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朱文正除了打仗之外, 其他时候都非常不靠谱。所以朱文正递折子上蹿下跳了许久,包括朱元璋在内的南京君臣都没把他当回事。
为了不让为朱文正的幼稚举动烦心,朱元璋将朱文正所有相关的折子都压下来, 没有告诉朱标。
朱元璋没想到, 朱文正不仅敢说,还真的敢做。
他按着额角, 无奈道:“我怎么知道他真的会去……唉,好歹和我说一声。”
刘基道:“主公,燕王和你说了啊。”
朱元璋骂道:“那叫说?!”
李善长都忍不住为朱文正说好话了:“既然主公你允许燕王发现机会就出征, 他发现了残元朝廷所在立刻出征,并让曹国公禀报。先不论胜负,只说至今为止燕王行事,并无过错。”
曹国公即李文忠。李文忠在洪武二年的大明开国功臣名单中名列前十, 如今已经得封曹国公,顺带还成了个亲。
如果不是李文忠新婚燕尔,朱文正也没有那么容易在李文忠眼皮子底下搞事。
话又说回来,朱文正趁着李文忠新婚燕尔精神松懈搞事, 真是和李文忠虽是表兄弟,胜似亲兄弟了。
李文忠越想越气,点出一万精兵, 带着二十天干粮,与他一同飞速赶往捕鱼儿海;剩下一万人护送后勤辎重队伍继续前进。
等打完残元,他不把朱文正揍得下不了床,就不姓李也不姓朱!
北京城。
朱标得到朱元璋旨意的时候,愣了许久。
半晌, 他将心中异样压下, 思索要如何将这件事利益最大化。
“将廖叔叔请来。”朱标吩咐道。
护卫领命后, 朱标又让人将陈麟、宋璲、刘琏,以及分散到各处实习的学生们叫来,把更改后的真相告知他们。
这更改,自然是颠倒事情发生的时间,把朱文正的行动变成洪武皇帝默许的秘密紧急行动。
皇帝决定的事,陈麟等人再不满,也只能憋着。
陈麟叹气:“我还以为真的是去打东北……要是去打东北,我们还能把粮仓里用掉的粮食赚回来。”
宋璲和刘琏想起花掉的粮食,也很头疼。
北方只能一年一熟。百姓才分田没几年,家中的存粮顶多吃半年。很快,北直隶百姓就将进入青黄不接的艰难时刻。
往年这个时候,北京城和其他城镇都会招工,用以工代赈的形势,一边完善北方被打烂的城池的基础设施建设,一边让百姓多条活路。
如果北直隶的粮仓空到七八月也得不到补充,今年的以工代赈恐怕难了。
刘琏问道:“能不能让朝廷多支援一点?”
宋璲也道:“朝廷既然让燕王出征,应该会支援军粮吧?”
朱标摇头:“甘肃、山西、云南等地急需粮食,甘肃、山西连驻扎军士都要愁军粮。北直隶只是不能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让百姓过得更好,怎能以此为借口要粮,抢夺其他地方百姓的活命粮?”
朱标说完此话后,面前大部分人脸上都带了些惭愧。
人都习惯只看到和关心眼前的人和事。地方官能顾好自己治理地方的百姓就已经不错,很难再思考其他地方的利益。
但很难不代表不去思考。在场的人将来肯定都会进入朝廷当大官,就算出外做官,也是管理一省一府的地方大员。若没有通观全局的思维,他们很可能会好心办坏事,祸害的百姓比救下的百姓更多。
朱标扫了一眼自己的学生们,道:“圣人也不能救下所有人,先着眼视野中的百姓,并无过错。只是凡事得有个度,可以损有余而补不足,但不能损不足而补有余。不过这也只是对大明的百姓。非我族类的百姓,你可以怜惜他,但为官后,最好不要将怜惜化作行动,除非有利可图。”
宋璲皱眉:“为何?”
