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正版只在晋江

    在童姚告诉池翊音, 游戏场里并无正式的大型联盟或战队,也没有游戏场“官方”的力量时, 池翊音就觉得古怪。

    分分合合, 人类必然的趋势。

    人是社会性动物,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一人无法在丛林法则中存活下去的时候,就会本能的寻求保护, 和其他人紧密抱成一团取暖。

    但是人性的贪婪嫉妒, 却又会让这种同盟关系变得脆弱,出现的任何只有少数人能够获得的利益,都会成为毁掉同盟关系的缝隙。

    这是定律。

    池翊音清楚, 当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时,不可能从来没有大型的联合。

    果然。

    虽然童姚是十二年老玩家, 但因为她前期级别不高,所能接触的情报与红鸟相比太有限,所以并不清楚只存在于高级别和觉醒者之间的同盟。

    从同盟出现到落寞,就像是一场梦, 很多模糊睡着的人尚未清醒, 它就已经凋零。

    “不过现在, 游戏场里还存在着另一股力量。”

    红鸟想了想, 道:“但那股力量和同盟相比较起来, 要更加神秘和古老, 就连我能够得到的消息,都不算多。”

    池翊音扬手做出“请”的姿势,让红鸟继续说下去。

    “那是全部由觉醒者组成的力量。”

    红鸟说:“京茶参与过的同盟, 更多的是普通人高级别的自救, 而那股更神秘的力量, 隶属于觉醒者。甚至有传言。”

    他顿了顿, 才慢慢严肃道:“……神在那个组织里。”

    神?

    池翊音皱起了眉,脑海中一瞬间出现了孤儿院教堂里,花窗和漂浮尘埃下冰冷的神像。

    它永远悲悯,永远高高在上。

    却永远不会回应人间的哭嚎哀求。

    谁若是把希望都寄托在神身上,或是认为世间真的有神,那也太过于可笑了。

    池翊音唇边嘲讽的笑容转瞬即逝,没有干扰红鸟继续说下去的兴致。

    “池哥,如果你想要寻找那个觉醒者组织的话,我劝你还是放弃。”

    红鸟却诚恳劝道:“太难了。”

    作为情报专家的红鸟,当然不会任由游戏场在自己的认知中有空白的部分,他也想过拼命弥补上有关于那个组织的空缺,但是无论在黑市,论坛,或是暂居区。

    哪里都找不到这个组织的情报。

    它就像是一抹幽魂,并不真实存在,自然也抓不住它。

    红鸟倒是合理推断出几个有可能知道内情的觉醒者,但京茶就算揍得对方只剩下一口气了,对方也依旧咬牙坚称自己从未听说过什么组织。

    但是,那人眼里的坚定,却出卖了他。

    如果真的不知道,眼睛里只会是飞来横祸的迷茫和憎恨,觉得自己倒霉。

    而不是像那人一样,一口咬定绝不放松。

    红鸟被震撼到了。

    他意识到,如果真有这个组织,那或许……它不会重蹈普通人的覆辙,不会成为神怒之下的巴别塔。

    也许,游戏场能够通关离开的希望,就在这些人身上。

    “其实游戏场在十二年前,曾经有过一次差一点成功通关的经历。”

    红鸟说:“那一次无限接近于成功,当时很多人都感觉到了游戏场的地震,我们是真的以为我们能回家了。可惜最后,雷声大雨点小。什么都没有发生,很多人白白期待了一场,原本就不够坚定的意志开始崩塌。”

    “但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却是获得了希望。”

    红鸟笑道:“毕竟那一次事情让很多人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并没有出错,游戏场能够打通离开,并不只是一个传说。”

    “只要有过接近于胜利的经验,那我们就不畏惧一次次的失败。既然曾经只差一点,那不管是用人命还是失败,只要我们能够填补上这一点差距就好了。”

    红鸟耸耸肩,笑得轻松。

    但池翊音却看得出来,对方笑容下坚定的决心。

    红鸟想要活着,却早就做好了下一秒就死亡的准备。

    没错,这些人……确实都在寻求生命,他并不厌恶他们。

    或者换一个说法——这样的一群人,才是池翊音喜欢的存在。

    天才在普通人中会被指认成怪物,只有在自己的群体中,才会有如鱼得水的快乐。

    池翊音双手交叉支撑在身前的桌面上,唇边的微笑被掩去。当红鸟再一次转过视线向他看来时,他已经收敛了眼眸中赞赏的笑意。

    “如果你后续发现了有关他们的消息,可一定要告诉我。”

