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冤枉!”看见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了, 但仍旧健步如飞的唐大夫,朱标梗着脖子道。
唐大夫给了这个被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一个“我听你狡辩”的眼神, 放下药箱, 为孔希友扎针:“你做得很好,看来已经很熟练。我希望你别这么熟练。”
朱标气得要学小时候鼓腮帮子了:“我真的冤枉!”
“嗯嗯嗯。”唐大夫敷衍道,“下次你再和人辩论, 提前把我叫一旁侯着。”
朱标垂头丧气:“哦。”抓狂!
孔佑眼泪啪嗒啪嗒掉,仍旧六神无主,根本没听清朱标和唐大夫在说什么。
直到孔希友转醒, 他才恢复理智。
“爹, 爹你还好吗?爹你怎么了?”孔佑哭道。
孔希友被委屈的朱标搀扶起身, 声音沙哑道:“我没事。”
朱标给孔希友喂水,孔希友把水喝下去之后才发现, 自家儿子慌乱得现在还没站起来,居然是朱标在伺候他。
孔希友忙道:“朱知省,我……”
朱标立刻道:“出去不准说我差点把你骂死。我没有骂你!”
孔希友:“啊?”
唐大夫忍着笑道:“知省因为外界老传他骂……和文人辩论辩出人命,非常烦恼。”
孔希友沉默。
他以前不相信, 现在信了。
孔佑看着朱标,满脸惊恐。
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能三言两语骂死人的文人!
朱标见孔希友醒来, 没好气道:“你们南孔做的错事又不多, 也不致命, 就清理一些败类而已, 你晕什么晕?有什么好晕的?没有衍圣公这个爵位的拖累, 说不定你们发展还更好。难道你对你们孔家对子孙的教导不自信吗?”
唐大夫干咳。
燕乾叹气:“标儿,少说几句。”
朱标更委屈了。
于是, 他今天准备了许久的话, 都默默地咽了下去, 只能过几日再和孔希友商量。
还好孔希友刚到五十岁,身子骨比他之前骂死和差点骂死的人健康许多,虽然气急攻心晕了一瞬,睡一日就好了。
孔希友被朱标吓得不轻,不敢拖延,能起身后立刻拜访朱标,希望朱标指条明路。
朱标不敢再和孔希友辩论,直接说要求:“你们南孔站出来,先披露北孔劣迹,然后上奏请愿,取消衍圣公爵位和对孔家特殊待遇,说孔家圣学传家,从古至今一直凭借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以后也是。”
朱标看见孔希友苍白的脸色,继续道:“昨日我说了那么多孔家在历史中的杰出人物,你照搬一遍,还不足以用这些先贤来保证你们南孔在文人心中的地位?放心,文人们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如果他们承认孔家彻底烂掉了,岂不是承认自己一直在膜拜的是……”
见孔希友身体又在晃了,朱标乖乖闭嘴,没把话全说出来。
他见孔希友神色稍稍平静后,才继续道:“不要让你们族中真正的孔氏后人,被腐朽的孔家拉入泥潭。你们不是在延续孔家,是在扼杀孔子后裔。孔子真正的后裔是圣学,而不是血脉。你们所作所为,让后人谁还敢相信四书五经的教诲?”
孔希友又想晕了。
朱标长叹一口气,道:“你会露出羞愧之色,是心中圣学的痕迹还未完全被世俗名利抹去吧。”
身形佝偻的孔希友突然抬头,怔怔地看着朱标。
朱标神色无奈,无奈中又带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和宽容:“世人都说我骂死人。如果一个人心中无愧,怎么会被我的言语触动?我不喜骂死人的说法,是因为我知道,会因为我言语难受的人都是可以挽回的人。”
“王亮已经在南京编纂《元史》,现在已经是大明著名大儒。我希望孔氏族人也能出现在大明各个需要他们的岗位上,入可辅君王,出可抚百姓,留在民间也能延续孔圣人有教无类教化之泽。”
“你们读了这么多书,不该被约束在小小的孔庙附近,我看得出来,你儿子孔佑就是一个可塑之才。”
朱标叹了口气,最后道:“你选择护住孔氏后人中的可塑之才,还是选择让孔家所有人站在大明对立面,蛰伏到未来一个尊孔的皇帝出现,再次把孔家人养起来……唉,自己决定吧。皇上马上要动手,你们时间不多了。”
孔希友在朱标提起他的儿子的时候,神色终于从煞白变成了动摇。
朱标在心里握拳。
有戏!
朱标再接再厉:“你一定很疑惑,为何陛下会让你们来我一个小小的北直隶这里。”
在一旁背了个医药箱,假装自己和唐大夫一样也是个大夫的李善长在心里道,那自然是因为标儿你是太子。
朱标起身,对着书房中刚挂上不久的孔子画像作揖:“因为,陛下被孔家的罪行激怒,本想砍了你们。但本官作为读书人,怎么能眼睁睁看孔家败落!”
