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刚回北京, 就得到一个坏消息。
燕王和曹国公捕鱼儿海大捷,包括残元皇帝在内的鞑靼贵族,和北逃官员几乎全部被俘虏, 大元玉玺都到手了。残元终于成为历史。
前来参加残元皇帝登基典礼的瓦剌等与鞑靼结盟的其他部落贵族也抓获不少,估计草原上为了争夺“蒙古王”的位置, 会乱上好几年。
这当然不是坏消息。
坏消息是,燕王回城补给了一下, 和曹国公一起去东北了。
他们真的去打东北了。
朱标脑袋一歪, 眨巴着眼睛道:“我们哪来的钱和粮?”
陈麟一脸痛苦:“知省, 你刚从高丽赚的。”
朱标:“……”
他手动把自己的脑袋摆正,不再装傻:“我赚的钱粮是用来度过青黄不接,留着救济百姓的。”
陈麟道:“燕王和曹国公回来时, 粮食已经开始收割。他们见仓库还有钱有粮有弹药,和皇上说了一声, 皇上同意了。”
朱标:“……满朝文武大臣也同意了?打仗呢, 这么草率吗?”
陈麟道:“咱们北直隶自己出钱出粮,皇上就让燕王直接出征,没经过朝议。”
朱标双手使劲揉脸,让自己情绪冷静下来。
冷静, 冷静,这个皇帝一定不是我亲爹。如果他是我亲爹……
我他妈现在就表演一个巫妖王大孝子经典场景!
标儿,你提着一把大剑干嘛?
死吧臭爹!我来加冕为皇!
“我辛辛苦苦去高丽赚了那么多粮食,回来后粮仓干净得老鼠都不肯光顾?!”朱标揉完脸后咆哮, “明年呢!明年怎么办?!如果明年遇到灾荒,我们哪来的钱粮救济?还有, 如果河道堵塞了呢?如果道路塌陷了呢?”
陈麟想起自家英明神武的皇帝主公说的话, 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标儿。
朱标气得跳脚:“朝廷有没有说怎么办?给我补上?!啊?!”
陈麟叹了口气, 决定实话实说,不为皇帝陛下隐藏。
皇帝陛下你都当众说了,也不怕标儿知道吧?
“皇上说,知省大人你和倭岛也开始做买卖了,肯定还有后续钱粮收入。不着急,让燕王放心大胆去。”陈麟道,“皇上要打东北,我们勒紧裤腰带都得照做。知省大人……息怒。”
朱标两眼无神。
他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虽然他赚钱只需要指手画脚,干活都交给臭爹。但他赚的大部分钱,都给朱元璋用了。
那时候他就对朱元璋很不满,加剧了想拉着全家出海的念头。
后来看着朱元璋越来越有个明君样,再加上洪都之战让朱标被迫从旁观者的身份入局,无法再有能力却对眼前苦难视而不见,他才歇了“等我成年立刻跑路”的心思。
但朱标仍旧在海外继续置办资产,他爹什么时候想致仕,他什么时候就带着爹娘跑路。
结果……
朱标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手指交握抵在下巴处,两眼无神看着前方,已经很久。
“知省……知省?你还好吧?”陈麟、朱同、宋璲和刘琏四人分开站在朱标两侧,十分担忧道。
朱标保持着将下巴抵在交握双手的姿势,两眼无神道:“好?很好,非常好。”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不信。
这叫非常好?
