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历史不是一人推动

    常葳离开的时候, 朱标其实在目送她离开。

    但朱标没有出现,只是静静地看着常葳带兵离去,然后转身离去。

    常葳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未来, 将要奔赴自己选择的未来,给朱标很大触动。

    朱标进行了深刻的反省。

    封建社会有太多的不尽人意的地方。

    朱标一向都选择顺其自然,可以推动, 但不要逆时代潮流, 做揠苗助长的事。

    比如在提高女性地位上。

    朱标一向认为, 不仅要符合当下生产力水平, 而且人要自救才能被救。

    纵观历史中, 能在历史中闪耀,给女性以反抗勇气的女性历史人物, 无一不具备两点特性,一是主观能动性, 二是基于主观能动性后顺应当时条件而达成的地位。

    如果没有第一点,女性就像是抱着幼子垂帘听政的太后, 看上去地位很高, 有参政权,其实也就是傀儡;

    没有第二点,就会遭到世俗强烈反扑, 而且就算成功了,有可能还会起反效果——比如现在朱标强势提拔一个女官, 别人只会疑惑, 凭什么啊?让男人上不是做得更好?最后得出结论,朱标脑袋有病, 那个女的也绝对有问题。

    这可是封建时代。

    马皇后现在也保有一定权力, 不是朱元璋脑袋一拍要提高女性地位非要让他的皇后参政, 而是在朱元璋打天下初期身边缺人,这天下打下来的过程必定是“夫妻店”。

    当天下太平,马皇后已经积攒了大量民心,且要继续推行女子授田、解放女性劳动力,还要主管女学——除此之外,有一点不先进但比以上一切都更重要的是,马皇后生了太子,又能压住朱元璋后宫,她才能留有少量的参政权力。

    陈火星和许淑桢两位女将军也不是朱元璋脑袋一拍“大明一定要有女将军”而出现的女将军,而是这两人原本就是“寨主”,带兵投靠,朱元璋总不能因为两人是女子就没收对方部曲。

    之后陈火星和许淑桢拼死搏杀,立下汗马功劳,才能继续当她们的女将军。

    甚至连陈标主动推动的“女子科学院”,能推动成功的原因也不是“俺寻思着这个世界需要一个女子科学院”,而是科学院需要一群有钱有闲有地位的人。

    谁都知道,理论科学没有国家支持就会饿死研究员(有了国家支持也只能维持个温饱),在封建时代更加如此。贵族女眷是封建时代最有钱有闲的人,正好适合搞研究。

    让男人做也不是不行。但男人有太多路可选,不会将毕生精力都投入科学研究中。他们的思维也已经固化,科举和儒学才是正事。所以当下阶段将目前不可能科举的女学变成科学院,将诰命和学术挂钩,是这个时代的最优解。

    放眼历史中,妇好是因为本身就是大部落首领才会成为商王麾下最强大的女将军,第一任皇后吕后掌权是有一个懦弱的儿子和根深蒂固的吕氏家族,第一个女皇帝武则天则一直奋斗到了六十七岁才登基……

