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开学的前两天, 苗靖从网吧辞工,拿着工资和陈异一起回家——这份工作还是陈异拍胸脯帮她担保的,十五岁实在年龄太小, 网吧老板不敢用这么小的童工,只能让她在夜班机房干点杂活, 陈异陪打游戏也能挣钱,苗靖跟他一起熬夜吃泡面吸二手烟, 深觉网吧是个让人觉得快乐又悲伤的地方, 年轻人的兴奋快乐,年轻人的堕落沉痛。
两人兜里都揣着钱,心情都还不错,各自慢悠悠走着, 早上九点, 路上还有买菜回家的家庭主妇,苗靖也顺路去趟菜市场, 陈异跟着她, 路过街边服装小店, 喊住她,两人都要开学, 需要买几件新衣服。
苗靖在学校穿的都是校服,其他都是地摊货, 五块钱的背心, 十块钱的T恤,就这样她还穿着不难看,白皙皮肤乌黑头发, 密绒绒的睫毛和娴静清幽的气质极度加分, 陈异穿的衣服也是随手买的, 他在这上头不讲究,以前还有一阵非主流时期穿花衬衫破洞牛仔裤,最近总是一成不变的T恤长裤,穿坏一件丢一件,统共也就是那两样衣服。
两人从头到脚置办了一身,都是简单的T恤长裤帆布鞋,买完出来,苗靖趁着陈异在垃圾桶旁抽烟,去了隔壁的内衣店,她身上瘦,宽松T恤里穿的一直是小尺码的棉质背心,绷得紧紧的看不出曲线,她一直胸闷,而且小背心洗多了就会松垮,知道同龄的女生已经开始穿塑形内衣,但苗靖从来没好意思买过——初潮和胸脯发育,魏明珍都没有来得及教她,都是她一点点摸索过来的。
苗靖有点心虚的羞涩,硬着头皮跟店老板讨价还价,陈异拎着东西走过来找她,他平时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从来看不出少年的青涩幼稚,猛然撞见那堆花花绿绿的内衣内裤,也是略尴尬的顿住脚步,再跟苗靖投过来的目光交汇,身体猛然一拧,眼神故作无意往上瞟。
老板娘格外热情,嗓门也很有穿透力:“三十块钱一个,不能再便宜了,这个文胸最适合你这样的小女生,粉红色多好看,还有蕾丝花边,聚拢效果特别强,跑步也不颠,我帮你放身上比划一下,就是你的尺码。”
外面站着熟人,苗靖浑身不自在,唯唯诺诺推拒老板娘的好意,只想赶紧付钱走人。
陈异手插在兜里,微微皱眉看着别处,心想三十块钱的玩意能穿吗,听大头袁炫耀过陪小太妹买这玩意,一点布料花好几百块,那些女人杂志和电视报纸上都说要穿最贵最好的,不然以后下垂外扩什么的,再想魏明珍真他妈不是人,拿了几十万走,把女儿丢下不管,他当了冤大头还得帮人看女儿。
“苗靖。”他把苗靖喊出来,“走。”
“啊?”
“走走走,快走。”
他催得急,苗靖也觉得尴尬,撇开老板娘溜之大吉。
买完其他东西,又买了些菜,两人沿路走回家,路过一家精品内衣店,陈异脚步顿了顿,又顿了顿,脸色有些红燥,略指了指:“你进去看看?”
