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 楼外下起簌簌细雨,斜打在悬挂的红灯笼上,楼内众人还在打闹, 微醺的氛围刚刚好。
煜王提起酒壶来到冯姬身边,脚步有些虚浮,“喝啊, 看你滴酒未进的。”
冯姬抬手挡住递过来的酒杯, “一会儿还要回绮衣卫。”
“一两杯能喝倒你?”将酒壶重重放在桌上,煜王拍拍手,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咱们冯大伴, 不给骆小姐面子。”
不远处正在给林斐夹菜的陈呦鸣捏捏额头,起身将煜王提溜回身边,“够了啊,别太过。”
煜王丢开她拽在自己后颈上的手,“你看冯姬一副悻悻的样子,不以毒攻毒, 他永远走不出来。”
陈呦鸣嗤一声, 拉着他坐了下来, 视线却落在冯姬身上。
骑虎难下,冯姬为自己斟酒, 双手执杯朝向骆岚雯和关婉韵, “小奴敬二位。”
骆岚雯颤着手端起酒杯, 感觉心里被灌注了铁水,难以跳动, 可碍于颜面, 还是笑道:“多谢。”
关婉韵看了冯姬一眼, 面无表情地拿起杯,却并未饮用。
酒宴散去,众人三三两两坐进马车,朝不同的方向驶离,殊丽则带着宝儿和陈溪坐进了公主府的马车,与陈呦鸣闲聊着。
“岚雯呢?”
“坐后面的马车了。”
骆岚雯和关婉韵来到皇城后,就住在了公主府,今晚还是会跟陈呦鸣回府,明日一早,再入宫面圣,后日便会离开。
后面的马车上,骆岚雯独自坐在车厢内,关婉韵则充当起了车夫。
在与冯姬的马车迎面相遇时,关婉韵扭头掀了一下车帘,当确认骆岚雯靠在窗边时,突然狠甩马鞭。
马匹受惊,嘶鸣着冲了出去。
下了几个时辰的小雨,地面打滑,马匹横冲直撞中,马蹄在青石板路上着力不强,晃了身形。
随着马匹晃动,马车也跟着晃动起来,骆岚雯一个不防,后背抵在窗口,眼看着整个人即将被甩出去时,马匹忽然一摆,车厢也跟着倾向了另一侧。
骆岚雯趴俯在竖起的窗口上,身子还悬在马车里。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陈呦鸣和殊丽那辆马车停了下来,而已经驶离的冯姬也跳下车廊,朝这边急急跑来。
为了让马匹在千钧一发之际扭摆方向,关婉韵的握鞭的手被磨出一个水泡,她浑然未觉,也没有尽“未婚夫”该尽的责任,去搀扶趴在马车上的骆岚雯。
当背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视线里多出几道身影时,她跳到地上,将骆岚雯拽了出来。
“没事吧?”
一声简短到几乎没有感情的关切,令不知情的人全部怔住。
未婚妻刚刚命悬一线,作为未婚夫,竟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着实令人心寒。
陈呦鸣冷了脸,欲要上前,被殊丽拉住手臂。
“再看看。”
殊丽望着奔跑过来的冯姬,笃定关婉韵是故意所为,只为给冯姬和骆岚雯争取最后一次交心的机会。
果不其然,冯姬同样也察觉到“孙毅”对骆岚雯的冷淡,心里生出浓浓的不安,不知骆岚雯为何要选一个不冷不热的人为伴。
扶在骆岚雯手臂上的手慢慢收紧,他怀着诸多疑惑,看向眉眼冷淡的“孙毅”。
“她差点受伤,你没有看到?”
关婉韵漠不关心地指了指他的手,“冯指挥使是不是该松开我的未婚妻?”
冯姬抿抿唇,即便没有体验过风花雪月,也知情意绵绵的男女不该如此,他转过头,凝着骆岚雯苍白的脸,哑而温和地问道:“没事吧?”
