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翊音并不是第一个离开闺房的。
虽然他是第一个发现钢琴声中异常的玩家, 但与女鬼的交谈耽误了时间,使得在他离开闺房的时候,还留在其他闺房里的, 只剩下了童姚和被随机进来的中年人。
池翊音对每个人的性格都早有清晰的判断,知道以他们的性格会有怎样对应的行事, 因此并不意外的看到几个闺房中有红光亮起。
但是令他惊讶的是,那位女学生的房间也亮起了红光, 大门外张贴着囍字。
这意味着房主已经不在房间里,真正的“姐姐”归位。
果然,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个女学生并非新人,所以她的直播间才没有观众被随机进来。
如果真是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女学生,又怎么会这么大胆的探索完全陌生, 并且有危险的地方?
池翊音所能想到的可能性, 就是女学生是想以新人的身份迷惑其他人, 以此来降低别人对她的戒备心, 让她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做自己的事。
比如, 夜半离开闺房, 去寻找八音盒。
他不知道行事谨慎的女学生到底要找什么, 但是他知道, 百密一疏, 女学生忽略了来自她身后的危险。
房间亮起红光, 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看到自己房间里的女鬼, 并且门外是嫁衣女子的时候, 池翊音就意识到了系统那句提示的意思。
没有理由不得离开房间, 实际上想要表达的是, 如果找不出有关于马玉泽的真相, 无法消除姐姐的仇恨,那么死在成亲那一晚的马玉泽,就会重新回到这里,亲手解决自己的怨恨。
也就是说……玩家自己在副本中的“姐姐”身份,将被顶替掉。无法作为姐姐出现,而是作为他们自己,或者别的什么身份。
虽然池翊音还没有弄明白身份有什么问题,但是他直觉觉得,失去“姐姐”的身份会让玩家在副本中变得更加危险。
就像是闯入人类家中的野兽。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京茶的房间依旧笼罩在黑暗中,静悄悄没有声音。
池翊音对此并不意外。
随机进来的两名玩家中,中年男人简单的一眼就能看透,让池翊音立刻对他失去了兴趣,但京茶却不同。
像是黑暗中偶遇的顶级狩猎者,对彼此的气息都有所感知,知道和自己相似的存在就在对面。
比如现在,他就能感觉到花园里某人对他的恶意。
离开了闺房所在院子的池翊音刚走进花园,就敏锐的察觉到假山游廊的方向,有人在冰冷的看着他,像是捕捉猎物时查看猎物的弱点,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池翊音并没有被盯上的惊慌,他缓缓站定了脚步,平静的看向假山,一语叫破了对方的身份。
“李粒,是在等我吗?”
庭院里静悄悄的,就连无脸仆从都不在,一切被黑暗笼罩。
而一道身影,缓缓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却不是李粒,而是李粒的同伴。
他在池翊音不远处站定,歪了歪头,笑了:“李粒说,是我判断出错,把老虎看成了猫崽子,我还不相信。但现在看,似乎我难得看走了眼。”
光线移动,当那人的脸终于暴露在光亮中时,池翊音眯了眯眼眸,不动声色的用余光向自己身后扫去。
果然,既然同伴在这里,那李粒就在自己身后,这对搭档是想要前后夹击。
见池翊音已经发现了自己,李粒也不再躲避,笑着缓缓从黑暗中步出:“池翊音,我们似乎还有很多话需要说。之前你承诺我的真相,是不是忘记告诉我了?”
他的笑容毫无温度:“我不想再听到你玩文字游戏了,池翊音,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不把真相告诉我,那很抱歉,你就只能死在这里了。”
本来还疑惑为什么池翊音突然停下来的观众们,在看到这一幕时立刻就炸了。
[卧槽!李粒这是要来狠的了!]
[李粒虽然没有单独的天榜排名,但是他和他搭档一起是在天榜上有联合排名。显而易见他们也是奔着传说级别的奖励来的,主播挡了他们的财路,下场真的不一定好。]
[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还顾虑着死一人减一天的规则了。不过希望不大,毕竟只要从主播这里问出有用的情报,能够通关副本,那时间也就无关紧要了。]
[别啊!李粒你敢不敢直接点,到现在主播都没死……婆婆妈妈的,你知道我等得都快睡着了吗?]