刘琏觉得自己需要替皇上说些什么:“燕王这次出征东北,其实是个很正确的决策。”
朱标幽幽道:“正确?我当然知道,这很正确。残元皇室覆灭,我军损失微乎其微,北京还有充足的粮草和弹药。正哥和忠哥带着残元新皇帝的脑袋去东北找元将叫阵,打元将一个措手不及,恐怕临阵时对方的人就会跑一半。”
朱标已经知道朱文正剃了个地中海头给残元可怜的新皇帝当护卫,然后把新皇帝脑袋砍了的“卑劣事迹”。
可惜,他没看到堂哥的地中海头。当堂哥回北京的时候,头发肯定都长出来了。
“再者我出使高丽后,高丽已经归顺大明。高丽边境本就与他们敌对的军队装备上了老式火器,又有地形便利。他们现在是双重压力。”
“马上要过冬了。东北几乎没有开发过。如果他们无法从华北、从高丽抢到粮食,也无法从草原得到补给,一群人恐怕要沦落到吃雪去。”
“所以这个时机抓得太好了。”
朱标嘴一瘪,道:“无论是正哥、忠哥,还是皇上,这个时机都抓得又准又狠。特别是皇上绕过朝议,让军队补充好物资之后直接出征,这样的果断,不愧是主公。”
宋璲问道:“那你为何……”
朱标的眼睛恢复光彩,幽怨地瞥了宋璲一眼:“就算我知道他们做得没错,如果我在现场也只能咬牙同意。但我心疼不行吗?!”
四人哭笑不得。
朱标磨牙:“你们觉得好笑是吧?啊?给粮仓里填充粮食是我一个人的事?再笑,我就让你们在空荡荡的粮仓住几个晚上,就在粮仓里处理公务,我看你们能笑到何时!”
四人脸色一僵。
显然,虽然去海外牵线做生意的是朱标,朱标确立贸易关系之后,剩下庞大复杂又细碎的工作,全部是由他们完成。
朱标在耽罗岛研究咸鱼的第十八种吃法的时候,他们已经加班加得走路都发飘了。
一项巨大的贸易工程,不可能由一个人或者少数人完成。北直隶粮仓迅速填满的背后,是北直隶无数官员的心血。
现在这些心血被用出去了。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粮食被用出去这件事的正确性,但……心疼啊!
刘琏喃喃道:“我总算知道李公的脾气为什么不好了。”
朱标面无表情道:“当时主公每一次大军拔营,背后都有李叔叔无数的抱怨和暴躁。哦,还有我们陈家……”
朱标顿了顿,把脸埋在了交合的双手手背上。
他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自己大概率就是朱太子。那么以前他想的等当官当腻了就辞官不干,回乡甚至躲到海外去玩的计划,大概不可能实现了。
更可怕的是,他就算记不得洪武皇帝的年龄,也知道洪武皇帝超长待机,几乎熬死了身边所有亲近的人。
以洪武皇帝的超出常人的精力,当个四五十年的太子没什么,但这个太子得为皇帝当四五十年的苦力,那就太可怕。
洪武皇帝不仅有超出常人的精力,还拥有雄才大略。他看到百姓承受不了他的雄才大略之后,可能会选择停下脚步。但如果有一个太子能帮他稳住大后方,赚很多钱粮,足够他浪呢?
朱标想起朱元璋打天下时陈家的“金钱流速”。
陈家创造了巨大的财富,然后这些财富迅速被朱家军吞噬。虽然陈家之后也在军队推进和城市建设中获得了巨大财富,但每次看到账本中那可怕的数字的时候,朱标的心就在颤抖。
如果他是朱太子,那么以后这种事他会经历很多次。
是啊,皇帝要做的事很正确。
但我心里想着国库里那点东西,批预算的手在颤抖啊!
败家的爹败家的哥!
至于朱太子英年早逝的事他倒是一点不害怕。他穿越过来之后几乎没生过大病,这在这个时代看来不可思议。朱标直觉这可能也是穿越者“金手指”之一。
所以,我会替败家的爹败家的哥收拾烂摊子很多年?!
朱标忍不住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标儿?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宋璲着急道。
朱标把脸从手背上抬起来,有气无力道:“没有不舒服,只是想到一件令我非常绝望的猜测。”
刘琏好奇道:“什么猜测?”
朱标张了张嘴,摇摇头:“暂时不告诉你们。大同,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朱同不好意思道:“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朱标道:“你是不是想你哥了?”