    这些成功的例子让女性参政不具有普遍性,但具有极大的鼓舞性。

    这些人让他们时代的人和后世的人都认可,她们的地位是自己拼搏出来的,女性中也有优秀的人能与男子比肩甚至更厉害。

    即便这之后女性遭遇了更多的警惕,这些警惕和打压才恰恰表明,给优秀的女性一个机会,她们也能做到。她们的体力或许弱,但脑子不比男人差。

    这些个例,打碎了“女性天生脑子不好”的锁链。当聚沙成塔,点点星辉铺就漫天星空的时候,女性才能在生产力大发展阶段,在一个身体能力不再决定权力地位的时代,厚积薄发。

    道理朱标都是知道的,但在常葳这里,他还是犯了穿越者很容易有的傲慢,想要“制造一个历史女性人物”。

    朱标之前就在反省了,他正在想改变。但他的思维还未能突破那一层傲慢的迷障。

    然而,常葳不需要他的指点,就自己找到了一条正确的路。

    这一条路,常葳具有十足的主观能动性。她能共情饥饿的百姓。

    常葳走上这条路,也拥有现实的基础,甚至是独一无二的条件。她是常遇春的女儿,而她两个弟弟听到屯田要背的那一堆东西就头疼,只想打仗,只有她能继承父业。

    在封建时代,子承父业是最传统也是最正统的职业继承。常遇春积攒的“屯田元帅”的威望和民心,能顺利交接给常葳。

    在百姓们心中,常葳就只是“常元帅的长女”“常元帅的继承人”“小屯田元帅”,会忽视她的性别,认为主持屯田分田打恶霸土豪这种事,常葳绝对能胜任。

    甚至朱元璋派其他有名有姓有功劳的将领去代替常葳,老百姓都会更相信“常元帅长女”,配合“常元帅长女”的工作。

    “如果是常元帅,那么生个超级厉害的屯田女将军也是理所当然!”——这一定是百姓们的心声。

    同时,继续执行井田制,巡查各地井田制推行情况,处置不法豪强,或许在和平时期比战场更加危险,也更能积攒声望。

    相比常葳自己选择的路,朱标野心勃勃为常葳谋划的路就有些可笑了。

    常葳虽然厉害,但和她一样厉害的同龄男性小将有好几个。而身为男性,他们在战场上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兵都是男性,生活更方便。

    常葳只要做不到独一无二,她这个将领就泯然众人矣,仿佛电影里为了政治正确而塞进去的有色人种一二三四五,在大明将领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样被强迫推上去的女将军,这个时代的女性看了之后只会皱眉,“没必要啊”“真奇怪”“不适合”“换个男的不是更好”,最后反而质疑“将军中为什么要有女性”这件事。

    封建时代啊。朱标又忘记了,这是封建时代。

    其实朱标也不是太愚蠢,他其实给常葳规划了成名之路。

    草原、东北、云南……甚至高丽和倭岛,都可以有常葳立功的机会。

    但他又傲慢了。

    大明名将如云,四十岁以下“小将”都很难在老将手中抢到战功。再加上朱标将明军武器更新换代,又用先进的经济手段筹备了足够多的粮草,他的学生们还未成长起来,大明就已经和平了。

    燕王朱文正和曹国公李文忠这两员“小将”本就位列大明开国功臣前十,他们麾下的兵马足以踏平草原和东北;永昌侯蓝玉和滇南侯陈英也在大明开国时就立下很大功劳,现在一举收复云南,已经在对胆敢挑衅大明的大越国磨刀霍霍……

    如他们四人这样的已经立下功劳的新一代将领有很多。

    而老将们其实也正当打。

    廖永忠和汤和正在一南一北训练海军,其他老将们转战西北等各地扫清贼寇和元朝残存势力,还有些老将甚至喊着有钱有粮就把西北和吐蕃打下来……

    别说常葳,就是比常葳成绩更优秀的几人……咳,比如他的二弟,想当主将带兵打仗立下大功劳都几乎不可能,顶多当个副将蹭蹭。

    大明猛人如云,朱标想要额外制造一个人与他们打擂台,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目前二十岁以下这个年龄段,只有一个人胆敢说自己能当主将,还不被人质疑。

    这个人就是开了金手指的穿越者朱标。

    而且朱标其实也不敢当主将,他不会打仗。他只能当军师,然后蹭哥哥们的功劳。

    朱标很清楚,如果他打的几场硬仗没有哥哥们、没有邓愈赵德胜等已经封国公封侯爷的大明猛将当主将,他肯定打不赢。

    我真是傲慢啊。

    朱标第一次想要“控制”一个人的人生,然后遭到了令人尴尬的失败。

    最后他还发觉,这个人走上这么一条艰难的人生,还可能是他爹嘴欠。这就更尴尬了。

    “正哥,忠哥,我想,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朱标认真道。

    朱文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嗯嗯嗯,你说,我听着。”

