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众人笑够了,满意了,才让楚淮退下。
萧容双手在桌下绞着帕子,视线直勾勾的盯着楚淮,瞧见他不卑不亢的起身,身姿虽然瘦弱却格外挺拔,似一棵小松柏。
一如之前太子羞辱他时的不屈,这一次,哪怕被全大梁的文武百官折辱,他亦稳住了自个的身躯,起身后稳稳当当离开殿前,连一丝摇晃都没有。
大概所有人都想在楚淮脸上看见他咬紧牙关的隐忍,看见楚淮敢怒不敢言的憋屈,这样他们才能更加满足,觉得自个践踏了楚国。
可楚淮偏偏不给他们这个机会,面上没有屈辱,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表情。
面无表情,也许便是最好的回击。
少年对他们的讥讽羞辱置若罔闻,丝毫不放在眼里,一步一步回到了自个的位置坐下,好像刚才旁人欺辱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一刻,萧容瞧见了满大殿的跳梁小丑,与一个威武不屈的挺拔少年,大殿内的烛火摇曳,似在为他臣服。
萧容终于明白,为何她总是不由自主的想亲近他,两人有着相同的处境,可是她在楚淮的身上瞧见自己渴望拥有却不敢拥有的。
傲骨。
她多希望在被旁人折辱的时候也有他这份倔强不屈的傲骨,可是她不敢,只要她不求饶,那些人不仅仅会杀了她,也会杀了她身边的人。
她想活着,她不想死,更不希望旁人为她而死,所以她不得不向整个梁宫屈服,向她们求饶,希望她们能放她一条生路。
只求深宫一隅,苟且偷生。
楚淮与她不同,他从未向他们求饶过,他好像不怕死。
这个世上真的会有人不怕死吗?
楚淮坐下后表情仍旧未变,和离开之前一模一样,萧容盯着他俊逸非凡的面庞,想从中找出一丝破绽,想告诉自己,其实楚淮也是怕死的,可并没有。
她什么都没找到。
这时,楚淮忽然偏头与她对上,萧容愣住。
从前黝黑的眸中罕见的有一丝殷红,像是几日几夜未睡,布满了血丝,犀利的眸中透着一丝冷戾之气。
只一瞬,楚淮又转过了头,烛光昏暗,她怀疑自个看错了。
恍惚中收回视线,细嫩的指尖掐了自己一把,痛感将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原来,他也并不是毫无感觉。
人非铁石,焉能无感?
萧容垂着小脑袋,莫名有些难受。
之后倒没再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了,萧容根本不配出现在陛下的面前,哪怕是皇子公主贺岁,也自发的跳过了她,无人记得还有一个九公主在角落里坐着。
萧容也没再吃桌上的菜肴,看着那些山珍海味,忽然没了心情。
宫宴散后,萧容回到南撷院,简单洗漱后便让孔嬷嬷与绿枝下去歇息,她们从不守岁。
孔嬷嬷放下汤婆子后欲言又止,看着萧容眼中有些心疼,今日本是公主的生辰,可是谁都不许提起,这是宫中的忌讳。
萧容看出来了,略笑了笑,“嬷嬷快去歇息吧,你想说什么我明白,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差这几年。”
等出了宫,也许她便可以过一次生辰,听别人说一次“生辰吉乐”了吧?
“公主莫要难受,总会好起来的。”孔嬷嬷瞧见萧容面上的笑容,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即便寻常百姓家,生辰也是极为重要的,可偏偏,公主金枝玉叶,却连生辰也不许过。
“我也觉得。”总不至于永远都是现在这样的苦难,若不然上天也着实不公。
孔嬷嬷走后,屋子里静了,萧容从榻上下来,走到柜子前拉开柜门,里头摆着一碟子三个雪白的馒头,她端了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孔嬷嬷为她留的,从前这是周嬷嬷的活,周嬷嬷去后,孔嬷嬷便接下了,谁也不提这馒头是做什么用的,可谁都晓得它的用处。
萧容放下馒头后又回到榻上坐着,远远的望着那三个馒头,她得再等等,等夜深人静时。
*
楚淮方从宫宴上回来,正打算洗漱后睡下,虽说今夜腹中空空,可他并不介意,饿几顿死不了人。
可他才坐下,便有人闯入了西厢房。
“九皇子,新岁安康啊,我奉太子之令来给你贺岁,抬上来吧。”
侯二挥了挥手,便有两个侍从抬了一桌子菜上来,热气腾腾,氤氲着雾气,看起来色香味俱全,若不是这些菜色楚淮方才见过,倒当真会以为萧应良心发现了。
侯二皮笑肉不笑,“九皇子,这可是太子殿下特意吩咐的,听说楚国人爱吃辣,太子殿下想着你孤苦伶仃来到大梁,咱们大梁也不能薄待了你,待客之道还是懂的,这不,特意备下了一桌子辣菜,都是楚国人爱吃的菜,想必九皇子一定喜爱。”
楚国人的确爱吃辣,南方湿气重,吃辣可以祛湿,可偏偏楚淮从不吃辣,对于从不吃辣的人来说,若吃下这一桌子辣菜,怕是小命得去掉半条。
也不知萧应从何处打听来的,为他精心准备了这些,方才宫宴上他不曾吃,还眼巴巴的着人送到南撷院来,这是他不吃完便不肯罢休之意了。
侯二见楚淮盯着满桌子的菜色不动,又道:“九皇子还是快些用膳吧,若是凉了便不好吃了,莫要辜负了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
辣菜要趁热吃才能更辣,还得配以热茶,保管辣到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楚淮森冷的眸子扫了侯二一眼,侯二面上的笑容僵住,不知从哪钻来一股冷风,让他打了个寒颤,心想难不成楚淮今日要反抗太子殿下?