朱同:“……嗯,有点担心他。”
朱标挥挥手,把下属们都赶出去干活,只留下朱同道:“你这表情可不是担心他。你……也不是嫉妒和羡慕,你脸上显露出来的表情怎么这么复杂?”
朱同惊讶地摸着脸;“有吗?”
朱标点头:“说吧,你在想什么。我可不希望都在我手下干活的你们兄弟二人起什么奇怪的矛盾,朱先生会难过。”
朱同立刻道:“不是,不是矛盾。只是,只是有一点……”
朱同抿着嘴,犹豫了许久,道:“有点心里不舒服。”
朱标:“什么不舒服?”
朱同又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有点难以启齿。”
朱标做出侧耳倾听状。
朱同终于说了出来。
朱同从小就比哥哥朱异优秀,被认为是继承了朱升所有才华并更进一步的继承人。
他们二人稍稍长大后,命运已经被定下。哥哥朱异留在家乡或者陪伴父母,给朱家留一条根;弟弟朱同出外打拼,游学或者做官。
优秀的人出去闯荡,平庸的人看护老家,这是世间大部分家庭的选择。
“我一直以为我很优秀,但现在……我不确定。”朱同苦笑道,“外人都说我文韬武略无一不通,但我真的通了吗?我只是书读得多,用起来的时候总是手忙脚乱,许多事都要知省手把手的教,给知省添了很多麻烦。”
“但大哥……大哥很容易就跟上知省的步伐,不需要知省多教导,就将事情办得稳稳妥妥。如果换做是我出使,我断然做不到大哥那么好。”
朱同痛苦道:“父母在,不远游。家中总要留下一个人照顾父母,留下后路。大哥是不是让着我?大哥是不是……是不是为了让我能出门,故意藏拙?”
“啊,你在想这个啊。”朱标捏了捏自己的小下巴,道,“你想太多。你经商确实比不过朱异,但文韬武略朱异确实比不上你。你就是比他学问好,这是事实。”
朱同没有回答,但脸上的痛苦神色并未减轻。
朱标道:“大同,你说我比起刘琏如何?谁更优秀?”
朱同立刻道:“知省你为何会如此对比?刘琏在这,他一定无地自容。”
朱标严肃道:“但是他会诗词歌赋,还会画很漂亮的山水画,字也比我好看。”
朱同哭笑不得:“能这么比吗?”
朱标道:“怎么不能?这不是你现在在比较的内容吗?”
朱同愣住。
朱标笑道:“人有所长亦有所短。你饱读儒家经典,知道不能用自己的所长比别人的所短。但你也不应该用自己的所短比别人所长啊。你读书读得好,你哥经商经得好,这是事实。但这不代表你比你哥优秀,也不代表你哥比你优秀……”
朱标想了想,道:“不,按照世俗观念,其实你比你哥优秀,因为读书可比经商高贵多了。所以你才是朱家麒麟子,并无错误。”
朱同若有所思。
朱标又道:“再者,朱异那混蛋……啊,别瞪我,你哥确实该被骂。那个混蛋绝对不是藏拙,他只是单纯的懒,单纯的不想出门,也单纯的不想努力奋斗拼搏。所以有上进心的你出门打拼,没上进心的他留在家中舒舒服服提前养老,这就和渔夫打鱼农夫种田一样,是家中长辈正常的安排。你不需要愧疚,更不需要怀疑你父亲和你大哥在这背后有什么偏袒你的心思。”
朱标笑道:“你要是实在想不通,我让你哥回来帮你干活。那个懒蛋,就要人用鞭子狠狠抽,他才肯好好做事。”
朱同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什么回应好。
他只能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道:“大哥现在有重要的事,知省别开玩笑。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钻牛角尖。”
朱标道:“不过你倒是可以把你现在的疑虑写信告诉你大哥。兄弟之间开诚布公,比其他人的开导更好。你们是最亲密无间的兄弟,有什么就要直说。”
朱同好奇道:“这是知省的经验?”
