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终于想起来,大街上吵吵闹闹影响不好。
李善长领着一众将领离开;常遇春让人扛着被捆成粽子的蓝玉离开;陈标坚决不肯待在陈文正的怀里,被李保儿抱着离开。
让陈标给应天的官二代启蒙的事,还得先征得马夫人同意,并写信告知朱大帅后才能执行。李善长已经在琢磨腹稿,怎么说服大帅和大帅夫人。
至于会不会累到陈标,李善长这个被压榨了多年的人,深知如何压榨其他人,保证陈标可以轻轻松松当一个只需要指手画脚的小先生。
陈标仍旧以为这几个大人是在开玩笑。他一门心思想着回家向娘亲告状,并决定以后做好吃的都不给陈文正吃。
热闹散去,酒楼和茶馆的文人结了账,碰巧同一时间出门,在门口遇上。
叶琛惊讶:“族兄?”
叶铮愣了愣,拱手:“景渊,你怎么在这里?”
王袆性子最为开朗,自来熟道:“景渊兄,你亲戚?”
叶琛思索,要不要告知友人族兄的身份。
叶铮却感觉到了什么,主动邀请:“听说陈家在应天开了一个新戏楼,戏曲挺有意思。一同去看看?”
叶琛看向自己的同伴。
最年长的宋濂道:“我们也正想去看看。”
他们没有在大街上自我介绍。等到了热闹的戏楼中,他们进入二楼的小雅间后,才开始介绍自己。
叶铮这边,根正苗红的事功学派。
叶琛这边,根正苗红的程朱理学。
两方面面相觑,都略有些尴尬。
叶琛干咳了一声,打圆场:“其实我也有研究事功学派的学说。学说无好坏,取长补短,方有增益。”
宋濂点头:“我也兼治经制之学。”
王袆笑道:“我什么都会一点,博而不精,让叶兄看笑话了。”
叶铮捋了捋胡须,懂了。
这是一群披着程朱理学皮的同道中人。
其实在浙东学派还兴盛的时候,浙东学派内部也会打出狗脑子来。
比如金华学派说永嘉、永康学派是“重利轻义”,永嘉、永康学派认为金华学派是“和事佬、无主见”。
不过现在程朱理学当道,金华学派、永嘉学派、永康学派都成了阴沟里的老鼠,内斗不起来了。
于是几人重新见礼,并着重阐述了自己的师承和擅长,而后求同存异,只“事功”一说,开始交流学术。
在一番先从口头上,然后蔓延到口水上,最后蔓延到挽起袖子的拳脚上的交流后,他们理了理衣冠,端起茶盏,以茶代酒,勉强认可了对方。
明初和明中期的文人,武德非常充沛,上朝经常互殴,还会打死人。
元末的文人的武德更充沛,不充沛早死在乱世了。
叶铮年龄最大,第一个开口说正事:“这两日恰逢节庆集市,应天热闹非凡,仿佛太平盛世。”
宋濂补充:“听闻如今应天经济繁华,都是由陈家一手铸成。更可敬的是,陈家从不揽功,逢人便言自己是替朱元璋行商,不仅为朱元璋缴纳大量商税,还将出钱以朱元璋的名义修补应天府城池,帮扶孤寡老弱。”
叶琛笑道:“我在元军中听闻,元朝廷悬赏千两黄金买陈家家主的头。听闻陈家家主陈国瑞十分神秘,我本以为是故弄玄虚。今日见他孩子如此聪慧,这人绝对不简单。”
王袆转着手中茶碗盖道:“你们怎么全关注陈家了?他们那群将领多有意思。早听闻常遇春行事暴虐,军中似乎常有杀良冒功之举。我本以为朱元璋手下的将领都差不多……”
他顿了顿,讥笑道:“不过杀良冒功这等‘小事’,其他势力做得更多,我倒不会因为这等事看不起朱元璋。但我没想到,朱元璋军中还会有人在常遇春妻弟欺压百姓时,与常遇春正面对上。”
叶琛再次笑道:“王子充,你是没想到那位在其他有名文人中评价极低的李善长李百室,行事如此出人预料吧?”
