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容擦着象牙簪的手顿住, 纤长的睫毛眨了又眨,明明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可合起来, 她却茫然了。
“嬷嬷, 你莫不是听错了?”萧容捏紧了簪子, 转身看着孔嬷嬷,眼里惧是惊慌。
怎么会呢, 怎会这般突然, 毫无预兆, 大楚的使臣入京了她才晓得, 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方才的喜悦与羞涩如同烟雾一般散于空气中,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 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
孔嬷嬷叹气:“使臣已经入宫拜见陛下, 现下外边传开了。”
楚淮在梁宫也算是个人物, 尤其是这两年长的越发俊美,不少小宫婢都偷偷地看楚淮, 看着看着还红了脸。
若不是因为楚淮的质子身份,只凭那张脸, 怕是就能引得一众女子掷果盈车。
孔嬷嬷晓得公主与楚淮亲近,俨然将楚淮当成了兄长,楚淮若是离开,公主必定伤心,可她也不能瞒着公主。
“父皇会答应吗?”萧容抿了抿唇,她脑子里很乱, 不知在想什么。
想要父皇答应, 因为阿淮在梁宫待着名不正言不顺, 只有回到楚国, 他才能摆脱质子的身份,成为真正的皇子。
可一想到阿淮要离开,萧容心里像是被成百上千只蚂蚁啃噬,钻心的痒,却又挠不到实处,难受的紧。
孔嬷嬷摇头:“这个便不晓得了,不过兴许是会的,如今大梁西疆局势不稳,眼看着就要开战,想来楚国此时要接回九皇子也是挑好的时机。”
萧容红唇翕动,眨了眨无神的双眼,将象牙簪轻轻地放回盒内,免得摔碎了,是啊,孔嬷嬷说的有理。
大梁根本无法在此时拒绝楚国的要求,北境才安稳不足两年,西疆各部落又蠢蠢欲动,若是楚国借此机会发兵,大梁腹背受敌,难以招架,为了避免再起战事,陛下不得不放楚淮离开。
“公主,”孔嬷嬷继续道:“方才听人说楚国愿以三座城池换九皇子,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三座城池?”萧容瞪圆了杏眸,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楚国不是早将楚淮视为弃子了吗?
她还记得,去年陛下万寿节楚国派了使臣入梁京,那时她还想使臣会不会带走楚淮,好一阵难受,可楚国使臣却连见都没见楚淮一面,好似世间根本就没有楚淮这个人一样。
楚国使臣走后,她更难受了,她既怕阿淮离开,又怕阿淮不能离开,一辈子待在大梁做一名质子,阿淮要受的苦就更多了。
这才一年多,楚国居然要用三座城池换回楚淮,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绝无可能,萧容不信。
“奴婢也不清楚,都是听外边的人瞎说的,公主若有疑问,不如去问问九皇子。”孔嬷嬷将萧容眼中的失落与纠结看在眼中。
萧容从前过的太苦,直到遇到楚淮,两个同样命苦的人,惺惺相惜,互相取暖,楚淮对于萧容来说,与众不同。
萧容沉默着,没有说话,连绿枝也屏住呼吸,不敢胡乱开口,方才她还在开公主与九皇子的玩笑,她也是傻了,忘了两人的身份,迟早有一日,两人是要分开的,绿枝懊悔不已。
萧容低头将盒子的锁扣合上,放进了妆奁内,想去找楚淮,却又挪不动脚,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恭喜他回归母国?还是希望他能留下?亦或者带她一起走?