两句“没事吧”,透着不一样的情绪,一个麻木不仁,一个关怀备至,可为何,为何后者不能与她执手?骆岚雯红着眼睛,哽咽道:“好疼。”
听此,冯姬蹙起眉头,刚想问她疼在哪里,却意识到自己越矩了,于是忍着酸楚松开手,再次看向关婉韵,“甩出马车非同小事,孙兄还是带她去医馆看看。”
关婉韵却道:“公主府就有侍医,去医馆多麻烦。”
冯姬眉头皱得更甚,“这里距离公主府至少要两刻钟,而临近就有一家不打烊的医馆,还望孙兄以大小姐的安危为重。”
“冯指挥使是不是管得太宽了?再说,她看着不是没事么,就算受了点小伤又有何妨?”
世间凉薄之人很多,冯姬也见了不少,在绮衣卫这几年,更是目睹过太多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激起他心里潜在的愤怒。
为宦十年,他早已磨掉了所有棱角,成了一个没有脾气的人,也是绮衣卫里最温和的人,哪怕被囚犯指着鼻子骂阉人,同僚们都看不过去了,他也不会发怒,可此刻,他真的怒了,怒不可遏。
“小伤不加以重视,也会慢慢在心中龟裂,成为不可逾越的裂痕。孙兄如此不重视大小姐的安危,真的没有伤及她的心吗?”
天空还下着蒙蒙细雨,在场之人中,除了三个当局者以及殊丽,其余人全都被关婉韵的举动和言语刺激到,尤其是陈呦鸣,推开拉她的车夫和侍卫,上前一步,挡在冯姬和骆岚雯面前,毫不客气地推了一下关婉韵的肩头,“是不是个男人,有没有担当啊?”
关婉韵纹丝不动,任雨水落在脸上,拂过睫毛。
看其还是油盐不进的样子,陈呦鸣扭头对冯姬道,“劳烦冯指挥使送岚雯去医馆,这里由我解决。”
担心骆岚雯的伤势,冯姬没有推拒,“麻烦公主了。”
说罢,扶着骆岚雯走进不远处的巷口。
等骆岚雯的身影消失在烟雨中,陈呦鸣彻底变了脸,抬手就往关婉韵脸上招呼。
与殊丽一样,她护短的很。
见状,躲在娘亲身后的大宝儿“啊”了一声,赶忙捂住眼睛。
殊丽没顾及女儿,急切唤道:“呦鸣不可!”
可陈呦鸣的拳头已经挥了出去,正对关婉韵的鼻子。
然而,没等砸到对方,就被对方徒手扣住。
关婉韵语气平静道:“公主误会了。”
陈呦鸣抬腿就踹,“误会个屁,本宫才不惯着你!”
关婉韵没躲,生生挨了一脚,却面不改色。
殊丽跑过来,扯开两人,按住了陈呦鸣的拳头,附耳小声说了几句。
随即,就见陈呦鸣脸上变幻出不同的表情,疑惑、懵愣、尴尬、后悔。
“她是......冯姬的亲妹妹?”
殊丽点点头。
**
医馆内,骆岚雯同医女道了声谢,从里间走出来。
冯姬赶忙上前,“如何?”
“检查过了,没有大碍,也无需用药。”
听见这句话,冯姬总算放下心来,眉宇间也随之柔和,“那便好。”
可看她虚弱无力的样子,冯姬还是找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外面还下着雨,不急着走,你先歇歇。”
这话也许是单纯地让她歇歇,也许是为了多与她呆会儿,总之,两人坐在雨幕的屋檐下,并肩看着挂了一层水膜的巷子。
稍许,骆岚雯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小时候的事,多是些愉快的回忆,说着说着还兀自笑起来,眼眸弯弯的,很是漂亮。
冯姬低头听着,嘴角也牵起一抹笑,带着纵容和宠溺,奈何,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你知道么,离开京城这几年,我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小奴不知。”
“你别总小奴小奴的!”