“啊?什么?”苗靖反应过来,绞着手腕,红着脸讪讪看着内衣店。
“又不是没钱。”他吊儿郎当叼着烟,急匆匆掏钱扔给她,“你自己逛,我有点事,先回去了。”
一个小时后,苗靖带着两个打折内衣回家,心情微有雀跃,内衣店店员很温柔告诉她穿戴方法和尺码测量,也赞美她身体很漂亮,苗靖也喜欢漂亮的东西,挑了两个很柔软的纯白内衣,有蕾丝和珍珠装饰——少女的成长不应该只是黑暗和贫穷,更应该是美好和纯洁的。
回到家,早上买的东西都搁在桌上,陈异不在家,不知道去哪里玩了,苗靖做饭收拾家务,把两人新买的衣服都洗了,晾在阳台上——天空瓦蓝,未拧开的衣角往下滴着水,又被风轻拂着,那种感觉很特别,像是尘埃落定,又像是未断线的高空风筝,她终于有了个固定憩所。
高一开学报名,学费完全是苗靖自己赚的,高中校园比初中高级漂亮,能走进这间学校念书的要么天之骄子,要么非富即贵,因为离家有点远,需要代步工具或者坐公交上学,但晚自习时间长,晚上公交停运,苗靖选择住校——交完住宿费后还有点后悔,学校食堂价格有点贵,各项零零碎碎的开支也多,生活成本可能会上涨,住家里能更节省些,苗靖不想让自己成为陈异的负担,他只比她大一点,也还在念书。
高中学业忙,宿舍六人一间,正是青春灿烂的年龄,苗靖依旧独来独往,安静不合群——可以避免透露自身情况,也可以杜绝跟随性消费,少些烦恼和纷议,多花时间在学习上。
班上喜欢逗弄她,对她有好感的男生不少,邀请她出去玩或者聚会无一不碰壁,苗靖就是冷清孤傲、蒙着面纱的冰山美人。
她随身带的手机从来没有响起过,陈异无事找她,她也无事找陈异,只是亲友联系人那栏只写了他的手机号,关系是兄长,班主任问她家长呢,苗靖说父母都在外地工作,跟着哥哥生活,班主任默认她是留守孩子,这位哥哥是个成年人士。
只是周末回家,陈异肯定也会在,她做饭洗衣服收拾家里,他玩游戏睡觉吃饭,两人一起在家呆两天,陈异偶尔骑摩托车送她回学校,很酷炫拉风停在校门口,惹得旁人张望。
主动跟陈异要生活费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苗靖自己也会想办法赚点钱,她现在已经不太去捡废品卖钱,高中生可以找点工作,比如代陈异学校的同学写作业或者考试,或者去夜市兼职、摆摊卖东西,但主要还是陈异给,他身上总不缺钱,多多少少能有点,苗靖要的并不多,她很节省,基本除了吃饭以外在学校不花什么钱,要应付的是学校的补课费或者订购辅导教材之类的费用。
陈异有钱的时候能一口气给她五六百,没钱的时候也能变出几十块出来,钱不花在苗靖身上,也总会花在吃喝玩乐上,苗靖不要那么多,他会硬塞给她。
“你不花,明天我跟人也要花光,不如你留着,以后我没钱还得问你要。”
苗靖想了想,就默默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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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异交的朋友三教九流,身边常年也有群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能玩能去的地方实在太多,接触过多脏多刺激的都有,十七八岁的小年轻,什么都旺盛,连血管里的血液都蠢蠢欲动。
这个年龄最容易剑走偏锋,偏偏陈异精明得要死,从小到大泥鳅似的野得抓都抓不住,鬼混没少他的份,但也没惹出多出格的事情来,一帮不良少年聚在一起,打游戏赌博打架外就是搞黄,片子和黄刊看过数不胜数,身边哥们多多少少都找女朋友或者其他歪念头,心仪或者主动追陈异的女孩也不少,但陈异一开始还没完全开窍,打台球、飙车、玩游戏或者其他活动就能吸引足够的兴趣,比跟女生腻乎要好玩得多,等到慢慢开了窍,美女的媚眼飞到他眼皮子底下,他又有些躲躲闪闪不愿意——他没钱泡妞。
跟别人情况不一样,他没爹妈没经济来源,自己赚的那点钱要付学费,要养活自己,还要跟兄弟出去逍遥,要改车升级装备,最近又添了个读省重点的拖油瓶,根本不剩两个钱能跟妹子吃饭逛街买衣服开房,陈异又有点不吃软饭的骨气,再说看大头袁跟小太妹谈恋爱那劲,真不如单身痛快。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大半年,大抵上是开心的,国庆放假苗靖跟他去网吧兼职,中秋节的时候陈异会拎两只大螃蟹回家,寒假春节搞点小生意赚钱,等到又开学,苗靖想住回家里,陈异嫌麻烦,路上太远了,他还要时不时回家照应下她,就这样周末凑一块吃个家常便饭,也还不错。
开学没两个月,苗靖倒是意外接到一个电话——陈异在医院。
是晚上在山上飙车出事,好几伙人约战,陈异本来嚣张,出的风头也盛,平时本来就和人有积怨摩擦,那天晚上有人故意使坏,在赛道上拦堵,最后机车连环撞击,陈异被甩在最前面,他命大,刹车又及时,没摔下山去,在山石上磕出了满身血,小腿骨折,血淋淋躺在医院。
苗靖赶到医院,看到病床前围着的波仔和呆毛一群人,再看看陈异,瞪着清澈的大眼睛,白着脸,木愣愣没说话。
陈异脸上色彩斑斓,人还有气,躺在病床上还能跟人开玩笑,有不认识苗靖的,看她穿着高中校服,问异哥这是金屋藏娇还是祸害良家少女,陈异咧嘴笑嘻嘻。
“滚,这是我妹。”
“哪个好妹妹?异哥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家里的亲戚!”