[完了完了,主播凶多吉少啊。]
池翊音却对李粒的杀意并没有什么反应,他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只是闲适的站在原地。
“我以为你们会使用更文雅点的方式,而不是在半路劫道。”
他环顾四周,微笑起来:“就算你从我这里听到真相……李粒,我问你,你信任我吗?”
“怎么可能。”
李粒想都不想,立刻回答。
然后他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看向池翊音的眼神渐渐严肃。
池翊音却了然的点点头,道:“这就对了,就算我把真正的情报告诉你,你也不敢相信我说的话,不知道哪一句真哪一句假,无法确定我说谎的那一句,会不会刚好会导致你的死亡。”
“你想要亲自试试吗?”
他轻笑出声:“虽然在武力方面,你似乎对自己很有信心。但相信我,在文字游戏上,我更胜一筹。”
“所以,要来赌一把吗?赌我告诉你的到底是真相还是谎言。如果赌输了……”
池翊音缓缓回身,看着李粒笑道:“那你要压上你的命了。”
庭院里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就连直播前的人们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
[他是疯了吧?竟然这么和要杀了自己的人说话?活腻味了?]
[……疯子,太特么疯了。他说李粒在赌命,难道他自己不是吗?李粒好歹还有延迟,他惹怒了人家,现在就得死。]
李粒眼神阴沉的观察着池翊音,似乎是在判断他话语里的真假。
但是池翊音始终在微笑,甚至眼眸中隐隐带着期待,表情上毫无破绽。
半晌,李粒越过池翊音向后看去,和同伴对视了一眼。
“不需要你告诉我具体的情报了。”
李粒戒备道:“告诉我,你现在要去哪里?”
池翊音唇边的笑意加深,他故作犹豫了一瞬,随即侧身看向马夫人房间的方向。
“因为马家老爷夫人一直都没有现身,而今天天亮之后,马家老爷就会回来,所以我想在此之前去马家夫人那里。”
他轻声道:“马家四个孩子,可都是马夫人生的。既然孩子们都喜欢这个母亲,那或许在她那里,能够找到突破口。”
李粒和同伴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向对方比划着只有彼此能懂的手势,防备着池翊音交流。
很快,李粒做出了决定。
“马夫人那里,你就不用去了,我们帮你走一趟。”
李粒严肃的看着池翊音,向他道:“但是在那之前,你要把姨妈的真相告诉我。”
池翊音欣然点头:“好。”
他将自己对于姨妈的判断一个字不落的告诉了李粒,却略过了自己在噩梦中看到的场景,没有说姨妈也出现在了成亲当晚,代替了马夫人的位置。
人不相信其他人告诉自己的事情,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即便那是错误的。
池翊音向李粒说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谎言,他告诉对方自己擅长文字游戏,但实际上,他更喜欢观察人的心理。
对他而言,不论是文字还是话语,其实都是对人这个物种的揣摩和掌控。分析对方的性格,进而掌握对方最有可能的行事方法,提前十几步就开始布局,列出对方所有可能的反应,并一一作出对应的准备。
姨妈虽然是重要NPC,身上有着整个马家最后家破人亡的原因,甚至引得女鬼发狂失控,如果不是池翊音在场,差一点就会杀死她。
但是在池翊音看来,对马玉泽而言,姨妈的重要性远远比不上马家夫人。
姨妈为马玉泽带来了死亡的结局,可马玉泽深感愧疚的,却是自己母亲的死亡。
所以先前当他去查看马夫人的房间时,才会在那里遇到嫁衣女子。
女鬼不知道马夫人究竟因何而死,但池翊音却亲眼在那房间里看到了干尸——死在成亲当晚的嫁衣女子,是知道的。
她一直守在那里,像是迷路了之后执着等在原地的小女孩,好像还能等来母亲回来找她。
无论谁去马夫人的房间,都会遇到嫁衣女子。
池翊音消耗了一个工具人管家,又靠着自己对马玉泽的了解,才离开嫁衣女子的攻击范围,那李粒呢?