冯姬眼尾呈现下压的弧度,“嗯,好。”
骆岚雯扭头盯着他的侧脸,说起来,冯姬不是她认识的男子中容貌最好的,却是让她看着最舒服的,从第一眼便是如此。
“冯姬。”
“在。”
“我最想做的事,是奔赴一场冒险。”
“什么冒险?”
“与喜欢的人,来一场惊世骇俗的冒险。”
喜欢的人,如今可换成了那个不知冷热的孙毅?冯姬心里不是滋味,勉强扯扯嘴角,“那你可有实现?”
骆岚雯撇撇嘴,语气带着怪嗔,“没呀,还缺一个喜欢的人。”
冯姬怔住,她不喜欢孙毅?那就是说,她喜欢的人一直未变?
不敢往深了想,冯姬扣住椅子的边沿,问道:“为何要选孙毅?他看上去,并不关心你。”
“因为像你呀。”
冯姬蓦地转眸,与她视线交汇,漆黑的夜色中,两盏灯笼映出两抹光晕,照亮了彼此的视线,也照亮了彼此的脸。
骆岚雯心跳如鼓,却还是竭力控制着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缓缓抬手,抚上冯姬微凉的脸,轻轻刮着,“我没有找替身,她不是孙毅,而是你的亲妹妹关婉韵。”
冯姬瞳孔骤缩,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骆岚雯的解释。
原来,她们在设局,引他上钩。
愿者上钩。
解释清楚后,骆岚雯长长叹出一口气,既释然又感伤,“原本还有几出大戏,想让你吃吃味,可此刻,我一点儿也不忍再诓你。冯姬,去跟妹妹相认吧,她找了你许多年。”
冯姬忽然眼眶发酸,“你也替我找了她许多年吧。”
“算我对你的补偿。”
“你从未亏欠过我。”冯姬也抬起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我被人设计,受了宫刑,与你和老国公没有丝毫关系,别再自责了。”
骆岚雯再忍不住泪意,紧紧握住他的手,“冯姬,我可以不自责,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自卑?”
“我......”
即便激动,骆岚雯还是斟酌着用词,生怕刺激或伤到他的自尊,“我从未觉得你不好,相反,你是世间最温柔的人,比元栩元大人还温柔,若他是温润如玉,你便是温柔的本身。万千星辰,映入人的眼眸,有璀璨的,也有黯淡的,可星辰都是发亮的,对我而言,你就是那万千星辰中的一颗,渊清玉洁,是我最想要捧在掌心的。”
她哭得花了妆容,他听得肝肠寸断。
明明近在咫尺的人,为何会因为身体的一处旧疤,遥于天涯?
骆岚雯吸吸发红的鼻头,借着夜色掩饰脆弱,一头扑进了冯姬怀里,“所以,请你不要再自卑了,也请你给我们一个机会,韶华有限,让我们坦坦荡荡去面对流言蜚语,去面对艰难阻隔,来一场惊世骇俗的冒险好不好?冯姬,我心悦于你啊。”
爱是喜欢后沉淀下的深沉,是广袤天地间最纯净的一隅,也是连接薄情和痴情的红绳。
爱是等待,是希望,是向阳而生的心芽,不该被尘世的偏见蒙了灰。
冯姬虽身有缺失,却是心地纯透的人,是明珠蒙了尘,是绿苑遮了光,而那个愿意为他吹去尘埃、拨开枝桠的人,就是骆岚雯。
夜雨停歇,倦鸟可以归巢了,冯姬也找到了可以为他缓解疲惫的人儿。
当殊丽等人出现在医馆前时,那会儿还并肩坐在屋檐下的两人没了影踪。
当晚,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旭日东升,晨阳重冉时,冯姬回到了绮衣卫,身上还是昨晚那件衣袍,腰间却多了一个精致的荷包。
被人调侃时,他只微微一笑,没有解释,没有掩饰,从心底接受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冒险。
昨晚,乌云散开时,他给予骆岚雯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斩钉截铁,没有顾虑。
那个字是——
“好。”
(冯姬篇完)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