他把身边苍蝇都赶走,吊儿郎当躺着,调侃笑道:“老子又没死,你哭丧着脸干吗?”
“你要是死了……”苗靖动动嘴皮子,眼眶泛红,“我,我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呢,找你妈去,找不到你妈,找你爸,找不到你爸,找你家那些亲戚,再不济还有孤儿院。”他语气闲闲,“咱俩又没什么大关系。”
再说死不了,伤得也不严重,身上的血都是皮外伤,只有骨折有点麻烦,需要静养几个月。
“死不了,那如果瘫痪呢?截肢呢?毁容呢?那怎么办?”
她清透的曈眸看着他。
“欸你他妈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咒我还是怎么着?”陈异想了想,“要是这样,那还是死了吧,老子自杀。”
不然谁管他死活。
苗靖请了几天假,来回奔波在医院和家里,陈异住院要治疗,要拍片,要交住院费,要吃药,要补充营养,基本掏空了两人的口袋,波仔他们凑了点钱给苗靖,勉强维持两人吃饭。
“你上课去,不忙吗?”陈异躺在病床上轰她,“天天往医院跑做什么,这里有波仔他们送饭,不用你管。”
苗靖炖了鸡汤,从保温桶里舀出来递给他:“我白天在学校,跟老师申请不上晚自习,这阵子住家里,正好公交顺路给你送饭,不耽误我上课。”
“晚上你就别来了,不安全。”他捧着碗,低头喝了口鲜美鸡汤。
苗靖在病床边坐着,呆呆的想了很久,最后扭头看他:“我碰见呆毛,呆毛说你那辆摩托车修好了,放在汽修店里……不如……把摩托车卖了吧。”
陈异皱眉,这摩托车可是他的宝贝,改装费可真花了不少。
“没钱了。”苗靖的手摸进口袋,“刚才又去楼下缴费,再过几天就要饿肚子了。”
嚣张眉眼耷拉下来,陈异脸庞绷了下,抿了抿唇:“得,卖就卖了吧。”
不甘心添了句:“他妈的。”
平平淡淡,和和气气,陈异就这么把这辆酷炫拉风、引得无数声尖叫的摩托车转手贱卖了。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陈异打着石膏、支着拐杖出院回家休养,行动不便,他哪也不能去,只能在家呆着,就算拆了石膏,他腿伤没恢复,不能正常走路,也不想出门丢人——最郁闷的不是受伤,而是锐气受挫,陈异从小意气风发,横冲直撞,什么时候浑身是伤,瘸着腿走路这么狼狈过。
苗靖要照顾他,从学校搬回了家里,让呆毛帮她买了辆二手自行车,每天骑自行车上学。
一个要上学,一个限制活动,意味着两人几个月坐吃山空,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
等到家里开始吃煮面条的时候,陈异烦躁得没烟可抽,苗靖看他躺在沙发消沉,T恤皱巴巴如咸菜干,下巴一片青茬,落拓又懒散。
“啤酒小妹很赚钱吗?”她坐在沙发叠衣服,“一天能赚多少?就是卖酒吗?”
陈异懒洋洋睁开眼:“专业陪酒啊,喝一瓶,客人买十瓶,被男人摸大腿,你愿意吗?”