李善长:“……”作为前丞相,他心中震惊,面不改色。
唐大夫:“……”标儿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越发精湛。
燕乾站在朱标身后继续假装自己是侍卫。
我只是一个严肃的侍卫,脸上莫得感情。
孔希友睁大眼:“知省,你……”
朱标语速加速,仿佛自己非常激动:“本官向皇上为你们孔家求了一条生路。后世孔家再被养起来,和你与你的子孙有什么关系?同姓孔,同为嫡系,难道就是血脉至亲吗?说不定都是仇敌了!你在家中难道见得少了?”
“你站出来,你和这一代孔家人都会青史留名,成为配得上孔圣人后裔的高德之人!”
“身为读书人,不求身前身后名,难道求一个几代人后皇帝再次施舍一个衍圣公吗?!”
“孔希友,你当着孔圣人的画像说!你追求的是什么!”
朱标大步跨到孔圣人画像面前,广袖一挥:“你正视孔圣人的画像,说!”
孔希友身体一抖,虽然没晕,但居然膝盖一弯,重重跪了下来。
那“咔”的一声,听得朱标差点一抖,演技破功。
唐大夫沉默着看着孔希友的膝盖。
他想,以后自己陪着标儿和文人辩论时,不仅要带着治晕厥和中风的药,还得带治跌打损伤的药。
李善长在心底频频点头。
这一幕,一定要写信详细描述给刘基看。
标儿不仅能把人说死说晕,还能把人说得跪下。刘伯温你把人骂不死骂不晕,骂跪下应该不难吧?
“我……我……”孔希友嘴皮翕动,看着孔圣人慈祥的画像,眼中居然出现了重影。
孔圣人仿佛从画像中活了过来,慈祥的眼神变得冰冷,仿佛在质问他的心灵。
孔家祭祖的时候都很自豪,从不畏惧。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心中无愧,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孔圣人就只是一尊泥塑,是护佑他们富贵长安的财神。
因朱标施与的孔家将要覆灭的重压,孔希友寝食难安,神思已经恍惚。
在朱标的言语刺激,以及这幅画的光影变化下,孔希友心中的防线终于崩溃。
他现在梗着不低头,对外塑造一个孔家受害者的态度,大明除非把他们彻底摧毁,否则改朝换代,衍圣公还可能会再次出现。
如果他按照朱标说的做,孔家人自己请求摧毁“衍圣公”,以后就没有孔家人再敢提衍圣公的事,后世帝王也不会再捧起“衍圣公”。
他不禁问自己,不知道多少代人之后的“衍圣公”,难道有自己和儿子的现在重要吗?
而且,一个腐烂的衍圣公家族,真的是先祖想要的吗?
怎么可能是先祖想要的!!
“朱知省,求你收犬子为学生!”孔希友对着前方狠狠一磕头,不知道是对着孔圣人的画像磕头,还是对着朱标磕头。
朱标平静道:“好。”
孔希友泪流满面,又磕了一个头,才起身整理仪容,拂去眼泪。
比起刚才佝偻的形象,他现在终于像一个真正的儒士了。
他挺直背,作揖道:“草民会立刻赶回家中,可否让犬子留下?”
朱标再次平静道:“好。”
孔希友终于松了一口气,作揖告辞。
朱标只是目送,没有把孔希友送出门。
待孔希友离开后,李善长立刻站起来,走到朱标面前使劲揉朱标的头发:“第一次见标儿辩论,果真厉害!”
朱标无奈:“李叔叔,我发髻都被揉乱了……唉,算了,揉吧揉吧。”
长大了的朱标仍旧和小时候一样低着头,任由长辈揉脑袋。
李善长的目光温柔慈祥极了。
这是他们的好标儿啊,真是太好了。
“标儿,你说南孔会好好与我们合作吗?”李善长从袖口掏出小梳子,一边帮朱标束起被揉乱的头发,一边问道。
让孔家人自己出来砸毁衍圣公的牌匾,是损失最小的做法。
若不这么做,朱元璋就只能动屠刀了。这样他本就不富裕的官吏储备,又要雪上加霜。
朱标道:“南孔是否与我们合作不重要,只要孔希友将我的话带回孔家,动摇孔家一些人的心,我的目的就会达到。”
朱标沉默了一会儿,待李善长帮他把头发重新束好后,苦笑道:“孔希友在托孤。”
李善长手一僵,然后他淡然地将小梳子收回袖口,平静道:“他既是孔圣人后裔,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理应之事。”
朱标道:“没有谁的性命是理应失去的,更何况还未作恶之人的性命。”
朱标对唐大夫道:“唐大夫,请让你的弟子跟着去一趟,能救就救,救不了就罢了。”
唐大夫慈祥道:“好。”
屋中其他人也慈祥地笑了。
朱标被笑得怪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子,跑去撤掉小孔成像水晶片,避开众人的慈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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