    李文忠脸上带着迷惑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认真倾听朱标的烦恼。

    朱标认真道:“我和所有人都一样,都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朱文正满脸不以为然:“啊,你不是神仙下凡吗?哦哦,我不插嘴,你继续。”

    李文忠微笑:“标儿……没事,你继续。”

    朱标认真道:“我不能狂妄。”

    朱文正“咔哧咔哧”嗑瓜子。

    李文忠困惑的微笑中带着一丝……宠溺。

    朱标认真道:“这个时代能人百出,历史中能人更多。我的颓废不会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坏,我的努力也不一定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好。”

    朱文正呆住:“标儿,你在说啥?”

    李文忠怜爱道:“标儿,你是太累了吗?多休息几天,我帮你先干着活。”

    朱标摇头:“不累。我只是说,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左右历史。我或许能改变一些人一些事,但历史是靠人民群众去推动,是靠历史长河中每一个人推动。未来是华夏所有人民共同的选择,我能做的只是改变过程。”

    朱文正的眼睛在打圈圈。标儿在说什么?哥哥我听不懂啊!

    李文忠很努力想听懂朱标说什么,但这时候他尴尬地发现,自己的智商居然比朱文正好不到哪去。

    朱标握紧拳头:“所以!我根本不需要惧怕!”

    这句话朱文正听懂了!

    他立刻吐掉瓜子皮,大声道:“对!这个世界上没有标儿需要怕的!哥哥我罩着你!”

    李文忠哭笑不得。朱文正你嚎那么大声干什么?耳朵都给我吵得嗡嗡叫了。

    朱标的目光逐渐犀利:“再说了,这世道再差能差到原本历史那去吗!”

    朱文正:“啊?”糟糕,又不听懂了。

    李文忠按压太阳穴:“标儿,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想说什么?”

    朱标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现在大明确实变得更好了,但这一切的关键不是我。而是李叔叔,刘叔叔,宋叔叔,王叔叔,章叔叔,两个叶叔叔他们;还有徐叔叔,汤叔叔,廖叔叔他们;还有你们……”

    “还有……马皇后,和皇上。”朱标放下握紧的拳头,“你们比我对这个时空的历史进程重要得多。”

    如果没有这些信任他的人,如果没有这一群思想开明想要改变乱世的人,朱标就算是穿越者又有什么用?

    他穿越的时机和身份独一无二。换到其他人身上,就算不是一个死字,也至少也得苟着活。

    朱文正和李文忠面面相觑:“标儿,你夸我们是很不错……但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朱标使劲揉搓自己的脸,道:“我只是发现了自己的驻步不前是何等的狂妄。无论我再努力,大明这个封建王朝也会烂得透顶,最后还是会被推翻。我完全不用担心出了我和我爹两个英明的皇帝,就会改变几百年后华夏光明的未来。我现在做的事,只是让华夏的血更厚,变革来得更早,转型更加轻松,百姓不会遭受太大的苦楚。影响不了什么。我悟了!”

    朱文正无脑喊:“标儿说得对!”

    李文忠:“标儿说得……等等!”

    李文忠虽然脑袋有点晕,还是听清楚了朱标话中了不得的字句。

    “标儿,你、你……不是,那个……”李文忠冷汗直冒,“那个……”

    朱文正疑惑:“那个什么?”

    朱标面无表情道:“我说我爹朱国瑞其实就是朱元璋,我其实就是太子朱大。忠哥被吓到了。”

    朱文正:“……啊?”

    朱文正猛地睁大眼睛,额头汗大如豆。

    李文忠整个人手脚都麻木了。他很想说点什么辩解,但看着已经抱起手臂,好整以暇看着他和朱文正的朱标,他一个辩解的字都说不出来。

    标儿都已经如此确定了,我要怎么才可能骗得过标儿!

    朱文正嘴张张合合了许久,然后狂擦汗:“标、标儿,你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哈哈哈哈,别说这种笑话,被听到,我们全家都会被砍头!”