“我愿意。”苗靖平静回他。
空中猛然飞过来一个打火机,砸在她脑袋上,痛得苗靖龇牙咧嘴。
他起身,气势汹汹拖着腿回房间换T恤,再出门。
“你去哪儿?”
“老子又不是瘫痪,还不能出门了?”他扔下一句话,“你给我老实在家呆着。”
陈异没那个脸去找那群狐朋狗友混吃混喝混日子,当然也没脸去借钱或者歪门邪道搞点块钱,他直接在工地上找了散活,给包工头递盒烟,奉承几句,跟着人家进装修队搞装修,当建筑小工,他脑子灵光,学东西上手快,又人高马大有一把力气,砸墙砌砖当粉刷工特好使。
工资都是当天结算,一天200,也够养家糊口了。
半夜陈异悄悄回来,苗靖看见他头发眉毛上的灰,脏兮兮的衣服和扔在门口的劳保手套,吃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买点肉,我要吃肉。”他咬牙把钱放下,转身进了浴室洗澡。
这一份工作就直接干到他的腿伤痊愈,收入稳定,生活不愁,工地上也能住人,陈异把脏衣服送回来洗,都需要苗靖用力手搓才能洗干净,等到苗靖暑假,每天去给他送饭帮忙。
暑假天气格外炎热,陈异跟着装修队给人家装修新房,房子还没通电,小空间闷热肮脏,苗靖带了饭盒、冰水、半个西瓜,看见陈异光着膀子倚墙坐在地上休息,地上都铺着报纸和书页,扔着他的T恤,他大喇喇摊开两条腿,一手抽着烟,一手还捏着本书。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书,也许是用来垫地板糊墙或者别人丢弃不要的,书页破旧泛黄,都是些小说,水浒传、基督山恩仇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与黑、甚至还有一本雷锋日记。
他看得挺认真投入,寸头灰扑扑的,深蜜色的肌肉被汗染得油光发亮,胸肌肩膀上落着蒙着灰尘,肌肉线条被手指抓出一道道红痕和灰迹,苗靖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动了下,夹着烟的手指翻开一页书,浑然不觉吸口烟,睫毛又轻轻闪了下,缓缓吐出烟雾——像一幅静物图,也像一幅静美的男性雕塑。
陈异没发觉她站了很久,直到苗靖走进来,在他身边盘腿坐下,轻声跟他说吃饭吧,再问他看什么。
“巴黎圣母院。”他眼神还没转过来,语气带笑,“挺好看的,以前怎么没发现,挺多好看的书,比打游戏有意思多了。”
苗靖眼睛似乎落灰,猛然眨了眨眼。
他把书放下,开始狼吞虎咽吃饭,吃相粗鲁,速度也很快,风卷残云把苗靖带来的食物一扫而光,再叮嘱苗靖回去买点东西,把他留在这的几件脏衣服带回去洗。
苗靖坐了会,他要歇午觉,又在报纸上躺下,书蒙在脸上,让她也早点回去,苗靖收拾东西回家,走之前,再回头看了他一眼。
回到家,给他洗衣服,衣服泡进水盆里,放了很多洗衣服,但总是洗不干净,搓到苗靖手指发红,怎么搓也搓不干净上头的油漆,苗靖把衣服扔进盆里,污水溅在身上,她忍不住埋头在膝盖上嚎啕大哭,哭完掏出手机给魏明珍打电话,又跑出家门去找那个和她一起逃跑的男人家里,问问有没有两个人的消息。
等到陈异腿彻底痊愈,这些日子也就平静过去了。
职高毕业,陈异还没过十八周岁,他不玩飙车,拿命赌的东西都没太有意思,他有机会真正进入社会,跟朋友去俱乐部打台球,他台球玩得很好,一路赢了不少人,也认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被夜总会经理看中,第一份正式工作当了夜总会内保人员。
这年头的小混混不学古惑仔拿着刀在街头斗殴,抢劫收保护费抢劫成了过去形式,都有了新包装,拆迁队,高利贷讨债、娱乐会所和独占商品供应,都摇身一变成了生意人。
陈异后来再也没因为钱发愁过,他第一次穿西装进了家门,普通西装穿在他身上有股矫健又肆扬的味道,他似乎从来没有青涩过,一直沉稳、野性又张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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