他开始期待起了李粒的脱险方式。
或者——死亡方式。
“有关姨妈的真相,我并没有全部告诉童姚,也请你继续帮我保守秘密。”
池翊音向李粒眨了眨眼眸,轻松的笑道:“毕竟你也不喜欢自己的搭档有欺瞒自己的情况,对吗?”
同伴嗤笑了一声,轻蔑道:“不用试图挑拨我和李粒的关系了,我们一起经历过的危险比你想象的还多,不是你这种人能够挑拨得动的。”
池翊音笑得意味深长:“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同伴翻了个白眼,双手插兜,率先转过身去往马夫人房间的方向走:“李粒,你来解决他,我先过去看看情况,你赶紧追上来。”
李粒应了一声,随即摸出一把武器,缓缓走向池翊音。
池翊音掀了掀纤长眼睫,看着逐渐靠近他的李粒,笑了起来。
他似乎并不意外李粒会在他给出答案之后,试图杀了他,却也并无畏惧。
他甚至笑着反问李粒:“你相信我说的是对的吗?”
李粒眉头一皱,脚步稍停:“什么意思?”
“或许,我在马夫人房间里做过手脚,准备让你们有去无回呢?或许关键情报并不在马夫人那里呢?”
池翊音好心的提醒对方:“别忘了,晚宴的时候,我可是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呢,那足够我做出应对你们所有人的陷阱了。”
“李粒,现在来猜一猜我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吧。”
他笑吟吟的道:“当然,如果你杀了我,一切就都没有确切的答案了——怎么样,要试试吗?”
人对于现实真伪的判断,需要一个基准点,就像是测谎仪的基准线,真话与谎言泾渭分明,让他不至于在谎言中迷失。
比如自己的姓名,自己的经历。
可池翊音一次次为李粒主动构建判断的基准点,又在他信以为真的时候毫不留情的打碎,毁掉了基准点,也模糊了真相和谎言的界限。
反复数次,最终使得李粒失去了对池翊音话语的判断能力,流露出了一丝茫然。
可在这个时候,池翊音却一改之前步步紧逼的行事风格,反而停下来,耐心的给李粒留足了思考的时间,主动让他去分析。
李粒却反而更加警惕,怀疑池翊音是在拖延时间想要做什么,紧张之下,思维更容易出现漏洞,忽略细节。
“看起来,你似乎很难做出抉择。”
池翊音愉快的道:“要不然,我来帮你选吧——到马夫人的房间里,去验证我说的话是否正确。如果是正确的,你回来再杀了我不迟。如果是错误的,我还可以再给你提供别的情报。”
“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比二选一要容易多了?”
池翊音能看到,李粒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在紧张。
他的同伴已经先一步去了马夫人的房间,如果那里真有危险的话,他的同伴就会遭遇不测。如果池翊音没有说谎,而同伴又在马夫人那里找到了真相……一个人分钱,总比两个人分得的多。
即便和同伴搭档多年,但李粒深知这次副本的奖励有多丰厚,很少有人能够抗拒一夜暴富的诱惑。就算是亲朋也会为此而反目成仇,更何况他们。
李粒完全没有发觉,他的思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池翊音牵着走了。
他注视着池翊音片刻,缓缓放下武器,冷着脸朝马夫人的房间走去:“就按照你说的来。”
“奉劝你一句,池翊音,如果想要活命,最好不要骗我。”
李粒冷冷的看着池翊音,道:“古树镇很大,但对玩家开放的也只有宅子这井口一样大的地方,你就算逃也逃不出这里,而等我回来……”
池翊音优雅微笑,点头致意:“任君处置。”
——只要你那个时候还有命对付我。
李粒本来已经走出去数步,但想了想,又转头看向池翊音,眼神复杂。
“我想过要和你成为伙伴,但是很可惜的是,你实在是太疯了,我们或许合不来。”
李粒道:“或者,如果你放弃对‘姐姐’无所谓的同情心,转而站到我们这边来,一起完成马老爷的心愿,我们还有可以合作的机会。”
池翊音讶然的挑了挑眉,没想到李粒竟然还有这种想法。
但他很快笑了起来,将自己的情绪拿捏的恰到好处,缓缓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你,李粒,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在努力活下去。”
李粒眉头紧皱,眼神复杂:“池翊音,我知道你命好,你们这些晨星榜上的家伙,全都觉醒了能力,你们天生就比我们这些人有优势。我们在副本里摸爬滚打,艰难求生的时候,你们靠着天赋力量就能轻松活下来。”
“我不嫉妒你们,但是池翊音,你也别因此就觉得,自己有资格高高在上的批判我们这样努力存活的人。”
……觉醒?
