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仪抱着锦被, 兴奋地纽成一团麻花。
她还从未出过京城。
明仪双手捧着绯红的脸,趴在谢纾身上,听着他胸前的心跳声。
哪有人出门公干还拖家带口的?
“夫君, 你是不是舍不得和我分开那么久?”
谢纾闭上眼,揽她入怀, 答非所问:“不早了睡吧,明日早些起来收拾出门行装。”
他不承认, 可是明仪找到了他舍不得她的证据。
“夫君, 你心跳得好快。”
谢纾摁住她:“睡觉。”
明仪凑近他胸膛,又确认了一遍:“真的跳得好快!”
谢纾沉声:“快睡。”
明仪偏不睡,揪着谢纾不放:“可是你的心真的跳得好快……唔。”
谢纾捉住她的手,吻了上去:“你若是不想睡, 那就做点别的事。”
明仪:“……”
招惹了饿狼,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深夜事毕,谢纾搂着劳累过一番的明仪入眠。
他此番前去江南道, 摆明了要动苏晋远。苏晋远绝非善类, 手段阴毒, 难保不会对他身边人下手。
皇宫守卫重重,苏晋远尚还没那个气候, 犯上谋逆。
明彻很安全。
但明仪不一样,待他离京南下后, 恐难防不测。
一切皆未可知, 或许是他多虑。但谢纾不得不承认,明仪是他唯一的软肋。
与其将她独自留在京城,不如带在身边, 让她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更易护她周全。
起初谢纾是这样想的。
熟睡的明仪在他怀里翻了个身, 迷迷糊糊哼哼了几声。
谢纾望着她熟睡的侧脸,拨开粘在她脸上的碎发。
他想起明仪方才问他,是不是舍不得和她分开太久?微微沉下眼。
或许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
次日一早,明仪便开始收拾行装。
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且一去就去那么久,要带的东西自然不少。
光是衣裳首饰便装了满满二十箱,还没算上,她喝茶用的白瓷茶具,吃饭用的金镶玉筷子,睡觉用的冰蚕丝枕……
谢纾看着堆了满满半院子的箱笼,揉着眉心叹气。
“明仪,我们不是去游山玩水。不必带这么多无用的东西,只带些必要的便够。”
明仪鼓着脸不说话。
这些怎么就是无用的东西了?
她每日必须换两身衣裳,喝茶怎么也得要精致的茶具,吃饭用好看的筷子才显得高贵……
这倒不是谢纾刻意为难明仪,实在是条件不允许。
没办法,明仪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行李被一减再减,最后只剩下两箱子换洗衣裳。
*
几日后,京中传出摄政王将于本月中,启程回姑苏祭祖的消息。
这个消息只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
等到月中,乘风会装作护送谢纾离京的样子,从官道南下。
实则在月初时,谢纾便提前同明仪一道,暗度陈仓,走水路离了京。
程之衍先前所言不错,若要探明江南道新堤坍塌实情,暗访为宜。
故而此次前往江南道,谢纾“换”了个身份,成了带着娇妻南下经商的京城布商闻晏。
京城皆传,谢纾不近女色,且夫妻关系“不合”。
比起孤身一人南下,身边有美艳妻室相伴同行,反倒更不易惹人怀疑。
且走水路,也是来往商贾最常选择的一条路线。运河自京城直通钱塘口岸,途中无需靠岸换船,便可直达江南道一带。
谢纾和明仪乔装了一番,明仪抬眼瞧了瞧谢纾笔挺鼻梁下贴的两撇胡子,觉得这要是现下谢纾低头亲她,一定很扎人。
二人只带了云莺和一个搬行李的仆从,如同普通商贾一般,租了条客船。
上船之前,需先向守在登船口岸的差役出示通关文牒及户籍。
那通关文书和户籍与真的一般无二,官差核对了一遍户籍文书,见没什么问题,又瞧了瞧脸,确定二人不是什么通缉的逃犯便放了行。
客船上除了明仪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两位租客。
一位是春闱落榜自京城返乡的田秀才,一位是和此刻的谢纾一样南下经商的商户李成。
上船后,云莺同另两名仆下,将行李箱笼搬进船舱。
明仪头一回坐上这样的客船,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四周。船上共有六间客房,明仪和谢纾一间,令两位租客一人一间,另外三间则分别住了船主夫妇和一同跟来的仆从。
此处着实简陋了些,怕是连沐浴也不甚方便。
客房更是狭窄逼仄,也就比平日她坐的马车稍大了些。
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桌椅床铺倒是一应都有,好歹还算有个歇息的地。
入夏天气闷热,尤其是上了船,闷热中渗着潮气。船上不比在宜园,有冰窖和风轮。
明仪靠在客房的小桌几上,边摇着绢扇扇风边叹气。不由对那些诗词戏文里写的,为了跟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意吃糠咽菜一辈子的感人男女之情感到深深迷惑。
她抬头望了眼谢纾的脸,再想一想谢纾除了这张脸外,别的过人之处,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下。
谢纾见她一副颓靡的样子,坐到她身边:“夫人辛苦。”
明仪公主气性一上来,别过脸哼了声,把绢扇塞进他手里,命令道:“我手酸,你帮我扇。”
谢纾自不会讨嫌去招惹“炸毛”的明仪,接过绢扇依然替她扇风。
扇柄是上好白檀所制,随着扇面摇动,带出一股又一股清淡雅致的香风。
闷热的客房内,明仪额前脖颈渗着香汗,呼吸略促。
谢纾摇着绢扇,看着她抬手轻拭细汗。白皙的指尖划过细长脖颈,留下浅浅红印。她的皮肤如其人般娇贵,只轻轻一摁便会留下红印。
每回与她亲近,谢纾总是异常小心,却也免不了留下红印。
谢纾望着明仪白皙肌肤上透出的红印,敛眸问她:“热吗?”