    红鸟笑道:“我可是很好奇,他们到底是一群什么人的。”

    神秘,危险,但是强大。

    幽灵一样潜藏在游戏场里,却是所有玩家最有可能胜利离开的希望。

    红鸟很想当面见一见他们,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也隐隐有种粉丝朝圣偶像的心态。

    不过他提起这件事,也只是随意拿出来调侃一句,并不真的对池翊音抱有希望。

    ——毕竟十二年来,穷尽他的能力极限和情报网,都只能打探到一点似是而非的风声,到现在也只知道它是真实存在的而已。

    池翊音又怎么可能知道更多呢?十二年都没出现过的组织,同样也不会出现在池翊音面前。

    另一件被红鸟专门拿出来提醒池翊音的,就是暂居区的事。

    他叮嘱池翊音,绝对不能进入暂居区,或者是任何副本之外的休息之地。

    “最开始的时候虽然没有暂居区,但是在副本之外,玩家们也可以停留在进入副本之前的休息大厅,或是直播大厅,只是没有暂居区那样与现实过于相似而产生的家的感觉。”

    在红鸟刚进入游戏场的时候,一切还不像现在这样规范,还处于野蛮生长时期,上千万数量的玩家们,却连游戏场的规则都无法摸清楚。

    毕竟系统从来都更愿意看到玩家们死亡,一向秉承不问不说的风格,玩家们只能在自己找到规则之后,才能向系统确认和询问。

    他们靠着死亡来积累经验探路,身心疲惫恐惧,却没有能够休酣的场所,得不到休息然后陷入恶性循环,死亡率不断升高。

    那个时候,玩家们像是养不活的小鸡崽一样,一批批死亡。剩下还苟活着的人们被吓破了胆,很多都不愿意再进入副本,而是流浪汉一样在暂时休息大厅打地铺。

    包括很多初来乍到,不熟悉游戏场就跟着前人有样学样的新玩家们。

    即便这些玩家中,后来产生了很多觉醒者和高级别,但当他们提升到A级时,却发现了明显的滞涩感。

    那不是力量上的不足,而是灵魂上的空缺,好像已经被剥夺了进入核心的资格,几次三番进入A级副本也无法找到真相。

    于是,包括红鸟在内的高级别玩家们不由在猜测,或许正是因为一开始在休息区的停留,才使得他们后力不足。

    “在发现这件事之后,高级别玩家两极分化,一部分彻底赖在了暂居区,比如我。”

    红鸟冲池翊音眨了眨眼,指了指自己:“作为后勤人员,用暂居区的物资和情报支援同伴。”

    “而另一部分,像是京茶,他们开始长时间活跃在各个副本之中,尽可能压缩在暂居区的时间。”

    “如果没有必要,就不要去暂居区,那里安全稳定如现实一样的生活,会腐蚀一个战士的意志。”

    但说着说着,红鸟的脸色严肃了下来,郑重向池翊音道:“答应我,除非你放弃离开游戏场,或者伤得快死了,否则绝对,绝对不要进暂居区!”

    池翊音缓缓眨了下眼眸,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应了红鸟。

    不过与此同时,他心里也有别的猜测浮现。

    池翊音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进入过暂居区,归根结底,是因为第一次副本结束后系统的搞鬼,甚至与黎司君也有关系。