无论哪一个,她都开不了口。
她现下心里很乱,“你们先下去吧,我一个人待会。”
萧容垂眸走向里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颓丧。
孔嬷嬷与绿枝对视一眼,谁都没开口,默默地退了下去,合拢了门。
萧容脱了绣鞋上了床榻,双手抱膝坐在床角,眼神空洞。
她无法笑着说恭喜,也没办法让阿淮留下,更不可能跟着阿淮离开。
萧容低头用下巴蹭了蹭膝,忽然间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一块,眼睛酸涩,好想掉眼泪。
她低头埋住脸,屋子里静的能听见心跳声。
*
正乾宫。
楚国使臣与楚淮才退出去,如今殿内只剩下武德帝父子三人。
“这件事,你们怎么看?”武德帝端起茶盏啜饮,让人看不出情绪。
太子与燕王都在心里打鼓,他们自然晓得父皇是在问该不该让楚淮回楚国。
武德帝当初让楚淮入了宫,就是打定主意不让楚淮离开大梁了,可谁晓得楚国这般会赶时候,偏偏在西疆局势不稳的时候提出要接回楚淮,让人无法拒绝。
楚国还极有诚意,三座城池,大梁若强硬的拒绝,楚国与西疆各部落联和,届时大梁的西南便要着火了。
太子先开口,“父皇,儿臣觉得此事非同一般,楚淮在宫里待了三年,谁晓得会不会打探到一些大梁秘辛,不该放他回楚,但楚国提出,咱们不好不应,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解决了楚淮,那他自然也就回不去了。”
萧应也不傻,已经猜到萧策与楚淮勾结,绝不能放楚淮回国,万一楚淮在楚国为萧策撑腰,那他就腹背受敌了。
但楚国拿出三座城池的诚意,不便强硬拒绝,可若楚淮死了,自然也就回不去了。
“父皇,儿臣觉得不妥,”萧策拱手道:“楚国的三座城池极为富庶,用它们来交换楚淮对咱们有利无害,若楚淮此时出事,就怕楚国记恨,挑起西南战事,于咱们不利。”
萧策自然是希望楚淮能回到楚国,他与楚淮结盟,若是楚淮回到楚国能有一番大作为,对他可是大大的有利。
再者楚国愿意用三座城池交换,可见对楚淮的重视,怕是楚淮此一回去,便能受到楚皇的重用,这是萧策愿意看见的。
两个儿子心里想什么,武德帝如何能不晓得,孩子大了,更多的都是为自己考虑,而不是为了大梁,心里到底有些不得劲。
武德帝放下茶盏,眼神扫过两人,“你们两个说的都有理,太子先退下,燕王留下。”
太子神色一僵,眼神扫过燕王,有些不甘,却又不得不退下。
而燕王心中也忐忑,并没有得意洋洋,很久之前他就明白,眼前这人不仅仅是父皇,还是帝王,天下生杀大权掌握在帝王的手中。
“策儿,你觉得该放楚淮回楚国?”武德帝语气不急不缓,看似在闲聊。
可萧策心里却在想着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不等萧策回应,武德帝继续道:“这两年,楚淮帮了你不少吧。”
萧策猛地抬头望向武德帝,又突然回神直视天颜是大不敬,连忙低头,想要解释,“父皇,儿臣……”
武德帝却笑了下,打断他的解释,“从前的事朕不管,不过你应当清楚,楚淮的才能如何,若是放虎归山,他日你还能抓得住这只百兽之王吗?”
武德帝身为梁宫的主宰,没什么事瞒得过他,只看他想不想管,他对萧策寄予厚望,所以想让两个孩子各显所长,楚淮帮萧策的事,他晓得,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甚至对楚淮这个少年还挺有好感,若是楚国不来接楚淮,兴许日后武德帝也会想法子让楚淮为大梁所用。
可若是楚淮回了楚国,欣赏之人终有一天会成为最大的敌人,武德帝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萧策的后背涌起一阵凉意,楚淮的才能他的确清楚,若没有楚淮,他现下也达不到与太子分庭抗礼的地步,可在他心中梁楚之事与他何干,楚淮死,他未必能登上帝位。
但武德帝现下这样说,萧策却不能反驳,若被武德帝晓得他心中所想,怕是帝位与他再无瓜葛。
“父皇说的是,是儿臣目光短浅了。”在帝王心意面前,他不得不妥协。
武德帝很是满意,“既如此,这件事便交由你去办,办好了,朕重重有赏。”
萧策心中倒抽一口凉气,父皇倒真是会给他出难题,派他去杀害楚淮,即便没成,他与楚淮的交情也断干净了,还会被楚淮记恨上。
父皇半点情面也不留,这是不希望他与楚人搭上关系。
“怎么,有难处?”武德帝大掌搭在龙案上,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萧策,无形中便给了他压力。
萧策跪下,“儿臣遵命!”