    朱标抱着手臂冷笑:“好啊,我现在就去上折子问皇帝我的猜测对不对,让皇帝砍了我们朱家全家的脑袋。对了,我爹的脑袋必须第一个砍!”

    朱文正额头汗如雨下,也哑巴了。

    他求助地看向脑子灵活的李文忠。但很抱歉,现在李文忠聪明的脑袋瓜子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标儿,你,不是……”李文忠按着额头,“天啦,我和文正这样的反应,标儿根本就是确定了!”

    朱标冷哼:“其实我本来想找其他证据。比如最好找的证据……朱大帅给我写的字那叫一个风骨嶙峋啊,简直是书法家。现在皇上大概是终于能模仿了,非常自信地亲自给我写亲笔信。但沉浸在书法中几十年的人和模仿的人,我眼瞎才会看不出来。”

    朱文正拍着大腿破口大骂:“四叔身边的文人眼睛是狗眼睛吗!他们看不出来吗!居然让四叔自己写!”

    李文忠:“……文正,就算我俩找不到借口,你也不能不打自招啊。”

    朱文正骂道:“不是你先不打自招吗!都是你的错!”

    李文忠:“……”成,这锅我背。

    朱标抱着手臂继续冷哼:“其实我爹模仿得还是很像了,我只是有些怀疑,没怀疑得太厉害。不过一旦起了怀疑心思,许多事就展露出真相。”

    朱标顿了顿,决定说点什么缓和一下现在紧张的情绪:“其实我最初只是猜到自己可能是太子,但我以为我是被寄养的。”

    朱文正道:“哦,对,你之前还闹过一场。你怎么相信四叔就是皇帝了?”

    李文忠也使劲点头。标儿不是宁可认为自己是寄养的,也没想到舅舅是皇帝吗?

    朱标撇嘴:“其实我仍旧不相信。但除了我爹不像皇帝,其他的事都对上了。特别是我娘,我娘可太像马皇后了。”

    朱文正使劲点头:“这倒是。除了四叔不像皇帝,到处都是漏洞。”

    李文忠扶额。朱文正你是不是又想挨打?

    朱标道:“但是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唯一的选项,再离谱也是事实。所以……我就算再不相信,我爹……他还真是朱元璋啊?这可能吗?天啦?我只是诈诈你们。”

    朱标本来制定了一套十分详细谨慎地扒亲爹马甲的操作。

    但后来他仔细一琢磨,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

    如果亲爹是皇帝,正哥和忠哥肯定知道。他只要突然袭击,就算忠哥稳住了,正哥那个傻憨憨也绝对会露馅。

    结果,忠哥比正哥还沉不住气。

    朱标有点幽怨:“你们为什么都瞒着我?看我笑话?啊?我在爹和你们面前隔三差五说朱元璋笑话,你们是不是笑破肚子了……”

    朱文正立刻阻止朱标:“标儿,你要相信你正哥,你在四叔面前抱怨朱元璋,你正哥我会笑话的难道不是四叔吗!”

    朱标:“……”我草,好有道理,我居然无言以对!

    李文忠再次扶额。啊,脑袋好痛。

    怎么办,标儿知道自己身份了!

    标儿今年已经十七岁(虚岁),就差三年,就差三年啊!

    朱标放下手臂,道:“说吧,我给你们一个坦白的机会。根据你们的坦白,我考虑之后怎么做。”

    朱文正和李文忠对视一眼,放弃挣扎,将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朱标。

    既然标儿已经知道了真实身份,保险的绳索又解开了一层,那么至少他们要保住最后一层绳索——朱标就是朱太子这件事,目前还不能被天下、被大明整体得知。

    朱标听朱文正和李文忠你一言我一语——然后李文忠让朱文正闭嘴嗑瓜子,自己将前因后果梳理清楚。

    朱标的脑袋先往左偏,然后往右偏,然后使劲揉自己的脸,最后瘫在椅子上,露出一个“你们傻吗”的表情。

    那个算命先生,他是知道的。

    他当时以为自己要变成锅里一滩肉,急急忙忙暴露自己“神仙童子”的身份,爹就找算命先生来了。

    算命先生让爹娘等人到隔间去,自己装神弄鬼,以为没人会知道他在装模作样。

    但他面前一岁多还不会走路的幼崽标儿,正用看傻×的眼神看他。

    朱标还知道,那个算命先生私下还笑话过“这家人真好骗”。

    哪知道,算命先生酗酒摔没了,被认为是天谴?