朱标点头:“是。我认为家人在重大的事上不能隐瞒,特别是会危及感情的事……”
朱标的脸色一沉:“本来应该是这样。”
朱同疑惑:“知省,你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朱标收起脸上的阴沉,道:“没什么。好了,想通了就去给你哥写信,和下一批出港的船一起送给你哥,然后回去工作!啊啊啊啊,我的粮仓!”
朱同立刻提着袍子,在朱标痛苦的咆哮声中跑了。
再不跑,他也要被知省大人嚎得心疼了。
朱标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回来询问皇帝知不知道空印的事,把一桩吏治上的大案消灭在萌芽中,回来居然得到如此噩耗。
即使知道粮仓里空空无也,他也骑着自己的小矮马在各个粮仓中巡视了一遍,然后看着空荡荡的仓库垂泪。
真的是连老鼠都嫌弃的粮仓啊。
朱标十分痛苦,让人把自己的痛苦写在了报纸上,还配了自己在空荡荡的粮仓中茫然四顾的图。
刘琏是这一期报纸的主编,提笔给这幅图写了一首诗。
这诗的内容,就是咱们伟大的知省大人看到粮仓打仗打空了,立刻亲自去高丽和倭岛做生意,又四处筹借,终于让粮仓慢慢填满。
当知省大人高兴地返家,却得知亲堂兄和亲表兄又出征了,现在粮仓里比之前还空,连老鼠都不会光顾。
其实早就应该通过劳动改造,但每次都要故意弄出一点小问题,让自己继续待在劳动改造营混吃混喝的王亮老先生看到最新一期报纸,惊讶道:“粮仓空了?这种事怎么能写在报纸上?百姓不会惶恐吗?”
王亮的同事是一位主动来劳动改造营教人识字算数的老文人,姓赵。
赵老先生一边看报纸,一边道:“会吗?现在大家都收了粮食,心里不慌。”
王亮道:“就算百姓家中有粮食,但官府没了粮食,他们不是更慌张,担心官府抢粮食吗?”
赵老先生失笑:“怎么可能?好吧,在其他地方可能,在北直隶……嗯,至少北京不可能。咱们的知省能在粮仓里缺粮的时候出去经商把粮仓填满,这次粮仓空了,知省也一定会想办法。他顶多收紧救济粮,但绝对不会去搜刮百姓手中的粮食。倒是……”
王亮疑惑:“你们就对他这么信任?倒是什么?”
赵老先生摇摇头,笑道:“倒是百姓们看到报纸上的事,可能会主动献粮。不过知省肯定不会收。”
“主动献粮?”王亮满脸不信。
赵老先生开玩笑道:“要不要打赌,就赌你一幅字?”
王亮道:“你想要字,我给你写就成,还需要赌?”
赵老先生道:“那就赌你院子里那盆花。”
王亮骂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赵老先生大笑。
两个老头子向劳动改造营的军官请了假,回了一趟北京城。
他们还没进城门,王亮的那盆花就输给赵老先生了——城门口排着长长一队推着小推车的百姓,小推车上的箩筐中都是稻谷小麦。
如果不是士兵们正在努力劝说百姓们把粮食运回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官府运粮或者征粮呢。
王亮站在城门口,看着这壮观的情形,半晌无语。
赵老先生笑道:“看吧,我说对了。”
王亮沉默了半晌,声音颤抖道:“这就是民心?”
赵老先生笑得更响亮了:“老百姓是知恩的。”
王亮尖锐道:“如果知省不想让老百姓送粮食给他,又为何要在报纸上说这件事?”
赵老先生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个我来解释吧!”