朱标没有解释,只是道:“这是我的教导,你们可听可不听,最终还是要凭借自己的去看、去做,然后去想,得出自己的结论。总归记住一点,不要损害大明的利益。”
宋璲道:“这是自然。”
朱标铺垫做完之后,开始说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这时宋璲等人才知道,为何朱标要说之前那番话。
对大明的百姓,朱标禁止损不足而补有余;但对大明之外,朱标可没有损不足的心理负担。
大明缺粮,没关系,高丽有,东南亚有。
大明新式火器开始在军队中普及后,大量的老式火铳火炮,以及从元朝、各地军阀手中缴获的废旧武器,都只能废弃。
因朱标用土高炉炼钢,在现代没什么用处的废钢材,在这个时代就算比不过将领们手中的什么百炼钢,对比普通士兵手中的铁制武器也要优秀许多。这些铁制武器融了重炼的成本,比直接用钢材浇灌铸造的成本高许多。
所以就算是废旧冷兵器,大明也头疼如何处理。
高丽现在依靠元朝的世家大族和想要归服大明的小地主阶级打得厉害;占城国趁着大越国势微,对大越国举起叛旗;暹罗独立于真腊后,与真腊战争连绵不绝……
朱标一直动了卖废旧武器的心思,只是碍于朝中几乎所有人的眼界都比不过自己,说不定会骂自己卖废旧武器是资敌,导致自己一家被皇帝冤杀才作罢。
但现在……
朱标想着洪武皇帝加急送来的“别怕,这锅朕背了”的圣旨,拳头不由捏紧,然后缓缓松开。
“废旧武器的存储和重铸费用都远远高于直接铸造新武器的费用,如果流落到民间又会生乱。”朱标道,“你们肯定要问,卖给其他国家就不会吗?”
众人纷纷点头。如果提这件事的人不是朱标,他们都要怀疑对方卖国了。
“当然不会。”朱标脸上露出讽刺的笑,“从短期来看,似乎我们帮他们提升了武器。但报废的武器都是落后武器,他们只要购买我们的武器,就永远落后我们。”
“当我们廉价卖给他们比他们现在手中更优秀的武器,购买武器的费用远远低于研发武器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去研究新武器,只会等着我们继续淘汰武器,买我们淘汰的武器。”
朱标冰冷的视线静静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道:“明白了吗?”
众人第一次对朱标感到不寒而栗。
即使朱标在战场上有过奇迹般的战功,也有硬碰硬下坚韧的战功,但哪怕在朱标的学生们心中,朱标都是一个善良柔软的人,心系苍生,嘴上说着“我自私”,道德感却比谁都高。
朱标对他们最大的压迫感,只在考试的时候。
即使他们被朱标骂过许多次,不骂人的朱标在他们心中,形象总忍不住朝着“最疼爱的弟弟”滑落,哪怕在场的有些人比朱标年纪小一两岁。
朱标一直都是用堂堂正正的手段来治军、治民,众人还是首次看到了朱标使用阴谋的模样。
阴谋不一定比阳谋差,只是使用的地方不同。
“你们要多读春秋战国时期的史书。”朱标垂眸道,“当海洋时代来临,大明将要面临邻国、乃至跨越大洋而来的国家的威胁,这就是一个疆域扩大版的春秋战国。大明统一只是开始,一个站上世界大舞台的开幕式。”
“这是另一个大争之世。强,恒强,弱,择亡。”朱标脸上冷漠消融,仰起笑容,“对吧?爹?”
正站在窗外偷听的朱元璋:“……”
“咳,当然。标儿你继续。”刮了胡子,又扑了粉,脑袋上的帽子镶嵌着珠宝,手指上还戴着好几个大金戒指的豪商朱国瑞大摇大摆走进来,“你多说说那个卖废旧武器给周边换钱换粮食的事。”
朱标起身,让人搬了把椅子到他一旁,等朱元璋坐下后,才道:“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想听更多国际贸易的事,我整理一下告诉你。现在别打岔。你在窗户后探头探脑,吓了我一跳。”
朱元璋半点没有吓到朱标的愧疚,反而得意大笑:“能把你吓一跳也不错。”
朱标和朱元璋随意唠叨了几句,对下方坐着的人道:“我会和陛下说明这件事。”
跟随了朱标几年,刘琏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纸上谈兵的愣头青。他已经被朱标说服,但仍旧很担心:“朝中多庸碌,他们不会明白知省你的劳苦用心。如果他们弹劾你资助外国,皇上远在庙堂之高,听之信之怎么办?”
朱元璋立刻横眉道:“放屁!朝中的确很多庸碌,但皇上才不会听之信之!”
还躲在门外的刘基忍不住了,一把推开半合上的门,大步跨进屋:“竖子!你说朝中谁是庸碌?!”
刘琏虽然有点受惊,但丝毫不惧:“我说朝中多庸碌,又没说都是庸碌。父亲你为何会难堪?”
刘琏这铁头娃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石砸狗叫”,父亲你是不是恼羞成怒不打自招?