他正要继续施压,太子殿下吩咐了,若今日不让楚淮吃完这些,便让他吃了,这些菜肴中放的辣椒可并非寻常辣椒,即便吃得了辣的人吃了它也会难以忍受,他可不想尝试。
他还没开口,就见楚淮坐了下来,执起木著开始用膳。
侯二满意了,瞥了眼一旁的长青,长青忙低头出去了。
楚淮看着其中一盘菜肴,上头覆盖了满满的红色辣椒,看不出原本的菜色,只从一角露出一块鸡肉,他夹起鸡肉放入嘴中。
少年眉峰微蹙却很快舒展开,转瞬即逝,辣味迅速蹿入四肢百骸,鸡肉触碰到舌尖时,刺痛蔓延,楚淮的心口都颤了颤,瞳孔微缩,捏着木著的指尖攥紧了。
喉结上下滚动,他硬生生的将这块鸡肉吞了下去。
开了头,接下来便简单多了,楚淮继续吃其余的辣菜,每一道菜,都在考验楚淮的承受力,他的眸色更红了。
可他面上却半点也没显露,依旧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好似吃的是寻常菜肴,这让侯二疑惑了。
不对啊,长青分明说楚淮从不吃辣菜,方才宫宴上他没吃这些菜足以证明,可怎的此刻吃起来却毫无反应,看他一口接着一口,哪里像是不会吃辣的样子?
这时长青端着一盏热茶进来,低着头放在桌上,连看也不敢看九皇子一眼。
“九皇子,天气寒凉,快喝一盏热茶暖暖身子吧。”侯二将茶盏往楚淮身前推了推,他还不信了,即便是能吃辣的人,若吃了辣再喝一口热茶下去,还能忍得住?
楚淮微微偏头看着那盏冒着热气的茶水,往常可难喝到这般滚烫的茶水。
他伸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热水进入口中,冲刷着每一寸被辣椒侵蚀过的皮肉,火上浇油般抚过哪些灼热的伤口。
楚淮咬紧牙关,硬生生将牙龈咬出了血,铁锈味在嘴中散开。
下颌线绷紧,心口似有一团火在烧,寒冬腊月,他却如坠火海,几欲焚身。
可任由侯二怎么瞧,也看不出半分端倪,楚淮喝了口热水后便轻飘飘的放下茶盏,继续吃菜,速度还越发快了,好似发觉了什么美味佳肴。
侯二嘶了声,这可就奇怪了,难不成九皇子分明就能吃辣?若真是如此,那太子殿下可不是白费心思,还白白送了楚淮一顿美味,这可全是荤菜,就连他也极难吃上一顿。
侯二看向长青,脸色不虞,“既然九皇子吃着欢喜,那我便先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了。”
侯二转身时给侍从递了个眼神,两人将长青拽了出去。
一出了屋子,长青便跪下求饶,“大人,小人当真记得九皇子是不吃辣的,小人不敢诓骗太子殿下,求大人饶命。”
“你个小杂种,你自个瞧瞧,他那像是不能吃辣的样子吗?”侯二一脚将长青踹翻,摔进了雪地里。
长青马上爬了起来,再度跪下磕头,几下把额头磕青了,“大人饶命!”
侯二啐了一口,“这次暂且留你一条小命,往后为太子殿下盯紧了他,要不然你这条命也别要了。”
侯二又踹了长青一脚才带着众人浩浩荡荡离去。
长青战战兢兢从雪里爬了起来,捂着额角看向屋内,他原也是半道被送来九皇子身旁的,对九皇子无所谓忠心不忠心,自然是活着最重要。
他从窗缝中瞅了一眼,见九皇子仍旧吃着桌上的辣菜,面不改色,无端的透着一丝古怪,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他分明记得九皇子是不吃辣的,真是见了鬼了。
长青揉了揉被踹疼的腰回屋,侯二可没有半点脚软,踹的他五脏六腑生疼,今日可真是倒霉,大过年的,晦气!