王亮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回过头,看到知省朱标的亲爹朱国瑞正笑着站在他身后,看着长长的百姓运粮队。
朱国瑞偶尔会来找王亮聊天,学习元代朝堂的一些运作。所以作为王亮同时的赵老先生也认识“朱大商人”朱国瑞。
“朱老大人,你亲自来劝说百姓回去?”赵老先生好奇道。
朱元璋连连摆手:“老先生叫我国瑞就好。”
赵老先生笑道:“你是知省的父亲,我还是叫你朱老大人更好。”
朱元璋无奈:“行,唉,你们这些儒生太在乎这些礼仪称呼。”
王亮避过朱元璋的抱怨不谈,问道:“朱老大人知道原因?”
朱元璋笑着点头:“标儿说,就算他不说,当百姓知道最初大军出征东北只是假动作,其实大军是先去了草原,然后才去东北后,都能猜到北直隶的粮仓估计要空了。他们恐怕正惶惶不安呢。所以与其让恐慌蔓延,不如自己把事情挑明。”
王亮疑惑:“这样难道百姓就不会害怕了?”
朱元璋道:“还是会害怕,但至少知道情况如何,自己可能付出什么。不过标儿用诙谐的图画和诗文让这件事变得……嗯,有趣。百姓的紧张情绪就会少许多。他们会相信,这一切都在知省的控制下。”
王亮若有所思:“当初打草原的时候,北直隶的粮仓就空了。但很短的时间内,知省就能筹来钱粮,燕王和曹国公班师回朝后才会立刻出征。哪怕现在粮仓又空了,百姓可能会相信,知省仍旧有办法。”
朱元璋点头:“的确如此。”
他看着那排成一长列,一直不肯离开的百姓:“标儿可能想到会有人献粮。嗯,以我对标儿了解,这应该是他的目的之一。只是他的目标是城中和其他地方眼馋与高丽、倭岛海上生意的富商。他大概也没料到,自己已经积攒了这么多民心。”
王亮仔细一思索,明白了朱元璋的意思。
这次跟随朱标出海的四个富商都赚得盆满钵满,全天下消息灵通的富商都等着朱标这个财神爷再次出手。
这时候朱标透露出北直隶再次缺粮的消息,那些富商得到这个信号,立刻就会积极地动起来。
朱标将“北直隶粮仓空了”这么可怕的事写成了诙谐不正经的故事,甚至将他自己都变成了“丑角”,不仅打消了百姓心中的恐慌,也让这则“征粮”变得温情了许多。
那些商人看到这则故事,估计送粮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只是……
一个农夫正在和士兵据理力争——这一点在王亮眼中非常诡异。一个普通的地里刨食的老百姓,居然敢和佩戴着腰刀的士兵据理力争。
“知省被欺负得那么惨,那么可怜,我送点粮食给知省怎么了!我家里有足够吃到明年丰收的粮!”
“什么?知省知道再出海赚一次?出海多危险啊!”
他身后一妇人也不住帮衬。
“对啊,知省别出海,遇到风浪怎么办?”
“唉,你别拦了,我们主动献的,一边去一边去。”
士兵手足无措,脸苦得像是吃了一斤黄连。
别的军队都是抢粮抢得痛苦,他们这群兵却劝百姓别主动献粮,劝得辛苦。
王亮眼中的光芒晦暗不定:“朱知省会收吗?”