他再清楚不过,若是今日他不按父皇吩咐去做,怕是明日他燕王府的天就要变了。
为了储君之位,他只能舍弃楚淮了。
*
萧容独自在屋子里待了半下午,夜幕降临后,她没去找楚淮,但楚淮来了找她。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后院,此时后院的雪已经化了,野草冒出了头,细嫩的绿色,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新的一年充满了希望。
两人坐在水井旁,谁都没开口说话,一时之间,后院静的只有蟋蟀的叫声。
萧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从最初晓得这件事,已经过去许久,孔嬷嬷已经明确的告诉她,这是真的,她连问都不必再问了。
过了片刻,一阵春风吹来,有一丝丝凉意,萧容深吸口气,终于调整好了心情,她扬起一抹笑,偏头看着楚淮,“阿淮,恭喜你呀!”
想了一下午,她到底还是决定恭喜,阿淮离开大梁才是最好的选择,虽说现在他的处境还不错,可是谁也不知来日会发生什么,待在梁宫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要了命,日后无论是太子还是燕王为帝,都不会留下阿淮的性命。
她不能那么自私的留下阿淮。
楚淮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别笑了,很难看。”
她怕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笑的比哭还难看,无异于在楚淮心口刮过一刀。
萧容噗呲一声笑了,偏过头揉了揉微热的眼眶,努力稳住声调,“你撒谎,前不久还说我好看呢。”
楚淮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容儿,抱歉。”
说好一直保护她,可他却得先离开一阵子了。
萧容背对着他,没有回头,眼角却泛起了泪光,嗓音到底带了颤意,“做什么道歉,你本就是楚国人,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回楚国我高兴。”
“高兴为何哭了?”楚淮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着,紧紧地掐住心脏,她哭了,楚淮比谁都难受。
萧容抹了把眼泪,扬起笑容,“我喜极而泣不行吗?我为你高兴,你终于可以摆脱太子了,往后太子再也不能欺辱你了。”
楚淮的命运已经比从前那些质子好太多,起码楚国愿意来接他,用三座城池换楚淮,楚淮回国之后一定会过的很好,再也不用待在南撷院受苦了。
楚淮摩挲着萧容发顶的手往下滑,大掌捧着她的侧脸,指腹抿去她眼角的泪珠,薄唇微紧,“别哭了。”
望着她泪眼汪汪的样子,楚淮有那么一瞬间想反悔,告诉她,他不回大楚了,永远陪着她。
可是心里仅存的理智又将他拉了回来,不回大楚,他与萧容没有未来,萧容会被许嫁,而他也会被武德帝赐婚。
只有回了大楚,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萧容歪着脑袋在楚淮的掌心蹭了蹭,“阿淮,我好舍不得你。”
三年,两人共同度过了最难捱的三年。
如果没有楚淮,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这一年多的好日子,都是楚淮为她谋来的,她已经习惯了依赖楚淮。
除夕那日,她还在忧心章皇后会为她挑选驸马,早早出阁,要和阿淮分开。
谁曾想到,她还没有出阁,可阿淮却要走了。
阿淮要回家了。
此一去,相隔千万里之遥,两人再也见不到了。
过去那三年,只能成为回忆,再过三年,不知他是否还记得那段时光。
楚淮的脊背绷紧,另一只放在身侧的胳膊,手背青筋暴起,望着萧容的眼神藏着压抑,他在克制,克制着不将萧容揽入怀中。
他很想抱一抱她。
可他还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能给她希望,更不能耽误了她。
若成,他日十里红妆迎新人;若不成,他日十里嫁妆送旧人。
“我们会再见面。”楚淮缓缓地将手放了下来,再见面是注定的,可再见时会是怎样的,他不知道,平生第一件他不能确定的事出现了。
“真的吗?”萧容小声抽噎着,她根本不信,只以为楚淮是哄她玩的。
楚、梁两国本就是敌对关系,他若回楚,他们绝无可能再见。