池翊音心中一惊。
他很清楚自己觉醒的力量异于常人,却也因此守口如瓶,除了已经死了的孤儿院院长——愿她在泉下有知,别再以为自己可以随意欺负无依无靠的孩子。
除了他以外,没有还活着的人知道这个秘密。
可,现在“觉醒”这个字眼就这样轻而易举的从李粒口中说了出来。
还不是一个,他用的是“你们”,是有一群人——晨星榜上所有的玩家,都觉醒了力量。
池翊音很快反应过来,李粒说的并不是他池翊音的觉醒力量,而是李粒以为的他的身份,“教皇”或者“屠夫”,是觉醒者。
他依旧在微笑,不动声色,没有流露出半点讶异。
“如果我生命无忧,吃穿不愁,或者我也愿意发发善心,救一下路边的乞丐。可是池翊音,你们这样的人,不会理解我的处境,善良对我而言太奢侈。”
李粒轻声道:“马玉泽是很可怜,但我没有实力去可怜她,甚至为了她毁了我自己活命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你我之间的分歧,但。”
李粒直直的与池翊音对视,想要让他看清自己眼中的诚恳:“你会把自己的命,和对其他人的同情,一起摆在天平两边吗?”
“池翊音,如果不能和你这样的人物成为伙伴,会令我惋惜很久。我们联手的话,可以成功破解更多的副本,走到更高的位置上。所以,请你考虑我的话,等我回来的时候,给我答案。”
池翊音点点头,面对着扬言要杀了自己的人依旧波澜不惊,他甚至笑着表示理解。
“如果无法成为伙伴,那就不能作为敌人留着。我能理解。”
他长身鹤立,站在原地时绅士而优雅,毫无攻击力的平和。
李粒见状,还以为池翊音听进去了自己说的话,因此送了口气,也换上了笑脸,向池翊音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人都有惜才之心,在看到过于优秀的人物时,总是不忍心任由其毁灭,李粒也同样如此。他知道,如果自己能和池翊音合作,他能走得更高。
直到目送着李粒的身影消失在庭院里,池翊音才重新迈开脚步。
却根本不是走向马夫人的房间,而是按照嫁衣女子为他指的路,走向了主宅的方向。
八音盒的音乐声已经停了,大宅里一片死寂,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池翊音单手插兜,步履闲适,闲庭信步好像根本不在随时会死的大宅里,而是在旅游景点散心。
严格来说,他可没有说谎。
他只是没说八音盒的事情而已。
直播前的观众们目瞪口呆。
[啊……啊???李粒就这么放过他了?真的假的,卧槽!]
[日啊,这兄弟到底什么来头?该不会真是教皇吧?传闻中教皇当年之所以得了这个名号,就是因为他最擅长玩弄人心,蛊惑他人成为他的信徒,就算命令信徒跳楼,信徒也会照做。]
[这么说的话,还真有点那味了。卧槽!那我岂不是见到了教皇的真容?太幸运了吧!]
