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早料到谢纾身份不简单, 只在亲口听见苏晋远唤出“摄政王”三字时,还是不由一怔。
苏晋远的兵围堵了前路,后方是秦淮河。
眼下他们进退两难。
李成心中大亥。若此时此刻苏晋远对他们下了杀手, 只需将他们的尸体往秦淮河里一丢,谁也不会知道苏晋远做了什么。
李成颇有些后悔。诚然他助谢纾有为张玉抱不平之意, 可多少还存了那么点私心。富贵险中求, 李成本想着待此事解决之后, 朝廷必要翻修新堤,届时他可凭着这份交情,揽下这笔建材生意, 赚它一笔。
可眼下瞧着小命危矣。摄政王再厉害,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苏晋远还带了一队兵过来。
夜风簌簌。
谢纾从容应道:“使君,别来无恙。”
苏晋远粗矿的长眉一拧,宽大的袍衫在夜风中翻飞,他抬眼, 不远处树梢枝叶沙沙作响,漆黑夜色下刀锋的寒光渐露。
是谢纾的暗卫队。看来他早有准备。
火光忽明忽暗映照在谢纾沉静侧脸,苏晋远微眯上眼。
夜色下兵刃相见,无声僵持。
苏晋远的兵在明,谢纾却在暗。夜色笼罩下, 仅凭肉眼苏晋远无法判断谢纾藏在暗处的人有多少。
谢纾从来不会打无胜算的仗。
末了,苏晋远先笑了声。这声笑一落下, 身后士兵一瞬放下武器。
他朝谢纾道:“谨臣, 你母亲很想见你。”
这话的意思是, 请他过府一叙。
谢纾应下了。
临走前派了暗卫护送李成先回李府, 另外交代了李成莫要向明仪多嘴。
李成匆忙离开秦淮河畔, 回到李府之后依然心有余悸。摄政王身边的暗卫几乎都安插在了长公主身边,方才留在他身边的暗卫,仅有两名。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这么玩完了。
结果苏晋远那老狐狸还真就中了摄政王布下的“空城计”,直接缴了械。
*
深夜,苏府正堂。
金漆点缀着门栏,大理石砖铺就的地面,琉璃画窗,翠玉古画装点其中,与城郊收容流民的狭小破庙截然相反的富丽堂皇。
温氏坐在谢纾身旁,往他碗里夹菜,一副慈母做派。
“谨臣难得来,可要多用一些。”
谢纾微动筷,只回了一句:“不是难得来。”
是从未来过。
温氏脸色一僵,谢纾的这句话,仿佛在提醒她。这些年她这个做母亲的从来没记挂过自己的儿子,他们之间本就关系冷漠,眼下又何必惺惺作态装成亲密的样子。
膳桌上气氛尴尬,坐在温氏身旁的苏涔,忙打圆场道:“这道山药酥肉,可是舅母难得亲自下厨做的,寻常可吃不到这般好手艺,我今日倒是沾了王爷的光,享了口福。”
这话说得很体面,既全了温氏的颜面,又给了谢纾台阶下。
温氏朝苏涔笑了笑:“你这孩子,素来都是最贴心的。都夸你是大周第一美人,我瞧着倒该叫你大周第一甜嘴。若不是当年……”
温氏欲言又止,苏涔红着脸朝谢纾望去,等着他回话。
奈何谢纾完全不接话茬,把尴尬留给了她。
苏涔:“……”
一顿晚膳用下来,谢纾几乎没动筷,温氏面对着谢纾如坐针毡。
末了,她终是忍不住道:“谨臣,我知你厌我当年在你爹死后抛下你再嫁,可谢家家规森严,日子清苦,我一个弱女子,如何顶得住,总要再寻个依靠。”
谢纾看向温氏怆然欲泣的脸庞,神色淡淡,半晌后回了句:“我从未怪您。”
他眼中的淡然,没来由的令温氏心底一凉。
谢纾抬头望了眼琉璃窗外浓浓夜色,起身道:“若无其他事,我先告辞了。”
温氏没再留他。
苏涔望着谢纾离去的身影,心一横,追了出去。
慕强之心人皆有之,苏涔也不例外。
她此番前来省亲未曾想能遇上谢纾,从前温氏的确说过要撮合她跟谢纾,只不过谢纾从未让任何女子近过身,她无从入手。
这些年京中屡屡传出摄政王夫妇如何不合的消息。
苏涔亦不止一次想过,若是当初摄政王娶的人是她……一切就不一样了。
所幸她还年轻,美貌依在,还来得及。
抱着这番心思,苏涔追了上去,对着谢纾喊道:“我送送王爷。”
她一个女子,深夜为陌生男子送行,心思可谓昭然若揭。
谢纾未搭理,径自离开苏府。
苏涔跟了上前,用她一惯温婉的语调,体贴道:“方才舅母说的话,王爷千万莫要介怀,我……”
谢纾脚步忽一停。
苏涔见他停下脚步,还欲再说什么,却听谢纾冷冷抛下一句。
“贵府是不是少面镜子?”
