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儿三岁时, 已经长成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每次乔装出宫,都会被年纪稍长的妇人掐掐腮帮,再夸一句漂亮。
三岁的大宝儿能跑能跳, 时常拉着冯姬穿梭在皇城的街头巷尾, 灵动又皮实。
“冯大伴,你瞧那边有杂耍。”
此时, 冯姬已是绮衣卫的副指挥使, 还接替了司礼监一名执笔太监的职务, 加上深受帝后信任,成了内廷最有权势的宦官,每日公务缠身, 不比天子清闲, 但只要一有闲暇,就会陪在大宝儿身边。
在绮衣卫中摸爬滚打三年, 见惯了血雨腥风, 早已褪了青涩和优柔,变得冷肃傲然, 唯独在对待大宝儿时,恨不能捧出一颗热乎乎的心。
“小姐慢点, 等等小奴。”
大宝儿穿着一件粉蓝色的棉裙,脖领围着白绒毛领,刹一回眸,笑弯一双眼:“你快点呀!”
冯姬快步走过去,牵起她的小手来到杂耍摊前, 见摊前人山人海, 形成一堵堵人墙, 附身让大宝儿爬上他的背。
大宝儿哼哧哼哧地爬了上去,跨坐在他后颈上,一双手扶着他的发冠,惊奇地望着人墙中表演的大汉,“哇”了一声,咯咯笑起来,“真好看。”
冯姬淡淡一笑,目光无波,笔挺的身姿配上一袭枣色襕衫,将肤色衬得皙白,加上秀气的长相,比伶人馆里的台柱子还惹眼。
唇红齿白用在他身上,并不违和。
往那人群中一站,更是吸引了一道道的视线,可他早已习惯被注视,有时是因为容貌惊艳过旁人,有时是办案时冷厉的手段吓呆了囚犯。
无论是被赞叹还是被咒骂,他都是淡淡然的表情,脸上线条依旧柔和,眼底却冷了不少。
可在大宝儿的印象中,冯大伴一直是个温柔的人,比自己的父皇还要温柔。
每次做错事,父皇都会板着脸教训她,而冯姬永远温和地陪在一旁,在她哭鼻子时,还会递上干净的帕子。
“冯大伴,我饿了。”
“咱们去用膳。”
冯姬将她从脖子上抱下来,牵着她去往皇城最兴旺的饭庄,点了一桌子大宝儿喜欢的饭菜。
这些饭菜里,大宝儿最喜欢吃大闸蟹,冯姬便拿起蟹剪、钳子和挖勺,为她将蟹肉拨到碟里,“蟹寒凉,小姐少吃些,否则,小奴回去会被夫人骂的。”
在宫外,他以小姐、夫人代指公主、皇后,大宝儿是听得懂的。
“娘才不会骂你,娘还总当着爹爹的面夸你呢。”
大宝儿尝了一口蟹膏,满足地眯起眼睛,肉嘟嘟的小脸展现出笑意,刚要分给冯姬尝尝,忽然听见斜对面那桌传来争吵声。
“干嘛啊,吃个饭也犯王法?”
嚷嚷的食客是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一脸的络腮胡,鼻翼还有刀疤,看起来又凶又蛮。
而与他对峙的人是个不到二十的年轻女子,个子高挑,身形清瘦,不苟言笑,腰间挂着一把陌刀。
冯姬饮口芙蓉汤,斜睨着女子腰间的刀。
持陌刀者,必是朝中之人,并且官衔不低。
再看女子一身劲装,英姿飒爽,想必是三千营或大理寺等衙门培养出的成手。
大宝儿托腮盯着女子,鼓鼓腮帮,“大伴,她和你画中的女子穿了一样的衣裳。”
墨蓝色窄袖短裾,配上黑色筒靴,与画中女子的打扮相差无几,只不过,画中女子梳着半绾的朝云近香髻,头插珠花,而眼前的女子梳了一个高高的马尾,仅以一根发绳点缀。
冯姬被汤水呛了一口,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旋即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小姐别打趣小奴,小奴何时画过女子?”
大宝儿眼一斜,跟个喜欢听热闹的小老太太似的,坏笑道:“我从绮衣卫的书房见过,被你藏在书柜最上面的抽屉里。”
三岁的大宝儿说话已经很顺溜,调侃人的神情像极了她的皇姑姑陈呦鸣。
冯姬扶额,“没有的事,小姐不可与他人说起。”
“我爹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她咬一口蟹肉,朝对面的男子努努嘴,又开始皮了。
自幼被姑姑和五叔调侃乱点鸳鸯谱,大宝儿决定将“恶名”坐实,成为一个牵红绳的小喜娘,也不枉六个月抓阄宴时,抓了一团红绣线。
这时,斜对面的食桌发生了肢体冲突,刀疤男掏出了家伙事,抡向了意欲逮捕他的女子。
呦呵,狼牙棒。
这可是能致人重伤的兵器,挨一下估计能丢了半条小命。周围的食客惊慌散开,有些躲在角落,有些跑出饭庄。
冯姬则抱起大宝儿,退到了安全的距离,冷眼看着挥舞狼牙棒的男子。
店里无人敢阻,冯姬放下大宝儿,刚想上前帮忙,却见女子用握刀鞘的左手拇指,拨开了陌刀,右手随之抽出刀身,于半空劈砍两下,柔中带韧,愣是抵挡住了对方手中的狼牙棒。
刀刃在碰撞中发出尖锐的声音,从声音就能听出这把陌刀货真价实。
从小在温声细语中长大,大宝儿哪见过这场面,登时抱住冯姬的腿,躲在他身后。
冯姬揉揉她的发顶,没再上前,眼看着女子制服了男子,压着头按在了碗碟之上。
“你是谁啊,凭什么抓我?有逮捕令吗?”男子叫嚷起来,粗嘎地呼吸。
女子单手按住他的命脉,另一只手从腰间扯下一个荷包,以唇咬开,取出里面金灿灿的腰牌,扔在桌面上,语气冷疏不近人情,“大理寺关婉韵,奉命捉拿马贼程林阙,可是本人?”