[不可能!教皇的粉丝怎么可能不到一万,就算他能掩盖得了别的,这个可掩盖不了。你们都不动脑子的吗?怎么活到现在的。]
[嘁,会顶着被随机扔进副本的危险看免费直播的,不还是那些龟缩在暂居区里的穷废物,没积分看收费直播间,就来免费直播看新人死亡找找乐子。]
[日!你们说了之后我才注意到,这个直播间竟然是免费的吗!!!卧槽,原来免费直播间里也有这种好东西!惭愧,我刻板印象了,还以为免费直播全是些以死亡血腥取乐的地方。]
而直播前,另一个抱着三明治狼吞虎咽的人,在看到池翊音直播间的走向后,立刻惊呆了。
“卧槽……敢假扮教皇的不仅是个新人,还真有人相信他是教皇啊。”
那人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重新看向京茶的直播间时,面容严肃了下来,不再像之前一样轻松。
搞不好……这次真的会出大问题。如果“教皇”这个名号真的被这位假冒先生抢走,那乐子就打了……
但直播下的当事人,对外面观众们的激动心情并不在意,依旧在按照自己的步调行事。
池翊音在看到主宅大门的时候,唇边的笑意就慢慢落了下来。
大门前有泥脚印。
以管家对马家的忠心,他绝不是会放任仆从随意对待大宅打扫的性格,况且那个脚印,池翊音认得。
典型的学生鞋纹路,鞋码偏小。
是女学生先他一步听到了音乐声,一路找了过来。
池翊音皱了皱眉。
他很清楚自己会来找八音盒,是因为噩梦和嫁衣女子的存在。可女学生是为什么?
并不是所有玩家都发现了八音盒的重要性,否则刚才李粒两人也不会随意被他忽悠得偏离了真相,主动去马夫人房间送死。
池翊音意识到,或许女学生比他之前所想的还要危险,不可小觑。
他放轻了呼吸,借由旁边粗壮的梁柱挡住自己的影子,不让影子落到纸窗上被里面的人发现,然后脚步轻轻的靠近主宅,小心而不发出一点声音的缓缓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向里面看去。
马家大宅的主要构成是徽派建筑,但是在院子里面,又新盖了一栋西洋建筑。
从女鬼和院子里的摆设来看,应该是马老爷觉得用西洋的东西不仅有面子,而且还表明他的财力和眼界,想要以此来向新派商人表明自己的立场,寻求合作的机会。
不过,这也就导致了马家大宅的地形有些复杂。
原本的主院不得不为西洋建筑让路,盖成了西洋小楼之后,除了三个弟弟妹妹以外,更传统些的马夫人并不愿意在这里住,而是搬到了后面的徽派建筑,觉得还是小院子住的舒服。
因此主宅里除了马老爷和三个弟弟妹妹以外,就都是客房和舞会大厅,是马家常常用来招待新派宾客的地方。
而现在,透过门缝,池翊音看到了在一楼客厅里,有一盏花形台灯正亮着,勉强照亮了宽敞的客厅。
可漂亮的客厅却一片狼藉,地面上到处散落着书籍和摆件,像是有谁泄愤一样将这里砸碎了一样。
八音盒同样也被摔碎在了地面上,除了一堆零件以外,池翊音还看到了一些红色的碎片。
这让池翊音不由得心中奇怪。
女学生能够谨慎到这种程度,骗过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就不该是暴躁的性子,不应该会做出砸八音盒这样的举动才对。
她想要毁掉重要线索,使得后来的人得不到八音盒?
不对,如果是这样,她根本没必要把客厅也砸成这个样子。她不知道管家已死的事情,如果管家还活着,这样做很有可能会招惹来管家,得不偿失。
所以……她是根本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池翊音眯了眯眼眸,在确认了女学生的身影并不在一楼客厅里之后,轻轻推门而入,像是一尾灵活的人鱼,一摆尾便从门缝中滑了进去,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客厅里铺着昂贵的羊毛地毯,摆着鎏金的皮质沙发和琉璃地灯,这都是那个中西混杂的年代中最时髦的舶来品,马家以此来彰显自己的财力和地位。
女学生明显翻找过四周的柜子,很多零碎物件都被她扔在了地上。
池翊音甚至看到了孩子的玩具。
他想起来,之前那个最小的那个弟弟来找他玩的时候,手里就拿着类似的玩具,而这个家里会玩这些的,也只有这个弟弟了。
是女学生扔出来的吗?