    毕竟他在雪山旅馆的邀请函,和黎司君手里邀请函的编号一模一样。

    除了是黎司君用自己的邀请函将资格复制给他之外,池翊音不做它想。

    否则,如果是正常的新人,会在进入F级新手局之后得到系统的初始引导,能顺利开启直播,也能自然而然的进入暂居区。

    在此之前,包括池翊音在内的绝大部分玩家都觉得,这是系统难得的善良人性化了,属于新人保护的范畴。

    但直到现在,当红鸟向他清晰的说明暂居区的危害之后,池翊音才恍然意识到,系统的恶意心思有多深重难猜,防不胜防。

    如果真的按照那些高级别玩家普遍的感受来看,所有进入过暂居区的人,都会失去打通游戏场的资格……

    那就相当于,系统在一个玩家还懵懂迷茫的时候,就用温情的假象迷惑了玩家,让他对系统产生信任的同时,却也毁掉了他的资格。

    甚至于,让暂居区“安全、稳定”的形象深入玩家心中,让他从一开始就产生了对于暂居区的好感,就算以后进过再多的副本,也难以更改他下意识逃避的想法。

    人毕竟有贪图享乐寻求安全的本能。

    如果人有退路,就不会全力以赴。

    当这些玩家遭遇困难危机的时候,他不会再想着这是生死决战,必须拼命战胜敌人。而是会觉得算了没必要拼命,还不如赚点积分待在暂居区。

    系统将这种软弱性和不坚决性无限扩大,动摇了所有意志不坚定的人,也让无法摆脱从众心理的玩家们长时间待在暂居区,逐渐失去了反抗和离开游戏场的想法。

    从暂居区建造得和现实没什么两样就知道了。

    虽然大多数人觉得这是游戏场的善良,但池翊音却认为,这是游戏场的谎言。

    用温和的外表迷惑人心,让人看不清它深深掩藏的恶意。

    池翊音抿紧了唇瓣,神情是少有的严肃。

    “他从未进入过暂居区。”

    咖啡馆内,长裙女子一直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慢慢消失,看向黎司君时的眼神带着惊奇。

    “您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黎司君无动于衷,依旧悠闲的坐在吧台前,修长的身姿挺得笔直而优雅,风骨洒脱如流云漫卷。

    他专注的看着手中的书,偶尔慢慢翻过一页,读得慢且仔细,完全看不出他这已经读到了第二遍。

    这正是池翊音在黄金神殿中写的那本书。

    如果说最开始是好奇,那现在,黎司君就已经被池翊音的书深深吸引。

    池翊音常常习惯于有主体写作,这也是为了书写那些非人之物,以他们的经历为核心。

    但这一次,池翊音写的却不再是真实存在的某一个人。

    而是一种概念,一个群体,一条隐而未觉的规则。

    黎司君越是向深入看去,就越是觉得心惊。

    有多少人能够看透虚假,直达本质?

    池翊音……他写的不是书,而是准确抓住了副本最核心!

    而他做到这一点的基础,竟然只是一个咖啡馆,一场记忆。

    静谧的咖啡馆中,白蓝昏睡在沙发上无知无觉,只有书页翻过的声音回荡,死一样的安静。

    这里没有任何生命,是死亡最后的终点。

    店长微笑注视着黎司君,执着想要一个答案。

    ——为什么,要放任一个有资格打通游戏场的存在?

    “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黎司君掀了掀眼睫,半合上手中的书,平静看向长裙女子:“你认为我应该杀死他,永绝后患?”

    店长笑得温柔,话语却果断:“难道不是吗?”

    “若说谁有资格站在这里,我只认定您。其余的……”

    她笑眯眯的模样沉静令人信任,说出的话却是与外表截然不同而冷酷:“一群丝毫不坚定的灵魂,只耽于自己的快乐幸福,从未有过探寻亘古星河,核心真相的执着。”

    “他们没有掌管世界的资格和能力。”

    黎司君轻笑,却不置可否。

    “那你一定要见见池翊音,然后你便会知道,那是何等璀璨耀眼的灵魂。”

    “我曾与你有相似的看法,直到我见到池翊音。”

    黎司君顿了顿,眸光幽深:“他是不同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放任自己对池翊音的关注,甚至在最初将他隔绝于暂居区之外。

    长裙女子无法理解,看着黎司君满眼不赞同。

    黎司君抬手,将手掌下的书推向对面。

    “他在以灵魂写作,为世界呐喊。当你对他不屑一顾的时候,他可是认认真真将你看在了眼里。”

    他垂眸轻笑,在提及池翊音的时候,神色有一闪而过的温柔。

    “并且,看透了你。”

    多可爱啊……音音。

    从不在乎其他人说什么,只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行事,坚定得不可被撼动分毫。

    其他人自以为看透了池翊音的时候,殊不知,却反而是被捕兽夹抓住的猎物。

    黎司君重新回想起池翊音坐在自己怀里的时候,那个内里冰冷的青年,难得以少年的形态露出那样认真却不设防范的模样。

    长裙女子蹙眉看着黎司君的神情,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她翻开了那本书。

    只读了几句,她就缓缓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这……”

    她已经看出来了,写这本书的人,写的不是故事。

    是副本最核心的东西。

    ——人的软弱性。

    过往的副本中,能够突破重现的美好记忆离开的,都是少数。更是从来没有人,会把副本本身写进书里。

    长裙女子越读越快,越读心中越是滔天骇浪。

    她意识到,正如黎司君所说……这间默默无闻,安静开在城市角落中却“吃人”的咖啡馆,从来没有人注意到在咖啡馆之下的到底是什么,但池翊音却抽丝剥茧,只用一本书,调笑的口吻,就把一切讲得淋漓尽致。

    “您……”

    长裙女子沉默许久,才再一次勉强出声:“您想要的,本来就是死亡吗?所以才会从一开始就保留了他的资格,等待他来杀您?”