朱元璋道:“不会。如果这次白收了百姓的粮食,打开了这条口子,恐怕之后就会有官吏用这个借口敛财。”
朱元璋脸上浮现出嘲讽又冷血的笑容:“他们会说,这是百姓主动送来的。标儿这里有民心,他们管理下的地方难道没有吗?很快,各地官员都会有百姓主动献来的东西,以表明自己当官当得好。”
元朝老官王亮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攀比,邀功。”
朱元璋点头:“对,攀比,邀功。标儿来了。”
朱元璋说话的时候,朱标骑着马从城门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大喇叭,使劲喊着,让百姓们散去。
他居然对百姓说了朱元璋刚才说的话,把官场潜规则告诉了百姓。
虽然现在百姓是主动献东西,但有的官员可能会认为这是民心和政绩的体现,炮制一场“民心作秀”。所以他不能收大家的粮食。
百姓仍旧不肯散去。在交涉中,朱标紧急决定,在城门外临时开个市场,贩卖布匹、水果、书本、油盐等日用品,让百姓们用粮食交换。
粮官也来到了现场,带着人清点百姓的粮食,将粮食换成“粮票”。百姓们拿着“粮票”就能在市场里当钱,换自己想买的东西。
朱标喊完之后,有官吏骑着马,把朱标说过的内容,沿着百姓长长的送粮队依次吼了一遍。
然后,粮官开始收百姓的粮食,并把百姓的粮食换成特制的票据。
另一边,工匠们有条不紊地在城外空地搭建木棚,为新的交易市场做准备。
百姓们用手中的粮食换了纸,有的离开了,有的留下来等着交易市场建好。
还有的人聚集在一起,选出一个有文化的老先生,主动接触朱标,询问朱标需要什么帮助。
这些老先生都杵着拐杖,按照大明的法律,他们见到了朱元璋都可以不跪。所以他们可以破口大骂燕王和曹国公两个哥哥不靠谱,怎么能这么欺负咱们年少的、可怜的知省标儿。
还有老人“倚老卖老”说自己已经八十多岁,可以用拐杖帮可怜的标儿抽他两个哥哥。
朱标哭笑不得,赶紧阻止。
“这是皇上的决定,哥哥们也不是故意欺负我。”
“皇上这个决定很英明,现在正是出征的好时机。”
“哈哈哈,不是朝廷不送粮,是北直隶能够自己负担,正好立刻出兵打东北一个措手不及,这也是兵法啊。”
“放心,草原的人已经被打跑,现在他们已经乱了起来,明年后年大后年他们都没空南下。东北也平定后,北直隶就彻底安全了。我们会过得更好。”
“对,对,还有高丽。高丽也是大明了。”
“倭寇?现在廖叔……廖元帅已经亲自带兵剿灭倭寇,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别担心,来了也不用怕。大明的军队会好好保护大明的百姓。”
“对,有咱们的大明军在,什么都不用怕。有什么危险,都有我们顶着,对吧?”
朱标问身边执行保护任务的一个将领。
这个将领虽然不年轻了,但朱元璋不认识,可能是刚提拔起来的。
那个将领立刻大声道:“对!”
老人们立刻围绕着那个将军笑起来,不断夸他。
王亮虽然年纪大了,但他耳聪目明。
他心中情绪十分复杂,偏偏身边还有个赵老先生在那里叽里咕噜,嘴里一刻都不停歇,吵得他心绪更不宁。
朱元璋的表情越来越得意。
他恨不得大吼一声,看!这就是我的标儿!我的儿子!大明的太子!
“朱老大人,你不去见小大人吗?”赵老先生啰嗦完后,问道。
朱元璋摇头:“让他先忙,我不去打扰他。”
朱元璋继续静静地站在树下,看着被人群围得连脑袋顶都看不到的标儿。
他的身后,几位老儒打扮和护卫打扮的人也静静地看着人群,脸上满是自豪。
朱标陪着老人们说了半日的话,粮终于收了大半。
但让朱标无奈的是,眼看着队伍少了大半,卫兵跑来告诉他,得到粮票的百姓回去通知同村同乡,还有更多的百姓赶了过来。
这没完没了了。
朱标头疼极了。他只是想卖卖惨,帮北直隶扛过粮仓空了的恐慌,然后给富商一个“新的上船机会来了”的讯号。
哪知道,他卖惨卖过度,刘琏的配图和配诗都太过优秀,让百姓们都可怜他这个被“欺负的”小知省,来帮他出头了。
真是万万没想到。
朱标当机立断,一边继续派兵劝说百姓们回去,北直隶缺粮是暂时的,明年春天,他就能凑集到更多的粮食,不需要百姓自己节衣缩食给他送粮;一边派更多的官吏来维护秩序,扩建市场。
朱标最终规定了五日“市场期限”。在这五日,百姓们可以用粮食向官府兑换“粮票”,用粮票在市场里购买急需的日用品。
这些日用品,除了朱家商铺和兵营里积存的东西,还有城中的商人也前来支援,愿意承担这部分支出。
百姓付给他们的粮票对他们而言就是废纸,不能向官府索要东西。所以他们此次来就是做慈善,相当于用其他商品向百姓购买粮食,然后再把粮食转送给官府。
不过有朱标在,这慈善就不是纯粹的慈善。
商人们相信,自己手中的粮票越多,上明军保护的下一次出航商船的机会就越大。
朱标这个点子,将事情控制在了他原本的计划中。
捐粮的还是富商,只是少了富商收集粮食的过程。
北直隶的百姓本就需要一些日用品。只是如果没有这次机会,他们可能会抠抠索索,犹豫很久才进城买一次。
现在,他们直接大购物了。
鲜艳的布匹?丫头长大了,该备点新料子给她成亲的时候穿;
油盐酱醋?这些东西必须的啊!