明仪点头,扯开些许衣襟,抬眸看出了谢纾眼中某种隐晦的意思,涨红了脸。
谢纾问她:“可以吗?”
狭窄的船室,轻晃的船身,闷热潮气弥散满室,河水拍打船身发出不规律的清脆响声,似此刻明仪胡乱跳着的心。
明仪望向他,羞怯低头,小声朝他道:“把胡子剥了,一会儿扎到我。”
谢纾笑了笑,取下胡子,捉住她吻上,正抵在墙上吻得兴起。
却听隔壁忽传来一阵郎朗读书声,是住在隔壁的田秀才。
他正背着:“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谢纾:“……”
明仪:“……”
这艘小船膈音实属不佳。行事多有不便。
明仪挣扎着去推谢纾。
谢纾无奈松开明仪,叹了口气,抬起指尖擦了擦她唇边晕开的口脂,把她抱回原处,轻拍她的背安抚。
这阵子怕是有的忍,至少在船上的日子,一字记之曰:忍。
*
入夜后,燥热缓解,河风阵阵带来清凉。
明仪在房里闷了一天,好不容易趁着机会,走出船室透气。
明仪提裙走上甲板,依靠在船沿的木栏杆上吹风。
河水连接着天际,漫天星斗映照在湖面之上,泛起粼粼波光。
清风拂面,吹得明仪格外舒适。
“小心。”船沿的栏杆有些年头,谢纾伸手捉住她的胳膊,把她捉离木栏。
明仪满目温柔,引着他抬头去看天上的星。
“夫君。”她告诉谢纾,“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星星。”也没想过有一天能离开京城,出去看看。
谢纾带给了她太多太多第一次。
谢纾笑了笑,低头看她,在她眼里看见了满满光华。
他微一愣,似有某种别样的情愫在心间升起。
月色之下,只闻得河水拍浪之声,两人默契不语,沉醉在静谧夜色中,似在等对方先开口说些什么。
可谁也没开口。
静默中自不远处传来生人的脚步声。
是同坐一条客船南下的商贾李成。李成显然也是来甲板上乘凉赏景的。他在甲板上见到明仪和谢纾,神情自若地朝二人寒暄:“你们也是出来吹风的吧?”
谢纾朝他淡淡看了眼“嗯”了声。
李成目光透着商人的精明,他自下而上打量着谢纾,见谢纾虽只穿了普通锦缎,举手投足却一派端方,笑道:“听闻兄台也是南下经商的,不知兄台是做何买卖的?”
干商贾这行的,走南闯北,最重人脉和消息,他这一问倒也在情理之中。
谢纾:“布匹。”
李成笑笑:“听闻金陵所产的单丝罗很是不错。”
谢纾闻言敛眸,看向李成的目光一沉,默了片刻,回了句:“单丝罗产自蜀地。”
李成面上笑容不改,忙自嘲赔罪:“哦,对对对,瞧我这榆木脑袋,这都给记错了。”
谢纾不做言语。
坐了趟客船,倒碰上个人物。
气氛一时有些僵。
却在此时,船主夫妇捧着几坛子自家酿的米酒出来,朝甲板上众人吆喝道:“如此良辰美景,诸位不如一同来喝一杯。”
明仪嗅到米酒的酒香,扯着谢纾的袖子过去。
李成也跟了过去。
连同躲在屋里念书的田秀才,也被一道叫了来。
田秀才自船室出来,端的是一副自恃清高拿鼻孔瞧人的嘴脸。
正所谓士农工商,他自恃秀才身份,最看不起满身铜臭味的商贾。
尤其是方才又听得那起子商贾在船室里和女人亲热的声音,真正是有辱斯文。
他正想着开口嘲讽那对狗男女一番,一抬眼瞥见明仪,霎时一愣。
眼前的女子虽罩着面纱,可只看她那一双媚眼细眉,便知其颜色不俗,那遮在脸上的面纱随风轻晃,似有似无地透出她绝色容颜。
田秀才一时看痴了。
不禁感叹如此尤物竟被那下等商贾糟蹋了。
大周民风开化,民间吃酒没太多讲究。
几人围坐在甲板旁的长桌上。
李成主动朝众人敬酒:“正所谓百年修来同船渡,今日能同诸位一道渡船南下,亦是缘分,李某先敬诸位一杯。”
明仪头一回和人围坐着一起吃酒,盯着散着甜香的米酒发馋,谢纾在确认酒没问题后,才递了杯给她,又嘱咐她:“不可多饮。”
明仪接过杯盏,乖乖点头,而后才小酌一口,品了品滋味。
田秀才不屑与李成为伍,自顾自喝酒,几杯米酒下肚,便开始吟诗。
吟得都是那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苦情诗。
李成好心劝了他几句,反被他讥讽:“你一个商贾,懂什么?”