王袆放下茶碗盖,笑着摇摇头:“这倒也的确如此。他居然……哈哈哈,那一下真解气。”
叶铮道:“最出人预料的难道不是,他们准备让一五岁孩童给将领之子启蒙吗?”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不由统统扶额笑出声。
陈启、陈麟和薛知默是叶铮的学生,在这种场合只能陪坐。但他们也忍不住捂住了嘴,肩膀颤抖。
众人笑了许久,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笑声消失,低缓的叹气声响起,在楼下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和此起彼伏的叫好声的衬托下,显得特别沉重。
宋濂盯着茶杯,沉声道:“我家境贫寒,买不起书,只能去师友家中借书抄写阅读。可像我这种能买得起纸笔的家庭,比起朱元璋的部下们,恐怕算不上家境贫寒。”
当然算不上。
能拜师、能买得起笔墨纸砚、能穿着遮体的衣服在油灯下挑灯夜读的家庭,别说在元末乱世中,就算是在所谓王朝盛世,都已经超过了大部分人。
许多贤人他们的眼睛所注视着的最贫困的人,就是这样的“寒门学子”。
像朱元璋他们那种在地里刨食,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出门全家人轮流穿一套衣服的百姓,在元代是连名字都不允许拥有的人。
他们或许在许多人眼中,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宋濂道:“我因幼时吃过艰难求学的苦,能明白寒门学子的不易。朱元璋言,贫苦人更懂得贫苦人,话糙理不糙。若他能坚定此刻本心,未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明君。”
几人纷纷点头。
除了叶琛是官宦子弟,其余几人顶多算耕读世家。在世族豪强看来,都属于不入流的“寒门”。所以他们的门第观念并不强。
何况,汉时有刘邦这个草根皇帝,更有陈胜吴广喊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震撼人心之语。他们不会小看任何一个“草莽”。
几人沉默了许久,王袆懒散道:“那李善长真有意思。对待武夫的时候就用武力,无人可用的时候连小孩子也可以交付信任。还真是为了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他该不会也是修事功学吧?”
叶铮表情古怪:“我看他不是修事功学,而是被朱元璋压榨得没法子了。”
几人再次扶额笑。
王袆笑道:“不过若那叫陈标的五岁孩童真的是天才神童,让他为人启蒙,说不定真的可行。我小时候便常教导家族中同辈。”
几人都是神童,都有辅导家族中同辈的经历,纷纷点头。
有些老先生自身学识不错,但离孩童时代太远,自己能读书,不一定能教孩童启蒙。见李善长和那些将领们的态度,说不准那个叫陈标的孩童还真的很会教导人。
“但朱元璋麾下将领人数不少吧?全交给一个五岁孩子,怕不是会把孩子累出问题。”叶琛率先站起来,“我准备今日就去拜访李善长。你们可要再考虑几日?”
王袆站起来:“考虑什么,我们一起来的,当然一起去。对吧,师兄?”
宋濂点头,问道:“你们呢?”
叶铮叹气:“其实我是想带着学生们抢在你们前面的。毕竟你们可是‘浙东四先生’和‘浙东二儒’,名气比我们大太多了。”
“浙东四先生”中的叶琛,“浙东二儒”中的王袆,和两个称号中都有他一席之地的宋濂,纷纷大笑。
叶铮和他的三个学生看着他们猖狂的笑容,有些牙痒。
……
陈标一回家,就扑进马氏怀里告状。
马氏听完陈标的告状之后,哭笑不得:“李先生就逗你玩呢,哪会真让你去给人家启蒙?”
陈文正和李保儿对视了一眼。那可不一定。
他们自己也有秀才甚至举人启蒙老师。李保儿还算能跟得上老师讲的课,陈文正只想打瞌睡。
但陈标操着一口黏黏糊糊的小奶音给他们讲课时,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学习进度一日千里。
当然,这并不是陈标能力比秀才举人老师强,而是秀才举人老师们教导的方向和陈标不一样。
即使元朝科举断断续续,但文人要出头,仍旧朝着科举去。
他们教导学生,首先是熟读熟背四书五经,然后再背先贤们的经义。
这一步路,在坐不住的“老”蒙童们那里就直接堵死了。
陈标教人则带着后世的眼光。
首先,他要明确听他讲课的人读书是为了什么。
一是识字,可以自己读书自学;二是明理,懂得经史子集中经典故事中要阐述的大道理。
所以陈标教导别人时,直接就将拗口的“雅文”,改成了通俗的白话文。
这些“老”蒙童们看不进四书五经,但通俗话本都看得津津有味。
经史子集里的故事,精彩程度不比通俗话本差。陈标再用后世的故事编一些有趣的衍生小故事,连陈文正这种纯粹的“大老粗”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仅如此,陈标还让人用经史子集的故事画了话本,写了戏本。
现代的小朋友,你让他听文言文成语故事,他会哭给你看;你让他听通俗成语故事,他会比较感兴趣;如果是成语故事话本,他自己看得津津有味;换成了成语故事动画片……你就得防着他偷偷开电视了。
陈标有的是办法让“小朋友”认真听“故事”。
被陈标系统地教导了十天半个月后,别说陈文正,连李保儿听其他人上课,都会忍不住打哈欠。
李善长知道陈标教书的能耐。
陈标教陈家下人的时候,李善长多次旁听,并拿着小本本记了一大堆东西。
他没让陈标教其他人,一是担心陈标身份暴露,二是担心陈标太过劳累。
但现在……李善长他真的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朱元璋麾下将二代们的老师们都差不多跑光了,总不能真的让这群嚣张跋扈的二代们就闲着四处惹是生非吧?