    呃,这个……应该是误会吧?

    朱标沉思。

    其实这个……他自己也要付一部分责任。因为自己当初没有强调“太子死后洪武皇帝会发疯”,他爹可能就不会如此相信老骗子的话。

    “放心,我身体好着呢。”朱标拍着胸脯。从小到大几乎没生病的他,可以确定体质也是“金手指”之一。

    朱文正和李文忠使劲摇头:“天谴的事,现在哪能看得出来?说不定前一刻身体好,后一刻就可能会出事。”

    他们说完,还胆战心惊地看着窗外,生怕现在突然来道晴天霹雳把标儿给劈上天。

    朱标挠头。

    行吧。算命先生都用自己生命来证明他不是骗子了,虽然朱标仍然坚信他是个骗子,也要给他一丝尊重。

    “我不会和其他人说。”朱标道,“你们说,我该不该和爹说,我已经拆穿他了。”

    朱文正和李文忠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别!”

    朱标问道:“为何?”

    朱文正解释:“因为我想看他笑话!”

    李文忠道:“因为舅舅的演技本来就够差了,他不想被你发现才坚持演戏。如果他不在你面前演了,估计朝中许多聪明人,立刻就能猜到你的身份。”

    朱文正和李文忠几乎是同时说出理由。李文忠说的话更长,结束时间更晚。

    李文忠说完理由后,转过头骂道:“朱文正!这个时候不要开玩笑!认真点!”

    朱文正:“哦……其实我很认真……好吧,你的保儿哥说得对。四叔很认真的想要瞒着你都演得这么烂,他要是知道你已经知晓身份,那他的演技还能看吗?”

    朱标欲言又止。

    他其实想说,其实你们俩的演技也很烂。

    特别是正哥。正哥在皇帝面前,那放飞的样子哪像一个养子?你就仗着自己是皇帝唯一的亲侄子,才会有恃无恐吧?

    唯一的亲侄子,如果不造反,恐怕比庶子们还金贵……

    等等!

    朱标脸色阴沉:“我爹有几个庶子庶女了?”

    朱文正和李文忠:“……”

    他们再次对视了一眼,朱文正用胳膊肘使劲撞李文忠,让李文忠说。

    李文忠半晌不敢说话。

    朱标使劲瞪。

    李文忠小声道:“庶女我不清楚。庶子……一个,就一个!舅舅对你和舅母很好!”

    朱标松了口气。

    他想起之前那场“陈国瑞劝谏朱元璋”,朱元璋颁布的“以后不会有高位嫔妃”的诏令。

    他爹那个傻憨憨真的是朱元璋,那么历史已经完完全全改变了。

    因为正史中的朱元璋不可能是个傻憨憨!

    “我知道了。”朱标道,“我不会告诉我爹他的演技很烂。他看了我那么久笑话,我也要看他笑话。你们不准说漏嘴。”

    李文忠和朱文正举起手发誓保证。

    欺君之罪?帮标儿叫什么欺君!

    然后三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半晌,朱标抱着脑袋倒在椅子上:“天啦,我爹居然是朱元璋?我爹居然是洪武皇帝?这大明的未来真的没问题吗?”

    朱文正认真道:“其实四叔不在你面前的时候,是个很厉害的皇帝,真的。再说了,大明的未来还有你。”

    李文忠也点头:“四叔很有皇帝的样,你说的那个残暴的洪武皇帝……呃,四叔倒不是残暴,但给人的压力真的很大。”

    朱标抱着脑袋,满脸不信:“真的?”