刘基当即就想给自家长子两拳头,让他知道儒家最大的美德是孝顺。
“好了好了,等会儿你关上门揍儿子,别打岔。”朱元璋按下刘基,“标儿,你继续说。”
刘基瞪了自家不孝子一眼,坐到了朱元璋斜下方,道:“我和朱将军本来猜测北直隶可能缺粮,特意来询问标儿你的意见,看你最低限度需要多少粮食。”
“那我是不是该先把粮食收着?”朱标开了个玩笑,然后道,“算了,还是给其他人留着吧。特别是英哥那里,他估计还有仗要打。”
朱元璋疑惑:“他不是说云南的土司很配合吗?”
“脑袋挂在了竿子上,确实就很配合了。”朱标笑道,“云南土司治下的百姓想要过好日子,偷偷给明军带路。没了对地形熟悉的便利,那些土司才像瓮中之鳖。但云南最大的问题不是云贵的土司,而是大越和麓川。”
朱标见在场人几乎表情都很迷茫,心中叹了口气,将自己搜集到的讯息告知众人。
大越国统治范围接近越南,如今国王姓陈,称“陈朝”,自建国以来就野心勃勃扩张。陈国主先用嫁妹妹的方式,拿走了占城国部分土地;后又杀占城国王,吞并占城国。
占城国是元朝附属国,元朝对大越国出兵,一度打到了大越国内。但因为元军地形不熟,体质也不适合热带作战,被大越国打退。后来还是占城国自己反抗大越国成功。
麓川平缅宣慰使司是后世缅甸北部到云南瑞丽这一片区域。元朝虽然在这里置行政治所,但因为土司自制制度,麓川王也热爱扩张,几乎脱离了元朝的控制。
因为元朝按着中原王朝揍,而大越和麓川都有战胜元军的战绩,所以他们对中原王朝毫无畏惧感,多次试图朝华夏扩张。
麓川虽然慑于陈英的火器攻势已经投降,但他们离云南腹地较远,投降后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土司自治,并未融入云南的屯田和改制。
朱标推断,麓川迟早要反。
而大越……朱标隐约记得,大越后来被永乐帝灭了,并立了宣慰使司。只是后人不争气,不知道这片国土的重要性,不会治理,又打不过,就把这片国土丢了。
明太|祖令后世最大诟病的祖训之一,就是“不征”,好像举起双手挨打似的。其实明太|祖的“不征”其实是“不开第一枪”的意思,别人不打我,我也不打他们。
朱棣身为篡位者,很重视祖训。他既然敢把大越灭了,显然大越先对大明动刀子。
永乐帝时大越国就会攻打大明,那就是不久后了。朱标绝对能活着看到这一幕。所以他怎会不先让自家英哥多加防范?
听了朱标的解释后,众人先不以为意。
在他们看来,周围小国再怎么蹦跶,也如隔靴搔痒,不会对大明造成危害。
知道朱标说元朝在大越和麓川吃过瘪,元军被赶出了大越,麓川差点威胁到云南腹地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严重性。
虽然他们打赢了元朝,但绝对不会说元军弱;大越和麓川与元军作战的时候,更是元军的强盛时期,即使有主场便利,也可以看出他们绝对是硬茬子。
何况,他们面对元朝的时候会对华夏扩张,换成大明,难道他们就不会来了吗?
“他们肯定会来!”朱元璋咬牙切齿,“文英的担子很重啊!”
刘基疑惑:“那还卖他们武器?就算以后他们的武器得指望我们,但现在他们是实实在在的敌人吧?”
朱标摇头:“首先,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他们不是敌人;然后,卖给他们武器,他们也不会用,我们肯定要派将士去指导……”
他话说了半截,道:“不要什么都让我来说,你们自己想。我卖武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看你们能想出多少好处。”
刘基哭笑不得:“标儿,你连你刘叔叔也一起教?”
朱元璋立刻道:“教你怎么了?我的标儿教过的文武大臣还少吗?我看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文人在国政上也就一般般,标儿应该再举办几期培训,把那些文臣也教了。”
朱标摇头:“书读得越多,就越自信,越难被别人改变。如刘叔叔这样能接受新思想的人是少数,所以不如继续教导将领。从一张白纸开始教,比在写满了字的纸张上涂画更容易。”
虽然心里不太舒服,但刘基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朱标说得对。
朱标还有更让刘基不舒服的话没说。
读书人擅长站在道德层面攻讦违背自己利益和思想的人和事,朱标这手段既然是阴谋,自然谈不上道德;将领们就算互相攻讦也不会从道德入手,因为他们保家卫国开疆扩土都有杀人,这在传统道德观中是“有伤天和”,会遭到“横死”之类报应的。
不见史书中评价早逝的名将,多有史官“杀戮过重”的叹息?