正屋外归于寂静,楚淮闭了闭眼,缓缓放下木著。
他调整周身气息,想要将喉中的灼热往下压,可到底还是没有抑制住,一阵风掠过,屋子里空空如也。
*
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萧容穿了一件素色披风,捧着那碟子馒头出了房门,她下意识往西厢房瞧了一眼,一片黑暗,屋门紧闭,楚淮已经睡下了吗?
她收回视线抬步走向后院僻静处,放缓脚步,免得吵醒了孔嬷嬷等人,也怕惊动了楚淮他们。
还未走近,她便听见了沙沙的声音,像是积雪塌下去的声音,她皱了皱眉,这个时辰后院还有人吗?
她继续往里走,却撞见了一幕此生难忘的场景,她、她居然瞧见楚淮跪在地上挖雪吃!
楚淮双手捧起一簇积雪就往嘴里灌,吃的很急,大口吞咽,丝毫没有往日那副面不改色的淡定,像是饿了许久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食物,再不吃就要饿死了。
萧容的脑子嗡的一声,好像被锤子砸了一下,他已经沦落到吃雪了吗?
天气本就冷,再吃下这些雪,他当真不会变成雪人吗?
她记得宫宴上楚淮没有用膳,散宴时桌上的菜肴还是原原本本的。
因为楚淮的菜色与她的极其不同,红艳艳的,满是辣椒,看着无处下嘴,她便多瞧了两眼。
她虽说会吃一些辣,可也从未见过那么辣的菜,不过她在书上见过,楚国地处南方,时人皆食辣椒,心想膳房还特意照顾到楚淮的口味,难不成是因为除夕夜,善心大发?
现下看见楚淮在吃雪,她倒想明白了,楚淮兴许不能吃辣,而宴席上的菜色八成是太子故意折腾他的,他没吃,可不就饿了。
萧容咬了咬微凉的粉唇,太子真是过分,今日可是除夕,当众羞辱楚淮便罢了,竟不许他吃年夜饭,让他大过年的饿到去吃雪,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之人。
她心里升腾起的怒意很快便淹没了她压抑了半个月的理智,这一次,她大步走向了楚淮,不再犹豫。
萧容走近了,楚淮才发觉,实在是方才那些辣椒刺激的他五感有些缺失,现下脑子还是胀痛的,吞下不少冰凉的雪,他的喉咙才好受些,心里那团灼烧着火焰才逐渐熄灭。
他手中捏着一团雪,即便发觉了萧容也没有抬头,但也没再吃雪,他已经将灼热感压了下去,缓过来了。
萧容却当是自己的出现让楚淮不好意思再吃雪了,对啊 ,他本是那样骄傲的性子,怎会容忍别人看着他落魄的吃雪呢。
萧容从碟子里取出一个馒头,递了出去,温声道:“给你。”
楚淮扔下手中的雪球,缓缓起身,不解的看着那个馒头。
“给你吃,”萧容又往前递了递,还当楚淮是不好意思要,“我不会告诉旁人。”
楚淮微皱眉头,不明白萧容是何意,也不打算问,转身就要离开。
“诶,你别走啊,”萧容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满眼诚恳,“你吃吧,现下宫门落钥了,太子不会发觉的。”
楚淮睇了萧容一眼,不理解她为何转变的如此之快,前些日子避他不及,今日又如此好心,还敢拦着他,胆子倒见长了。
“我不饿。”楚淮才吃了那么多辣菜,又吃了一堆雪,肚子撑的满满的,哪还吃得下。
萧容耷拉着一张小脸,看着楚淮满是怜惜之色,怎么可能不饿呢,他都饿到吃雪了,难道雪有馒头好吃嘛,他就是太倔了,不肯低头,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
今日是她的生辰,亦是母妃的忌日,这个馒头原本是用来祭拜母妃的,可若母妃晓得她拿来做善事,一定会不会反对。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请你吃馒头,不饿也可以吃的。”萧容也难得倔了一次,挡在楚淮身前不愿让开。
她若是对楚淮见死不救,那她与那些人又有何两样,她如行尸走肉的活着,又当真是她想要的吗?
即便她无法救得了楚淮,但她可以略尽绵薄之力,缓解心中愧疚。
楚淮冷眼瞧着她,想从她的眼中找出一定要他吃这个馒头的理由,难不成里面加了料?可她那胆子,当真敢往里边加料吗?
无论萧容是一片好心,还是别有用心,楚淮都不打算与她纠缠,“离我远些。”
离他越远越好。
楚淮抬步要走,这时萧容忽然鼓起勇气猛地将馒头往前一递,直接塞到了他的嘴里。
楚淮毫无温度的唇瓣忽然触到一抹柔软,馒头的清香涌入鼻端,他抬起的脚步顿住,惊诧的望着萧容。
萧容心里头打鼓,却仍装出一副我不害怕的模样,梗着脖子道:“馒头被你碰了,你不吃便是糟蹋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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