越想要拒绝。
陈平虽不懂点花是什么,“礼宾”二字叫他心间一动。
扬眉吐气的时候,可不能叫张良和他抢风头。
他正愁如何在老朋友面前炫耀,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太后寿宴上最靓的臣子,一一洗刷从前的讥嘲?他连忙开口:“若大王不嫌,臣愿意自荐。”
刘越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陈买原本红着脸,这时候,也惊讶地看着父亲,震惊于他的积极性。陈平笑吟吟的,难得在太后面前说笑:“大王莫不是嫌师傅老了,点不动了?”
刘越:“…………”
刘越使劲摇头,不背这锅:“陈师傅没有见过窜天猴和通天炮,不懂得它们的厉害。”
陈平高兴得像喝醉了酒,心道我学生真有童心啊:“不瞒大王,臣专治窜天猴和通天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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