    朱文正:“真的,连你正哥我都很怕他。”

    朱标道:“你天天作死,三天两头被皇帝亲自揍,我怎么没看到你有怕他?”

    朱文正:“这个……”

    李文忠也双手抱头啊。呃,脑袋好疼。

    朱文正解释:“标儿,你知道的,虽然皇帝的确很有威严,我在朝堂上也很给他面子。但私下,嘿嘿,我是他唯一的侄子,他能拿我怎样?”

    朱标板着脸道:“你是他唯一的侄子,是活着的人中唯一封王的、不是他儿子的人。所以你才更危险,你才应该更谨慎。现在皇帝还年轻,他可能不在乎。但他年纪大了,你这个战功卓越的侄子,很有可能会威胁太子的位置……”

    朱文正震惊:“啊,标儿,你扪心自问,你太子的位置能被你正哥我威胁到?我怎么不知道我自己这么厉害!”

    朱标:“……”

    妈耶,对哦,我是太子。我这个经常给正哥收拾烂摊子的劳心劳力的弟弟是太子。正哥怎么可能威胁得了我的位置?连北京城的老人看到正哥,都会拿拐杖揍他,让他别欺负我。

    李文忠忍笑道:“他敢天天这么浪,不怕舅舅真的砍了他,就是知道除了造反和威胁皇位,舅舅会一直容忍他。”

    朱标抱着脑袋,把脚都缩到了椅子上,蜷缩成一团:“天啦,不要啊,如果我是太子,我岂不是要给正哥收拾一辈子烂摊子?我怎么这么命苦?”

    朱文正先愣了一下,然后得意大笑:“标儿,你认命吧!”

    朱标怒道:“我不!”

    李文忠的脑袋不疼了,他也笑了起来:“这个……咳,真没办法,谁让他是你唯一的堂哥,大明唯一的战功藩王。标儿,你多担待点。”

    朱标更生气了:“我还怎么多担待点!正哥的作死行为,就只差带兵去围攻南京了!”

    朱文正认真道:“说实话,标儿,这个正哥可以做。只要标儿你一声令下,我就……哎哟!”

    朱标扑上去就捶朱文正的头。

    朱文正跳起来,抱头鼠窜。

    李文忠看热闹看得哈哈大笑。

    标儿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朱文正这个心大的人就罢了,李文忠心细如发,本应该会担忧。

    但不知道为何,李文忠见朱标满脸不在乎,还嘀咕“那个骗子的话也信”,他就不担忧了。

    这强大的信心,是与标儿相处十几年的默契。

    标儿说没事,一定没事。

    朱标如愿以偿把朱文正拳打脚踢了一顿。现在朱标的拳头已经很有力了,至少现在上战场,不会只拿着银|枪戳戳戳刮别人的血皮,真的能戳死人。

    不过朱标就算再生气,和家里人打闹的时候都会收着力气。朱文正又皮糙肉厚,被揍了一顿,跟没事人一样,还嚷嚷今天标儿得知了真相,是个好日子,咱们吃烤全羊。

    朱标虽然无语,但仍旧让人准备烤全羊,满足朱文正的饕餮胃。

    烤羊的时候,李文忠陪在朱标身边刷调料。朱文正躲懒,说是去接堂弟们放学,遛了。

    周围没有其他人,李文忠才问道:“标儿,你、你怨吗?”

    朱标疑惑:“怨什么?”