“真的,我几时骗过你。”楚淮嘴角含着淡淡的笑。
“好,我信你。”萧容破涕而笑,无论如何,让他放心的回楚国吧,别牵挂她,她不想耽误他。
“阿淮,我能抱抱你吗?”萧容忐忑的望着楚淮,两人不是孩童,都到了嫁娶的年纪,这样的亲近,已经有些不合时宜,可她真的很想抱抱阿淮。
楚淮求之不得,直接用行动回应了她。
张开胳膊,大掌扶在她的脊骨处,将她往怀中收拢,紧紧地抱着她。
“容儿,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接你,楚淮闭了闭眼,将眼里的不舍尽数掩埋。
他也希望能带萧容一块走,但不可能,兴许连他自己也未必走得了。
“呜呜呜,阿淮,我舍不得你……”萧容死死的抱着楚淮,大哭了起来,心像是被大水淹没,泪流不止。
就像是那次落水后被楚淮救上来,紧紧地抱着他这根浮木,这是她最后一次抱着他了,他要走了。
楚淮本就寡言少语,一口气哽在心口,不上不下,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的顺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
“我走后,你莫要再提起我,只当忘了我。”大梁公主,不能与大楚皇子有牵扯,这样才能保住萧容的命。
萧容闭着眼睛点头,道理她都懂,可不是谁都能做到。
楚淮的下颌蹭了蹭她柔软的发丝,语气温柔:“好好活着,我答应你,我们还会再见。”
萧容轻声应着,却知道这样的可能极其渺小,两人不仅仅隔着山川湖海,还隔着家仇国恨,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以后分开的命运。
之后楚淮没再开口,萧容也沉默,两人静静的抱着对方,像是在感受最后一刻的温情。
许久之后,萧容先从楚淮的怀中退了出来,取出丝帕擦干眼泪,一双杏眸已经哭肿了,“你什么时候走?”
还有两日便是他的生辰了。
“你及笄礼后一日离开。”楚淮晓得她在想什么。
萧容这下放心了,“好。”
起码还能陪他过一个生辰。
她攥紧了帕子,想到了什么,低着头道:“你这两日小心些,莫要中了陛下的算计,陛下怕是不想你离开大梁。”
从楚淮入宫那一刻起,武德帝的意思昭然若揭,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得不答应楚国,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楚淮“病故”。
楚淮死了,对楚国就没有价值了,楚国未必会愿意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皇子掀起战事,若是楚国真这么爱护楚淮,当初也就不会送他来大梁了。
楚淮死了,亦达到了武德帝的目的。
“我明白。”楚淮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命谁都想要。
*
次日,萧策派人来请他,说是设宴为他践行,宴会设在御花园的阁楼里。
楚淮到时阁楼内只有萧策,连个侍从都没有。
“你来了,坐吧。”萧策看了他一眼,对于楚淮,他很是佩服,也有感激,这两年,若没有楚淮,他怕是很难走到今日的地位。
楚淮面色冷淡的坐了下来,扫了眼桌上的菜肴,“挺隆重。”
“好歹咱们也相处了几年,这几年多谢你助我。”萧策说这话时都不敢看楚淮的眼睛。
他现下要取楚淮的性命,着实算是恩将仇报,可为了储君之位,他又不得不顺从父皇,要是父皇将这件事交给太子办多好,他还能从中作梗,帮楚淮一次。
可父皇要他做,他若失败,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便大打折扣。
夺嫡之路,本就容不下“情”字,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
楚淮嗤笑,“你这话说的太假。”
“我实乃真心,想不到楚国竟还会来接你。”萧策提起酒壶,为楚淮斟了一杯酒,也为自己斟了一杯。
萧策还真有点舍不得楚淮,他现下距储君之位还有些难度,楚淮一走,他便损失了一个得力干将。
但世间事本就没有事事如意。
“楚淮,我敬你。”萧策端起酒杯。
楚淮双指捏着酒杯,轻轻地摇晃,垂眸望着晃动的酒液,轻嗤,“这杯酒我可消受不起。”
他抬起手,酒杯内的酒液一点点倒在地上,语气平静,“是钩吻还是鸩毒?浪费这般稀世之毒了。”
萧策脸色骤变,“你是如何知晓的?”