    黎司君眨了眨眼,却只歪了歪头,没有给她肯定的答案。

    事实并非如此。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直播下的池翊音如此特立独行,却丝毫没有走不同寻常之路的紧张慌乱,好像他早已经笃定,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赢。

    所以黎司君也想要看看,对方是否真如他所表现出的那样。

    如果一次是巧合,那第二次?偶然不会连续发生,如果池翊音能连续两次的胜利,做出与众不同却最正确的决定,或许,或许……

    黎司君回想着,喉结上下滚动,因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中的雪山下池翊音回眸望来的那一眼,眼神渐渐幽深。

    从单纯的好奇到后来的关注,黎司君重新理顺自己情绪之时才意识到。

    ——好奇才是对一个人探索和了解的开始。

    不过后来,他倒是真的有这种想法。

    或许,池翊音就是预言中的人,他会如预言般……杀了自己。

    黎司君没有向店长解释事实的真相,随意她如何猜测,他与池翊音逐渐靠近的过程,没有兴趣讲给其他人听,被其他人窥视自己的情感。

    长裙女子却将黎司君的沉默当成默认,她捧着书的手逐渐颤抖,甚至几乎拿不住这轻盈的重量。

    书脊磕在吧台上的瞬间,整本书都猛然溃散成无数光点,消失在她的手中。

    一声尖啸忽然从咖啡馆深处传来。

    长裙女子迅速抬头,目光如厉电直直看向咖啡馆深处的黑暗。

    那里没有烛光,只有深不可见底的黑暗,华丽雕花黑漆屏风后面,是远远超过了本应该属于一个咖啡馆容量的空间。

    从那里吹出来的风阴冷带着血腥气,撕心裂肺的尖啸声在空旷的环境下一圈圈回荡,像是死神逐步走来的声音。

    而叫声戛然而止,随即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然后是零碎物品零落一地的声音,粗重的脚步声……

    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中,无法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长裙女子已经慢慢冷下了脸,之前的所有温柔都荡然无存,横眉立目,如同将要上战场的女武神。

    不等黑暗中的身影走出来,先前倒在沙发上昏睡的白蓝,却在睡梦中也感觉好像有谁在骚扰自己,阴冷的手掌顺着脊椎慢慢向上,长时间逗留在后心的举动引起了白蓝本能的警惕。

    他翻了个身,潜意识中想要把致命处隐藏起来,却觉得一股冷风幽幽从自己脖子后面擦过,头皮发麻,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脚腕,密密麻麻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白蓝紧皱着眉,挣扎着从美梦中惊醒。

    刚一睁开眼,就猛地对上了另外一双眼睛,空洞而死寂,尸体腐肉的味道飘散过来,令白蓝“唰!”的一下,背后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蹦起来,尽可能让自己远离那东西。

    在拉开距离之后,白蓝定了定神,才终于看清楚那是什么。

    正如他在半梦半醒间所看到的,那是一具腐尸,却是硬生生从沙发靠垫的缝隙中挤出来的,拥挤狭窄的空间使得它手臂上的腐肉全被刮掉了一层,就堆在缝隙边缘,与白蓝刚刚侧躺时脸部的位置不到五厘米远。

    只要他再往前一点,就会碰到一具腐尸的烂肉……

    这个认知让白蓝胃酸翻涌,几欲作呕。

    而那具腐尸依旧被半卡在缝隙里,只有半边身躯从缝隙里挤了出来,已经伸出来的腐烂手臂拼命向前,想要抓住离它最近的白蓝。

    或许是因为已经腐烂蜡质化的,腐尸变得极为油滑灵活,像一滩液体一样,对寻常人来说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缝隙,对它而言却不过轻而易举。