“不是!”
“是与不是,跟我回衙门一趟就知。”
关婉韵......!
冯姬掩在衣袖中的手倏然攥紧,他本姓关,扬州人氏,家道中落又遭匪乱,与相依为命的五岁妹妹走散,而他的妹妹就叫关婉韵。
就不知是同音还是同字。
见女子要带着马贼离开,冯姬疾步上前,拦住了他们,眼中刮过一丝不自在,“敢问捕快,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关婉韵冷瞥一眼,目光徒然定住,随即垂下,扣着马贼往外走,“婉约的婉,音韵的韵。”
走出几步,她停了一下,未回头道:“祖籍扬州。”
说罢,没再停留,留下一抹飒爽背影。
冯姬呆呆地站在门前,直到感受到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了他才低下头,看向仰头眨巴大眼睛的小公主,扯了扯唇角,“店里有些乱,咱们换一家。”
大宝儿乖乖跟他离开,当走在无人的小巷时,脆声问道:“大伴,你认识那个人?”
冯姬叹口气,望着静静的长巷,“嗯,小奴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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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天牢内,惨叫声连连。
狱卒正在给马贼用刑,“你的同伙现藏匿在何处,招不招?”
马贼口吐鲜血,诶呀呀个不停,最终挨不住鞭打,哭求道:“招,小的招!”
牢房外,关婉韵抱臂静静听着,心里默记下了其余马贼的窝点和几名头目的特征。
不远处的牢房内,蓬头垢面的陈依暮大叫道:“喂,你过来。”
关婉韵转眸,上下打量他,语调冷淡,“有事?”
陈依暮指了指自己身上破旧的囚衣,“太脏了,给爷换一件,再打盆水来,爷要擦擦脸和身子。”
怎么说也是皇室的人,换作其他初来乍到的捕快,可能就顺着他的意思去办了,可关婉韵像是油盐不进,冷冰冰道:“哦,那你就脏着吧,本来也不干净。”
“?”
陈依暮哪里会想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能说出这么噎人的话,他撼了撼牢房的木柱,凶狠道:“狗娘养的,你过来!”
原本,关婉韵只是淡淡睨着他,可在听见那句“狗娘养的”后,上挑的眉眼一凛,拔开陌刀掷了过去。
“砰”的一声响,陌刀插在了牢房的木柱上,正对陈依暮的脸。
刀刃泛着寒光,在木柱上来回颤动。
被冷不丁吓到,陈依暮下意识退后,还被草垛绊了一脚,跌倒在地。
反应过来时,恼羞成怒地叫骂道:“敢刺杀皇族,你活得不耐烦了??”
关婉韵走过去,拔下陌刀,插回刀鞘,“再废话,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
陈依暮嗤一声,脑袋里反复回想着大理寺衙门中的人员配置,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个厉害的小丫头。
“你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
“我动你,你能找谁哭诉去?天子?”
陈依暮又是一噎,是啊,如今就算被狱卒欺负,也没人会为他撑腰,何况眼前这个母夜叉还是大理寺的官员。
倏尔,对面牢房传来一道轻笑声,透着看好戏的嘲弄味儿。
陈依暮瞪向对面的陈斯年,红了一张脏兮兮的脸,“你笑什么?”
相比陈依暮的蓬头垢面,陈斯年算是衣冠整洁,天子在吃穿用度上没有亏待他,却一直没有放他出去的意思,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陈斯年也懒得想,每日浑浑噩噩过活,今儿算总看见点乐子。
曾经牛气哄哄的前太子,被一个名不转经传的小丫头怼得屁都不敢放,属实讽刺。
妖冶的男子笑起来,如带刺的蔓藤上生出一朵诡异绝美的花,令人望而生畏又忍不住欣赏。
牢狱中的囚犯齐齐看过去,心思各异。
关婉韵也看了过去,与那双黑瞳交汇了视线。
陈斯年同样看向她,嘴角带笑,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调:“大理寺的人可不能吹牛,赶快割了他的舌,让我感受一下你们的信用。”
哪知,关婉韵连他一起怼了:“我为何要向一个恶徒展示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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