他自认为伪装的十分妥帖,可楚淮却显的太过淡定。
“武德帝可真会选人,利用你来杀我,也太看得起你了,”楚淮放下酒杯,犀利的黑眸扫过他,“萧策,你在武德帝的心里,还真是不如萧应。”
没有哪个疼爱孩子的父亲会让自己的孩子手上沾血,可武德帝做了。
明明是萧应提出的杀了楚淮以绝后患,偏偏武德帝却让萧策来杀人,坏人全让萧策做了。
萧策的脸色青了又白,“他到底占了嫡子的名分。”
武德帝是嫡出,自然也偏爱嫡出,所以会早早册封萧应为太子,让萧策这条路走的格外艰难。
可哪怕艰难,萧策还是要走下去,“楚淮,今日你走不出这个屋子,外面埋伏了弓箭手,我没的选,你也没的选。”
“谁说的,我这个人呢,不喜欢太孤独,黄泉路上得找个人作伴。”楚淮气定神闲,好似在聊今日天气不错,丝毫不像是到了生死关头。
萧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微微眯起眼,“你这是何意?”
楚淮的指尖落在桌上敲击着,“很简单,今日要么我活着离开,要么你和我一起死,”他轻蔑一笑,成竹在胸,“萧策,你杀不了我。”
要是萧策就能杀得了他,那他也就不用允诺萧容两人会再见面,因为大楚的夺嫡之争可比梁宫凶险的多。
二人之争比起十几人之争,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萧策深吸口气,“你敢在宫中杀我?”
“有何不可?”楚淮起身,毫不在意道:“萧策,好自珍重。”
下一次见面,就是寻仇了。
萧策攥紧了手中酒杯,原本掷杯为信,他摔碎酒杯,弓箭手便会射杀楚淮,可此时他却觉得,酒杯碎地,死的极有可能是他。
看来他还是低估楚淮了,得再想法子。
楚淮的脚步声渐渐离去,没有萧策的号令,弓箭手只能放走楚淮,萧策仰头饮尽杯中酒,狠狠地将酒杯掷在桌上。
没想到有一日,他也尝到了进退两难的滋味。
*
三月三,上巳节,亦称为女儿节,许多年过十五的姑娘家都会在这一日举办及笄礼。
萧容前两日盼着今日的到来,可真到了这一日,却没有任何的欣喜了,明日阿淮便要走了。
但再不舍,她也不能表现,今日是她的大日子,宴请了不少官眷,耷拉张脸只会让旁人说她不懂事。
她努力调整心绪,嘴角挂着浅淡的笑,仪态落落大方,她不想让阿淮担心,让阿淮放心的离开吧。
整场及笄礼,也就只有何老夫人为她加笄,将那枚象牙簪插/入她发端时,她才有那么一刻的喜悦,那是阿淮亲手为她做的。
却没有想到,也是最后一份生辰礼。
及笄礼无波无澜的进行着,眼看着就到了尾声,武德帝忽然着人宣了一道旨意,册封萧容为安阳公主。
先前未透露半点风声,不仅仅萧容愣住了,就连章皇后与余贵妃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想来她们也不曾听得风声。
萧容跪下谢恩时很不明白,武德帝为何这么快就赐了封号给她,而且还是一个不错的封号,难道是要为她挑选驸马了吗?