朱标不想把时间花在和这些人扯道理上。对外的事本就和军队息息相关,现在勋贵实力还很强,洪武皇帝也能压制住勋贵,他可以直接获取勋贵的支持来行事。
“我就想看他们对标儿服气。”朱元璋叹气。
朱标失笑:“爹,有一句粗俗的话,叫屁股决定脑袋,意思是立场决定言论。不是谁有道理,就能说服谁。当对方已经预设了立场,再怎么辩论都没用,除非你能把人辩论死。打个比方,爹你爱看神仙戏。一出神仙戏,有的人爱看漂亮的女仙的婀娜身姿,有的人爱看神仙和神仙刀枪棍棒打得厉害,还有人爱品鉴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所以每一出戏,一定会有人喝彩,也一定会有人喝倒彩。”
朱标举了这个例子,朱元璋立刻明白了。
他叹气道:“我就爱看打得厉害,恨不得一场戏全是打架。演其他的时候,我就昏昏欲睡。”
朱标失笑:“正是如此。所以我才不花费那些多余的精力。爹,既然你来了,你帮我给皇上递折子,皇上采取我的建议的可能性更大。”
朱元璋一口答应:“好!”
刘基腹诽,朱国瑞的奏折等于朱元璋的圣旨,“采取的可能性”的确最大。
朱标叫学生们和下属们来,不仅仅是为了说服他们,顺带上课。第一次对外售卖废旧兵器,工作十分繁琐。朱标要将能用的人都用起来。
另外朱文正和李文忠都已经出兵,北直隶防卫空虚,特别是要防卫东北和高丽。学生们大多能领兵,此刻正是检验他们实习成果的时候。
朱标在分配任务的时候,让武力值顶尖的常葳带人在边境线附近游走,劝返商队和行人,有不听令者便就地格杀。他命令才出口一半,见常葳虽然立刻听令,但眼神中明显对这道命令有些抵触,不由心中叹气。
不只是常葳,这些学生们在离开家庭独自生活这段时间都暴露出自己性格上的问题,朱标认为有必要对他们进行心理指导。
正哥这次军事行动无论胜负,冬季前都能有结论。那之后,自己应该闲了下来。学生们的家长也多会在皇帝北上过冬的时候来到北京受冻。到时候,就开家长会吧。
朱标严酷地下了决定,丝毫不顾“开家长会”会给学生们造成多大心理阴影。
从古至今,没有哪个学生不惧怕家长会,特别是老师还会在之后挨个单独谈话的家长会。
其实家长也是。
提前祝朱标的学生们和家长们都好运。
无知无觉的学生们无论心里是否愿意,都各自奔赴岗位。
朱元璋和刘基继续在北京坐镇,以防有人会趁虚而入,危害朱标。
他们也想看看,朱标这个“买废旧武器”是怎样一种卖法。顺带,他们二人还要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想卖废旧武器给未来敌国的好处。
廖永忠得到朱标的召唤之后,很快前来报到。
他一来,就看到朱标左皇帝右御史中丞,顿时心头一慌。
虽然廖永忠知道在朱标面前,无论是皇上还是谁都很好说话。但朱元璋和刘基两人在朝堂上就是官员们最怕的双“熊”,刘基先骂人,骂完之后朱元璋砍头。落在这对搭档手中的人,真是连死都死不安稳。
这慌乱,对廖永忠而言是条件反射了。
何况,他还在悄悄搜集“朱国瑞”的私下爱好,还喜欢悄悄模仿,实在有点心虚。
“来了?杵在那里干什么?”朱元璋催促,“你也来得太慢了!”
朱标打圆场:“以马匹往返,这个时间差不多。廖叔叔总不能来一趟北京,还开水军的蒸汽船出来?这样假公济私,他是会被弹劾的。”
朱元璋得意:“我不会!”
刘基忍不住骂道:“你已经承认自己假公济私了吗!”
朱元璋哈哈大笑,像个得意的傻子。
朱标不忍直视自家爹的蠢样。
“廖叔叔,别理我爹,我们来好好商量去高丽岸边打一炮的事。”朱标拉着廖永忠到桌前,指着地图道,“高丽都城开京就在西岸入海三角洲内,从海上可直达岸边。廖叔叔,你从这里驶入,不上岸,就远远朝着岸边开炮,让他们派使臣来与你和谈。”
廖永忠先晕乎乎。对方没有厉害的水军,我军又不上岸,这仗要怎么打?
等朱标解释清楚之后,廖永忠眼睛越来越亮,激动不已。
仗还能这么打吗!我现在就把船开去倭岛好不好?我他妈看倭岛不顺眼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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