李善长一边给朱元璋写信,一边咬牙切齿,不小心捏碎了一根毛笔。
他把毛笔丢一边,很自然地拿起另一根毛笔。
显然,他已经对自己气愤之下捏碎毛笔的事习以为常。
“爹爹,给你蜜饯,娘给我的,我给你留了一个。”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跑进书房。
李善长赶紧把笔放下,将小女孩抱起来:“二丫头,你怎么下床了?脚不疼吗?别乱跑。”
小女孩把怀中手绢展开,捏住蜜饯送李善长嘴中:“不疼了。大夫说,我可以下床走。”
李善长含着蜜饯,严肃道:“下床走,不是下床跳。老实点!”
小女孩靠在李善长怀里,乖巧道:“好。爹爹,你在写信?”
李善长拿起毛笔:“对。你别乱动。”
小女孩点头。
李善长抱着小女儿继续写信。
小女孩则晃晃小脚丫,小声读着李善长信中自己认识的字。
李善长的夫人从书房门口路过,伸头看了书房一眼,笑着摇摇头离开,去给大女儿换药。
大夫说,大女儿的脚虽不能恢复成以前模样,但若好好养着,寻常走路至少不会疼。
李善长的夫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脚。
丫头们不缠脚,在朱大帅军中也能找到好人家,不用再吃自己和大丫头吃过的苦,真好。
李善长让人将信和紧急的公务一同快马加鞭送去扬州。
他刚寄出信,就有人拜访。来者拜帖落款居然是叶琛、宋濂、王袆和四个不认识的人。
李善长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
冒、冒名?
不管了!是个能读书习字的文人就成!至少整理文书的工作可以分给他们!
李善长来不及放下女儿,抱着女儿就冲了出去。冲得太快,他还把一只鞋子踢掉了。
李善长府邸的门人非常懂事,见来拜访的是文人,还未禀报就将人请进门,好茶好点心伺候着。
在李善长中堂坐着的七位文人见李善长光着一只脚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小女孩,都惊讶极了。
李善长虽不认识这七个人,但见他们气度就明白可能不是假冒,立刻上前作揖。
作揖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怀里还抱着小女儿,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小女孩非常懂事地伸手作揖:“叔叔伯伯们好。”
李善长尴尬地将女儿放在地上:“刚我正抱着二丫,太激动了就……真是……”
李善长尴尬得说不下去,只不断拱手作揖。
七位文人先面面相觑,然后纷纷起身回礼。
“李公不必介意。”
“李公如此看重我们,是我们之幸。”……
仆人拎着李善长的鞋子跑进来,帮李善长穿好鞋子后,又抱着小女孩跑走。
八人再次重新见礼,一片和乐融融。
这时候,陈标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进门就大吼:“李叔!你究竟和我娘灌了什么迷魂汤!她居然同意我去当什么小先生……啊,有客人?怎么没人告诉我。”
李保儿跟着陈标跑进来:“标弟,你怎么跑这么快!别摔……唉?李叔,有客人?”
李保儿和陈标面面相觑,然后整理衣衫,乖乖和这几个明显是文人的客人们问好。
李善长脸色一白,赶紧想把陈标送走。
但族弟叶琛和师弟王袆非常默契地抢先几步跨出,挡在了李善长前面。
族兄叶铮和师兄宋濂非常默契地露出和善的笑容,异口同声道:“你可是应天有名的神童陈标?”
陈标:“……其实我不是神童,我很笨,真的很笨。”总觉得有问题,先否认绝对不会有错!
李保儿:“……”糟糕!我现在好慌!
李善长:“……”冷静!我一定要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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