苏涔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谢纾说了什么。
大周第一美人,也不照照镜子看,凭你也配?
谢纾抛下这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远处,苏晋远的心腹望向谢纾离去的背影,用只他二人才听见的声音问:“使君就这么放了他?若放他走,无异于放虎归山。”
苏晋远自然懂这个道理,只想到了温氏,默了片刻后,道了句:“别在夫人面前下手。”
*
昏沉夜色下,谢纾骑着马自密林间穿梭而过。
温氏慈母般的面孔在脑海里若隐若现。
谢纾也很想信她说的。
若他六岁生辰那日,没有撞见她和苏晋远背着父亲在假山后忘我亲吻的话。
后来父亲意外故去,温氏流着泪告诉他。
她说,阿娘是走投无路,在谢家待不下去,没办法才跟了苏晋远的,不是故意抛下他。
若那会儿,温氏不作伪地告诉他,她不想再和一个死人装所谓的“恩爱”夫妻,她想要荣华富贵,她心悦苏晋远。
或许年幼时的他就不会那么难过。
*
李成由暗卫护送着回了李府,一回府来不及喘口气先,便问白氏:“闻家娘子可还安好?”
“在厢房休息呢。”白氏回道。
得悉明仪安好,李成松了一口大气。他也是今日才确定,那位美艳骄矜的闻家娘子,便是当朝长公主。
白氏欲言又止。
闻家娘子人是安好无恙,不过心情有些不佳。
“今日你和闻公子在秦淮河畔的画舫上,闻家娘子正好看见了。”
李成:“……”
李府西苑厢房。明仪躺在拔步床上,睁眼看着房梁。
适才她在秦淮河畔的画舫上瞧见了谢纾。
明仪当然明白,谢纾出现在那儿,定然是为了公事。
他这次南下,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
明仪不完全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清楚明白,他所做的皆是为了社稷黎民。
想起那些郊外的流民,明仪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忍一下。
身为公主,她知道分寸,所以她不会跑去做搅局之事。
可身为妻子,她讨厌自己的夫君身上沾染脂粉的味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莺推门进来,告诉她:“殿下,摄政王回来了。”
原本明仪是该高兴的,可是眼下,她半点也不想看见谢纾的脸,淡淡回了句:“知道了。”便让云莺退下了。
回来就回来了,还特意让人过来告诉她一下。
是还指望着她亲自去迎接吗?
做梦!
明仪气呼呼地想着,自拔步床上起身,赤着脚吧嗒吧嗒走到房门前,“咔嚓”把门栓挂上,又走到窗前锁上窗子。
他不止得不到她的相迎,而且今晚别想进房。
做完这一切,明仪才回了床上继续躺着。
*
谢纾回了李府。
在从李成口中得知明仪一切都好后,眉心一舒。
正打算去西苑,李成又提醒了一句。
“您去画舫那事,夫人看见了。”
谢纾轻叹了一声,揉了揉眉心,快步朝西苑走去,走到厢房门前,瞧见里头未亮灯,犹豫了许久,抬手轻敲了敲木门。
明仪听见敲门声,睁开眼望见门外熟悉挺拔的身影,盯着看了会儿,撇开头去轻哼了一声。
谢纾自门外轻唤了一声:“夫人。”
里头没有回应,谢纾抬手推门。不推不知道,一推吓一跳。
门从里面被明仪锁死了。
谢纾看了眼紧闭的木窗,想来窗户也不能幸免。
明仪闭着眼,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她心想着,如果谢纾好好在外头反省一下,她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放他进来。
可门外很快就没了动静。
明仪:“……”这么快就放弃了。
你夫人没了!
明仪侧过身,闭上眼自顾自睡下。
眼下本就是雷雨多发之季,仿佛注定今夜难眠一般,未过多久外头响起惊雷。
明仪自电闪雷鸣中睁开眼,抱紧了锦被。
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上回雷雨夜。
颠簸的客船,惊惧的她,还有没入她的谢纾。
明仪耳畔回荡着那晚谢纾说的“别怕”,也不知怎的,心里忽然酸溜溜的。
明明今晚他也在的,可……
明仪把自己埋在被中,闭上眼。
窗外忽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似急似促。明仪自被窝中出来,循声朝窗外看去,似瞧见了一抹奇怪的影子。
她心下疑惑,起身朝窗边走去,指尖在窗锁上犹疑片刻,“嘎吱”开窗朝外望去。
方才探出身去,一道人影覆了上来,倾身吻住了她的唇。
轻柔小心且熟悉的,带着些许清酒的味道。
明仪怔愣片刻,抬手推开那人:“你……还在这?”
她瞧见谢纾淋了雨,满身湿透站在她跟前,眼睛紧紧看着她:“夫人,我在等你。”
明仪一愣,眼眶有些热,心里麻麻的,半晌抿着唇对他道:“我不喜欢你身上有脂粉味。”
谢纾的衣裳发丝滴着水,他告诉她:“现下已经冲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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