他在沙发旁边半蹲下身,伸手捡起其中一件木头做的玩具小车。
和后世工厂流水线上的产品不同,这个年代依旧大量依赖于手工,并且西洋汽车也是个新鲜玩意,能做出木头小车,明显是花费了一番心思和钱财的,即便是马家也不会奢侈到给孩子的玩具一天一换。
这可比后世买小汽车玩具要难多了,那个弟弟应该很爱惜这些玩具才是。
可现在,小车上面却密布着裂纹,最严重的一条裂纹从中间劈开了小车,让它变成了岌岌可危的两半。
池翊音轻轻摇头,觉得那孩子要是发现自己的玩具坏了,大概会很伤心。
毕竟那孩子被他吓得跑走时,都没忘记带上自己的玩具。
但就在池翊音正准备起身时,却猛然愣住了。
他发现,小车裂开的内里,竟然是黑红色氧化后的模样。
它竟然沁染过鲜血!
并且,这并不是今天新鲜的血液,而是长时间浸泡在血液里顺着木头纹理渗入,然后又风干后形成的。
想到之前在马夫人房间里看到的干尸和酒坛,池翊音立刻意识到,也许虚假和真实的大宅又一次重叠了,客厅里的凌乱也许有女学生的手笔,但也有很多是以前宅子里真实发生过的事。
这个猜测已出现,池翊音立刻在地毯和沙发柜子下面,摸索着相似的物件,想要找到那些染了血的物品,以此来拼凑出当年的真相。
据童姚的情报所说,这个副本在之前很多玩家手里,都会得到同样的结局。
——马玉泽杀了三个孩子,然后自杀,母亲也随之上吊而死。
但是池翊音已经很清楚,马玉泽根本不是死在家中客厅的,而是死在成亲当晚。
这也就意味着,以前那些玩家所看到的,根本连真相都不是。
也不怪那些玩家没有成功通关副本了。
连真相都找不到,还谈什么实现马老爷的心愿?或许连这一点也是玩家猜错了的结果。
池翊音一边想着,手下的动作却一刻未停,很快就真的被他找到了不少染了血的物件。
除了大量沾着鲜血的玩具以外,其中血迹最明显的,是一件水晶摆件,雕刻的是西洋女神像。
女神一手拿着盾牌,一手拿着长剑。但长剑那一部分的水晶上,却沾满了已经氧化发黑的血迹。
就好像……它曾被当做利器,刺进了某人的血肉中。
这如果马玉泽当年并不是死在这里,那她会用这个摆件当做凶器,杀了自己的弟弟妹妹吗?
以池翊音对马玉泽的了解,他不认为她是这样的人。
和马家其他人不同,马玉泽接受过当时那个年代最先进的教育,厌恶混乱而向往有序的未来,她不是会用暴力死亡的手段来解决问题的人。
况且,就在闺房的时候,马玉泽还亲口向他说过,这是她的亲人,是她的家。
她对自己的家有着深切的眷恋和爱意,又怎么会杀死自己的弟弟妹妹?
更何况在成亲当晚,大一点的那个弟弟还现过身。
以此为根据,池翊音彻底推翻了之前的玩家们对于这个副本的所有猜测。
他认为,之所以会有玩家看到一家人惨死在客厅里的一幕,正是因为之前那些玩家们找错了方向。
问错了问题,自然只能得到错误的答案。
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池翊音半蹲在沙发旁,皱眉抬头向四周望去,然后,他的视线忽然间僵住了。
有血迹的,不仅是他手中的这些物件,更多的血迹慢慢显露在地面上,形成一连串的脚印,引导他慢慢抬头,向楼梯的方向看去。
即便台灯昏暗,但打过蜡的楼梯扶手依旧闪闪发光。
池翊音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睁大了眼眸。
或许,确实有人死在了这里,却只是个无心之失。
过于光滑的楼梯,客厅里只有沙发附近才有的血迹,还有明显是从楼梯上跑下来的脚印……也许,当年有人站在楼梯上,不小心将另一人推了下去,却没想到那人正好跌倒在了摆件上,瞬间被尖锐的摆件刺穿,血液沁染了周围的玩具。
有玩具在,说明那个时候,最小的弟弟就在这里。
他年幼且体重轻,很容易就会被人忽略或推倒。并且在噩梦里,池翊音也没有再看到过他。
要么就是因为这个弟弟太年幼,所以马家没有让他出现在成亲的时候,要么,就是因为他重伤在床,甚至已经死亡。
就在这个猜测被池翊音确定的时候,他眼前的景象再次发生了变化,空气如水波般层层波动。
客厅的光线忽然明亮,满地的狼藉也消失不见,一切都显得富丽堂皇。
只除了争吵声。
池翊音循声望去,就看到马玉泽正站在楼梯上,在和妹妹争吵。
她知道了自己流言最初的源头,被气得发抖,质问妹妹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们难道不是一家人吗?