书本?给正在上学的娃娃买回去,他肯定喜欢。
还有些家中稍稍富裕一点的小地主盯上了高丽和南方运来的新奇东西,用粮食换了不少没吃过的水果、没看见的宝石回去。
正好,现在是十一月,百姓都要准备年货,就当采购年货了。
五日后,百姓们兴尽而归,北直隶的粮仓再次填充了一半,官吏们不用心慌明年遇到灾荒怎么办了。
今年北京冬季较为湿润,刚进十二月就下起了鹅毛大雪。
冬雪就是瑞雪兆丰年。北直隶的百姓都很高兴,认为这是吉兆。
忙碌的朱标停下笔,走到窗前看着雪花,发了一会儿呆。
“标儿,你要赏雪就穿厚一点,别着凉。”朱元璋帮朱标披上衣服,还顺便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什么?标儿已经长大了,脑袋不给揉?长大了不还是我儿子!
“嗯。”朱标看着朱元璋,心情十分复杂。
他卖惨差点捅出篓子的时候,他爹正好来北京,并带来了皇帝的圣旨,支持朱标的决定。
朱标当时欲言又止。
每次圣旨都来得这么及时,就像是蹲在城门口现写的似的,他真是不怀疑都不行。
只是每次看到他爹那傻乐傻乐的表情,朱标都很难把亲爹和洪武皇帝画上等号。
杨宪还是提前告知了洪武皇帝“空印潜规则”的事。现在南京官场乱成一锅粥,百官们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
据说朝廷严查空印案,已经羁押了一群官吏。
之后这些官吏如何惩罚,要根据他们造成的后果分批决定。如果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的官吏,可能只是贬官。
虽然在朱标看来,洪武皇帝现在已经算得上仁慈。
至少比真正历史中的“空印案”仁慈。
但在百官看来,洪武皇帝因为元朝官场潜规则把大批官吏下狱,这已经算得上是暴君行为。
朱标想,洪武皇帝现在应该是困在宫廷之中,暴跳如雷。
事实上洪武皇帝今年也确实没有来北京。
但他爹来了。
每天乐呵呵游手好闲,吃香喝辣,好不悠闲。
朱标不断挠头。
我爹朱国瑞真的是朱元璋吗?不可能啊?如果我爹是朱元璋,现在不应该在南京拿着大刀疯狂砍官吏的头吗?
就算是洪武皇帝偷偷跑来,这时候心情也不会这么好吧?
看,我爹的牙花子都笑出来了。
朱标问道:“爹,你笑什么?”
朱元璋哈哈大笑,满脸幸灾乐祸:“哈哈哈哈哈,我笑朱文正和李文忠两个蠢小子啊!仗打赢了,被雪封到东北回不来,现在不知道冻死没有。哈哈哈哈!”
朱标:“……”
这是好笑的事吗?!
我爹绝不可能是洪武皇帝朱元璋!
朱元璋要是我爹,这大明不知道还有没有救,我自己肯定未来前途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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