可武德帝旨意上又不曾说修建公主府,一般择婿前会修建公主府,还没修建公主府,那就是没打算这么快择婿。
萧容不懂,也不能问,除了谢恩没别的选择。
但无论如何,对于萧容来说,也算是个好消息,她有了封号,往后就不同了,并且去年萧滢及笄时,父皇也赏了她宁仪公主的封号,她不算打眼。
阿淮要走了,她对梁宫也没有什么留恋,嫁…不嫁都好。
及笄宴直到午后才散,她回到南撷院,孔嬷嬷与绿枝正在规整她今日收到的贺礼。
“贺礼太多,库房放不下了,等九皇子离开,倒可以放到西厢房……”孔嬷嬷话说一半才意识到不妥,小心翼翼的看眼萧容,生怕萧容难过。
可萧容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像是已经平静下来。
她换了一身衣裳,“绿枝,随我去趟膳房。”
“公主,去膳房做什么?”绿枝放下手头的东西。
“做长寿面。”萧容往外走,并没多说。
绿枝也没再问,给谁做长寿面再清楚不过了。
萧容今日办了盛大的及笄礼,又被武德帝封为安阳公主,膳房的人巴结萧容还来不及,连萧容的银子都不收,清了一个灶台给她用。
她没做过长寿面,但听人说长寿面不能断,得一根面做成一碗面,吃的人也不能咬断,这样才是长寿。
萧容第一次做,总是把握不好力道,弄断了好多根,只能从头再来。
从半下午忙活到晚膳时分,萧容终于折腾出了一碗卖相一般的长寿面,但好歹是用一根面做成的。
也多亏了膳房的老嬷嬷帮忙,教了她许久,煮面时又险些烫到了她,是老嬷嬷帮忙搭了把手,要不然一整碗面就要摔了,又得从头再来,那可就麻烦了。
萧容让绿枝给了几两银子答谢老嬷嬷,才将长寿面装入食盒,提着离开了膳房,夜色四起,想来阿淮也饿了。
她回到南撷院时,西厢房黑黢黢的,她还当楚淮不在,先去换了身干净衣裳,西厢房还是没亮灯,她推开门才发觉他坐在窗前,“怎的不掌灯?”
“等你,不是说要给我个惊喜。”楚淮起身,嘴角含着笑。
“就知道你在等我,快坐吧。”萧容也笑,两人都下意识的忘了明日的分别,只想好好享受当下。
萧容点燃了烛火,屋内亮堂了起来,她才把那碗长寿面端了出来,“阿淮,生辰吉乐,我也不知道送什么给你好,做了碗长寿面,希望你长寿永康。”
楚淮看了眼面,又打量了眼她,见那根象牙簪戴在稍有些凌乱的发髻中,格外显眼,“做了挺久吧。”
发髻都乱了。
萧容嬉笑着吐了吐舌尖,“还好啦,我这般聪慧,学什么都一点即透。”
她将竹著递过去,“尝尝看味道如何,这是我第二次下厨。”
第一次是给他做水粉圆子赔罪。
楚淮接过竹著,在面碗里搅合几下,香气从面汤里散了出来,满屋子飘香。
萧容双手托腮,“这是长寿面,要一口吃完,不可以咬断,虽然有些丑,不过味道应该还不错。”
“你尝过了?”楚淮狭长的双眸微眯。
“没有,”萧容摇头,看着面碗上飘着的葱花,“膳房的嬷嬷说长寿面不可以分享,要不然会分寿命,只能寿星吃,你吃吃看。”
楚淮盯着这碗面,神色晦暗不明,却迟迟没有动手。
萧容不解,“怎么了嘛?你怕不好吃啊?应该不至于,是膳房的老嬷嬷教我做的,肯定好吃,要不然你给我喝点汤,我试试看?”