妹妹却讥笑,理直气壮的反驳说姐姐如果你真有那么厉害,小小流言又能把你怎么样,还不是你自己立身不正,你自己不检点,才会让流言传播开来。如果你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怎么会变成这样。
马玉泽被妹妹气得热血上涌,伸手去推搡妹妹。
可争吵中的两人谁都没发现,本来在客厅里玩玩具的年幼弟弟,拿着自己的玩具摇摇晃晃往楼梯上走,想要安慰两个姐姐,让她们不要再吵架。
妹妹一个没站稳,在楼梯上向后趔趄,抓住了扶手才稳住身形,可她的后背却撞到了另外一团软肉。
最小的这个弟弟不过几岁大,才到妹妹腰高,谁都没有看到他。
等看到他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弟弟被撞飞了出去,摔在地上的时候,刚好砸进了自己的玩具堆里,水晶摆件立刻刺穿了他的心脏。
鲜血涌了出来,他在哭。
马玉泽和妹妹都惊呆了。
她们再也顾不上争吵,赶忙往楼梯下跑,去查看弟弟的情况。
马玉泽疯了一样的抱着弟弟,哭得撕心裂肺。她翻过了客厅所有的柜子,却没有找到能够急救的药箱,而大夫还在赶来的路上。
弟弟在她怀里气息渐渐微弱下去,还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珠,认真的说:“姐姐告诉过我,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不要再吵架了。”
马玉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知道疯狂点头,哭着求弟弟不要出事。
妹妹整个人吓傻了。
在她回过神之后,尖叫着跑了出去,大喊着姐姐杀了弟弟,姐姐杀人了!
而在三个弟妹中,唯一一个对马玉泽没有恶意的弟弟,就在她的怀里,慢慢没了气息。
马玉泽哭到崩溃。
池翊音就在旁边看着这场旧日的记忆,良久,他才缓缓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搭在马玉泽颤动的肩上,想要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这时才终于明白,为何马玉泽的执念,会是愧疚。
——愧疚于自己害死了母亲,愧疚于自己杀了弟弟。
在善良的马玉泽看来,她已罪无可赦。
明明是她最喜欢的家,却被她自己亲手拆碎。
而来自于弟弟临死前最后天真的叮嘱,更是成为了压垮马玉泽的最后一根稻草。
即便她是无意为之,但害死了一个无辜且善良的生命,这份压力也足以击溃马玉泽的坚强。
池翊音终于知道,嫁衣女子为他指的这条路,并不是让他去找八音盒,真相并不在八音盒里。
她是在回答他的疑问,将自己过去的一切痛苦记忆,血淋淋的剥开给他看。
八音盒指引的地点,是马玉泽另一个心结发生的地方。在这里,能够拼凑出过往的真相,让往日的记忆重现。
在池翊音眼前,一切渐渐变淡,重叠的影像消失,客厅重归昏暗,马玉泽绝望哭泣的身影也荡然无存。
剩下的,依旧是那个狼藉凌乱的客厅。
半晌,他勾了勾唇,笑了起来。
看来,即便女学生先来一步,也没有找到真相啊。
就在这时,冰冷坚硬的武器却抵住了池翊音的后腰。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是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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