    李文忠道:“怨舅舅瞒着你。”

    朱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头:“不怨,只是尴尬。你知道我在不知道我爹是朱元璋的时候,说了多少……朱元璋的坏话。现在想起来,我都想用脚指头挖个坑跑路。”

    李文忠哭笑不得:“有这么尴尬吗?最尴尬的难道不是舅舅吗?而且你现在看不出来多尴尬啊。”

    朱标盯着滴着油的烤羊,道:“因为我已经怀疑很久了。所以现在已经不尴尬……至少我和爹当面拆穿这件事之前不尴尬。”

    李文忠道:“这样啊……”

    朱标道:“而且……现在爹正面临空印案吧?如果我是太子,我现在估计已经在朝堂上和人吵架了。”

    朱标曾经在他爹面前说过无数次,“哎呀这个烂摊子好麻烦,但爹你那么在意干什么?天下是朱元璋的,让朱元璋去解决”。他爹总是笑着说,“对,朱大帅去解决”。

    现在他知道了,那个要收拾许许多多烂摊子,扛着很大很大压力,经历过无数痛苦和背叛的洪武皇帝,就是他爹。

    历史中洪武皇帝经历的事他并不太清楚。但这个时空朱大帅经历的事,他一清二楚。

    他知道,朱元璋在打天下初期,有多少次底盘都差点被人掀了;他知道,朱元璋在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时候,信任的兄弟接连背叛;他知道……他现在知道了,朱元璋在亲率大军攻打张士诚的时候,被围困在洪都的是朱元璋唯一的侄子、唯一的外甥、唯一从小带大的义子和……和最宝贝的亲儿子。

    并非是朱元璋要打张士诚,陈国瑞无法单独回援;而是他爹根据实际情况,决定先解决了后顾之忧之后,再来救自己。

    爹相信自己。但理智上再相信自己,爹是不是也寝食难安,辗转反侧,梦中被吓醒?

    朱标想起洪都之战后,他和爹重逢。

    爹哭成了一个泪人,嘴里不断咒骂朱元璋不让他回援。

    爹不是骗他,爹是真的在骂他自己。

    大明建国只是麻烦的开始。比起治国,洪武皇帝打天下已经算得上顺利。

    现在才洪武五年,这个新生的王朝就已经出现了官官相护,出现了皇帝不知道的官场潜规则,出现了“一介清流草民”上书,皇帝还不得不召开朝议讨论这封上书的无可奈何。

    这么大的压力,他爹一个人扛着。

    自己这个本该为他分担的太子,却袖手旁观。

    是啊,他把北直隶治理得很好。他还拿下了高丽,威慑了倭岛。

    但对于大臣而言,这或许是很大的功劳。对于太子,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朝中才是他的战场。站在他爹身边,替他快到三十岁才开始读书的爹理清朝堂上的弯弯道道,保护他爹不被满腹经纶的人糊弄过去,才是太子该做的事。

    其他王朝的太子或许应该有治理一地的经验,才能知道百姓是什么模样,不长成温室中的花朵。

    但朱标知道自己不一样。他不需要这些,他可以立刻当好一个监国的太子。

    可是他爹却对他说,“好好休息,好好玩,有我在”。

    他至少能休息到弱冠。

    这可真……

    朱标心疼极了。

    “早知道我是太子,我就该为爹分担得更多一些。”朱标翻转烤羊,“爹太累了,我担心他。”

    李文忠这时候学着朱文正说了一句骚话:“你不是说洪武皇帝超长寿命,能把皇后儿子兄弟,甚至我和朱文正全部熬死?你担心什么?担心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好好锻炼身体,为洪武皇帝养老送终才是正经事。”

    朱标噗嗤笑个不停。

    李文忠也展颜笑道:“标儿,你只需要关心好你自己的身体。你活着,我们都会好好的。”

    朱标笑道:“好。”

    听说洪武皇帝的太子没死,可能大明会变得好一点,百姓能多过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好日子。

    朱标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但他知道……

    “这个家不能没有我。”朱标的笑容逐渐消失,表情逐渐抓狂,“要是我不在了,正哥说不定真的会被砍头,英哥也说不定真的会呕血……还有弟弟们,没人压着他们,我都难以想象他们会做什么事。”

    李文忠道:“标儿,这次你出事,呕血的人可不止你英哥了。你忠哥其实也没有那么坚强。还有你那些叔叔们。”

    朱标仰天长叹:“我知道了。啊!我这拖家带口的,好难啊!”

    李文忠大笑:“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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