这田秀才自命清高却胸无半点城府,多饮了几杯,便开始胡言乱语。似为了显摆自己的才学,一开口就大论特论起了朝政大事。
“你们可知摄政王这个月中要回姑苏祭祖一事?”
在坐众人除却船主夫妇二人,闻言皆是一愣。
见众人如此反应,田秀才更来了兴致,继续说道:“所谓回姑苏祭祖不过是个幌子。”
李成拿起酒盏套话似的问道:“哦?不是为了祭祖又是为了什么?”
田秀才:“年初江南道闹水患,冲垮了旧堤,朝廷立刻拨款赶修了新堤,谁知暮春那会儿,江南道连日暴雨,江河水位一涨,轻易就把那新堤也给冲垮了。这里头没问题,鬼才信。”
李成顺着他的话道:“如此说来,摄政王此番前往江南道,是为了彻查新堤坍塌一事。不过我听说这事前些日子已经查明了真相了结了。哦对了,我记起来了,听说是有商户为了谋取不义之财,囤积居奇导致修建堤坝的材料紧缺,这才出了大事。”
田秀才嗤笑道:“天真!”
“正所谓民不与官斗,他一介商户就算是真干了那囤积居奇的不义之事,只要官府一声令下,哪敢不乖乖把材料都交出来。这里头水深得很。”
“那‘罪魁祸首’商户张玉,在官差上门查他前,包括稚童在内,全家一百二十口,皆畏罪服毒自裁。依着大周律法,就他这罪名,就算判了,也祸不及妻儿性命,况且虎毒不食子。何至于弄到全家上下都死光为止。”
李成目光微凝,不再多言。
可田秀才却似开了闸一般停不下来。
“要我说,这事跟那位脱不开关系。”田秀才说着指了指南方。
虽没指名道姓,但在坐众人都明白,他指的是江南道节度使苏晋远。
李成眼一沉:“你的意思是摄政王这次去江南道,是要动那位……”
田秀才轻蔑地朝李成瞪了眼:“动?怎么可能。”
“那位可是摄政王的老子。你听过儿子敢动老子的吗?真要动也得师出有名。正所谓百行孝为先,摄政王若真动了手,那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上回那位足足贪了五十万两雪花白银,可你见他有什么事?还不是好好地当着他的节度使,谁敢说那位一句不是。这回也一样,你且瞧着吧。”
田秀才喝着酒,早已忘了型:“要我说,这摄政王当得就两个字。”
“窝囊!”
话音刚落,田秀才忽觉左边脸颊传来一阵剧痛,哎呦哎呦叫了起来,抬头望见大美人正怒瞪着自己。这才意识到刚刚是被这位美人那绢扇扇了一个巴掌。
他指着明仪:“你、你做什么?”
明仪嫌弃道:“失礼了,我见你脸上有只蚊子,一时没忍住。”
田秀才摸着自己刚挨了打的脸:“有、有吗?”
李成看了眼倒在地上半醉不醒说胡话的田秀才,叹了口气,把人拉到一边,让他吹吹冷风清醒清醒。
明仪犹自在原地生气。
谢纾却看着她生气的样子笑了:“手疼吗?”
明仪哼了声:“手不疼,就是脏了扇子。”
“莫气了。”谢纾温声对她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扇子,回头我寻给你。”
明仪忽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之感,人家骂他,他不气她却先替他气了好半天!
“你不生气?”
谢纾看向远方,不以为意道:“天下悠悠众口,各说纷纭,总有人厌你恶你,如若把每句难听的话都放心上,你夫君怕是早气死了。”
明仪望着他宽阔的肩膀发愣。
他肩负重担,承受的比任何人都多,却从未道过一声苦,说过一个难字。
有他在的地方,总让人莫名觉得安定。
客船行至湖中央,夜色暗沉,湖面夜风不知怎么渐渐大了起来,谢纾脱下身上外袍,披在明仪身上:“这风大,莫要着凉。”
明仪拢紧了外袍,朝他身侧靠去,头刚碰到他的肩膀,整个人就被他横抱了起来。
明仪一惊:“做什么?”
谢纾不语,抱着她快步进了船室,“嘎吱”关上了客房的门。
明仪眼睁睁地看着客房的门在自己眼前紧闭,身体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明仪。”谢纾道,“可以吗?”
明仪往后推了一步,靠在墙上,望着他:“可是……”
这地方隔音太差了,若是真做些什么,影响不大好吧?
“无妨。”谢纾道,“隔壁那人醉了。”
“不会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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