她就要起身去找瓷匙。
“不用,只是很感动,还是第一次吃长寿面。”楚淮笑了笑。
楚国不兴长寿面,他小时候过生辰,母妃也没有给他做过,他吃的第一碗长寿面出自萧容。
“哎呀,也不用太感动啦,”萧容满眼笑,可是细看,笑意并不达眼底。
两人都在笑,却没有一个人是发自内心的笑。
楚淮没再犹豫,低头吃起了长寿面,面条进入口中的刹那,他捏着竹著的手指紧了紧,但很快不动声色的调整,大口的吃着面。
萧容望着他,却没有开口,因为长寿面不能咬断,所以也不问他好不好吃,等他吃完再说。
楚淮吃的很快,很急,像是被索命鬼追赶着。
“你慢点吃,又没有人和你抢。”萧容倒了一杯茶水推过去。
楚淮“嗯”了声,却没有停下来,继续吃着面,一碗长寿面很快从头吃到了尾,可就在最后一口时,楚淮闷哼一声,忽然咬断了面,那条长度不足一寸的长寿面掉回了碗里,飘飘荡荡的从汤面沉入了碗底。
萧容皱了皱眉,心口有点不舒服,觉得遗憾,就差一点点了,不过她还是笑着说,“一点点就算啦,这根长寿面一百岁,阿淮活到九十九也不错。”
楚淮低着头没应声,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头,像是在隐忍什么,萧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莫名有点慌,“阿淮,你怎么了?”
萧容猛地起身,“阿淮……”
她的手还没碰到楚淮,忽然被他推开,她不得已后退两步。
“噗——”一口鲜血喷洒在地上,滚烫的,鲜红的,刺痛了萧容的眼。
萧容看着那口鲜血吓傻了,颤着声问:“阿淮,你怎么了?”
楚淮抬起头,用手背擦掉唇角的血渍,勾唇笑了下,有些遗憾道:“容儿,我可能,活不到九十九了。”
“你……”萧容看着他嘴角的血越抹越多,一双眼霎时变得通红,“面里有毒?不可能,怎么会这样,阿淮,我没有……”
萧容语无伦次。
“我知道不是你,”楚淮打断她的话,自嘲一笑,“除了你,没有人希望我活着离开梁宫。”
萧容摇着头,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幕,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而下,“不会的,不会的,我去喊太医。”
萧容跑出去时绿枝与孔嬷嬷也在院子里,南撷院的大门被关上了,分明还没到宫门落钥时分。
“公主,御林军忽然锁上了南撷院的门。”绿枝被吓的不轻。
萧容大梦初醒,冲上前去拍打厚重的木门,歇斯底里,“开门,开门,快请太医!出人命了,救命!”
可不管萧容怎么拍打,南撷院的门纹丝不动,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是父皇利用了她!
膳房示好的老嬷嬷,加了毒/药的长寿面,紧闭的南撷院大门,御林军的守卫,这一切,如果没有武德帝的准许,根本就没有人可以做到。
“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请太医!”萧容凄厉的哭喊声响彻梁宫西北角,一下又一下,她的掌心拍的充血红肿,可是大门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
绿枝与孔嬷嬷被萧容的反应吓到了,连忙去拉她,“公主,你这是怎么了,别伤了自个。”
萧容的神情分明就不对,像是要癫狂了。
“别拉我,我要救阿淮,开门,求求你们开开门,我要请太医救阿淮,……”萧容眼泪一颗颗砸在青石板地面,很快地面就积攒了一摊水渍。
孔嬷嬷与绿枝面面相觑,不明白萧容是什么意思,直到西厢房传来一声,“容儿。”
孔嬷嬷与绿枝看过去,登时吓得脸色煞白,楚淮淡青色的衣裳上布满了血渍,整个人像是从地狱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是血,脸色苍白,连走路也不稳,扶着门框像是随时要倒地。
“阿淮。”萧容连忙跑了过去,在他倒地之前扶住了他,可萧容的力气太小,只能跪坐在地上,楚淮半躺在萧容的怀里。
“阿淮,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对不起呜呜呜……”萧容抱着楚淮,哭的嗓子都哑了。
这一切都是父皇的精心设计,知道阿淮对她没有防备,所以才在她的长寿面中下毒,她今日根本就不可能请得到太医。
阿淮要死了,是被她害死的!
“别哭了,”楚淮的喘/息声极重,鲜血从嘴角往外淌,滴滴答答,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不怪你,我本就不可能活着走出梁宫。”
“不会的,阿淮,你那么厉害,你教我,教教我要怎么救你,你不能死,你明日就可以回家了。”
萧容浑身都在颤抖,她不知道楚淮中的什么毒,更没有解药,她该怎么救阿淮?
“绿枝,去取匕首来。”萧容眼中有着嗜血的疯狂,如果她也要死了,父皇会不会看在她的份上,让太医来一趟南撷院?
绿枝惊骇的望着公主,猜到公主要做什么,无法迈动脚步,也哭了起来,“公主三思,若是太医不来,你该怎么办?”
太医不来,公主也会死的,在陛下心里,公主哪有大梁江山要紧。
“快去!”萧容头次大声呵斥绿枝,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性命了,若要一命抵一命,她来。
“容儿,”楚淮握住萧容的手腕,“没用的,我中的毒,太医解不了。”
萧容狠狠地咬着唇瓣,舌尖很快尝到了血腥味,她心中亦是清楚,既然武德帝下了毒,就不可能留有解药。
正因如此,她越发难受,武德帝从未真正关心过她,却让她背负上了杀害阿淮的罪名,安阳安阳,可她将永生难安,武德帝到底有没有将她当成女儿,哪怕一点点!
楚淮带血的指腹摩挲了下她的唇角,“别伤了自己,容儿,这是注定的结局,我们谁都无法改变,与你无关咳咳……”
楚淮咳嗽起来,每咳一下,猩红的鲜血便从喉头往外涌,染红了萧容的襦裙。
萧容松开唇瓣,却将楚淮抱的更紧,呜咽着,“对不起,阿淮,是我的错,我不该做长寿面,我不该那么笨,是我害了你。”
她明明提醒过阿淮要小心武德帝,可自己却如此大意,没有试毒就将长寿面端给了阿淮吃,是她的愚蠢害死了阿淮。
楚淮眸中倒映着萧容的哀伤,他的喉结滚了滚,将喉头的鲜血咽了下去,嗓音沙哑,“容儿,错的不是你,长寿面很好吃,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长寿面,我很满足。”
“阿淮……”萧容的眼泪根本就止不住,大颗大颗的落在楚淮的身上,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阿淮要死了,她好像说什么都是徒劳。
楚淮的视线落在她发髻的象牙簪上,抬起手想摸簪子,可抬到半空中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萧容抬手抽出发髻间的象牙簪,塞到了楚淮的手中,“阿淮,这是我最喜欢的生辰礼,谢谢你。”
楚淮笑了下,握着簪子与她的手,象牙簪沾上了鲜血,“容儿,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知己,遇到你很幸运。”
“没有,”萧容哭着摇头,发髻松了,乌黑的秀发凌乱的散在后背,“遇到我一点也不好,你以后不要再遇到我了。”
如果不遇到她,阿淮就不会死,阿淮那么警觉,唯独对她放下戒心,是她害死了阿淮。
萧容的泪珠砸在楚淮的指尖,滚烫的能将人灼伤,楚淮的气息变得微弱了许多,“我早说过,我并不在意生死,人各有命,你无需自责。”
他笑了下,嘴角的血衬的这个笑容只剩下哀色,“幸好我还没有娶亲,要不然也是连累旁人。”
楚淮还有心思开玩笑,可萧容的心却在被一点点撕扯,滴着血,浸入了盐水里泡着,他本不爱笑,可今日他却一直在笑,只不过是不想让她内疚罢了。
可楚淮越是如此,萧容就越恨自己,恨自己大意,恨自己蠢笨无能,恨自己……一开始就不该与楚淮交好,他本该对任何人都保有戒心。
萧容反握住楚淮的手,泣不成声,“阿淮,我嫁给你,做你的娘子,你不要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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