    白蓝的起身,让开了沙发下面多余的空间,也让腐尸迅速得以抽离,很快就爬了出来,逐渐靠近白蓝。

    与此同时,在靠窗的阴影中,也有另外一双死寂空洞的眼珠,无声无息的注视着白蓝。

    不仅是窗户下面,还有窗帘后面,屏风后,转角处……所有光亮照不到的阴影里,都隐藏着它们的身影,尸臭在咖啡馆内弥漫。

    因为是在毫无防备的睡梦中被惊醒,白蓝这样的高级别玩家也被吓得心脏狂跳,半天无法缓过来神,对沙发中硬生生挤出来的那具腐尸抱有极大的警惕。

    腐尸向前一步,他就向后一步,眼睁睁看着那腐尸在行走间不断有腐烂的肉块掉下来,又被它自己踩碎成肉泥。

    白蓝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副本,是因为京茶和红鸟的异常动向令他好奇,而他本身对这个副本,也因为他暂居区创建人的身份,而有着远超于任何玩家的了解。

    这是一个无法反抗的副本,任何的武器在这里,都不过是橡皮泥的玩具,一碰就碎。

    任何意志不坚定之人在这里,都无法使用自己的力量,甚至会永远沉溺于美好,再也无法离开咖啡馆。

    对于白蓝来说,就算他有再多的钱财,常人无可匹及的声望和地位,但他其实很清楚,他曾经放弃了什么。

    他是一个不够坚定之人,在财富地位的诱惑下,选择了更轻松的那条路,不愿再为了理想而赌上性命。

    出去干什么呢?难道现实里的一切就那么好吗?

    他在这里有钱有地位,高级别玩家和暂居区创建者的名号拿出去,多少人都要仰视他,他在这里风光无限,志得意满。

    而回到现实……现实中,他有赌牌的母亲和酗酒的父亲,还有一个天天在街上打架飙车惹祸的弟弟,他一个人打工拉扯着这一大架子扶不起来的,还要被父亲母亲索要钱财,非打即骂。

    青春期的弟弟也时常觉得他不够酷,嫌弃他竟然那么没有骨气,低头弯腰给别人打工干活。

    只要稍微想想,那个泥潭就让他崩溃。

    甚至白蓝之所以会进入游戏场,也是因为弟弟飙车撞了人,他为了筹备伤者的医药费,不得不长时间高强度打工,然后在上班时过于困倦,一头扎进了高速旋转切割的机床里。

    他为了这一家人,付出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

    而在经历过游戏场里杀过人见过血之后,他在现实中一直压抑的阴暗面得到了释放。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着,等回到现实后,就杀了这一大家子人,然后再趁着夜色把他们的尸体塞进下水道里,这样就能摆脱令他疲惫的噩梦。

    不过后来,白蓝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想通了,放弃了回到现实,也放弃了曾经和同伴一起许下的理想,在获得财富地位后,他才觉得自己终于有了活着的实感。

    但在午夜梦回,白蓝也曾无数次从噩梦中大叫着惊醒,浑身是汗的仓皇躲避,恍惚以为那些死去的同伴们回来了,就躲在他的房间里想要杀了他。

    白蓝亲手毁掉了自己曾经坚强的人格,让自己变成了软弱不坚定之人。

    他知道,他在这个副本中无法发挥出他本来的力量,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身份,让合作方的系统可以保护他。

    但现在……

    白蓝看着四面八方围困过来的腐尸,这样的想法却开始动摇,而过去被他遗忘的噩梦,却再次找了回来。

    看着这些腐尸,白蓝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如果他当年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呢?

    如果他与同伴们一起死在战场上,会不会现在也像京茶一样,成功活下来又那样有活力,活得光芒又真实。而不是像他一样,再昂贵的宝石美酒,再高昂的财富,也无法压下他无时无刻不在低语的犹豫和后悔。

    他后悔了。

    却不敢说自己后悔。

    可现在,这些逐渐向他靠近的腐尸,却让白蓝再一次的被曾经的情绪淹没,好像现在就是无数个悔恨辗转的夜晚。

    比起恶心和恐怖,白蓝更加恐惧的,却是自己。

    ——在腐尸身上,他恍惚看到了自己。

    这使得腐尸尚未真正攻击白蓝,就已经让他的精神防线逐步开始崩塌,不战自败。

    白蓝仓皇向旁边的屏风躲去,想要让自己不要再看到腐尸,却没想到刚钻进屏风后面,就猛地摔进了一具腐尸的怀里,沾了满手都是黏腻尸油。

    昏暗烛光下,腐尸与他脸贴脸的距离,让他甚至能够看到那黑黢黢眼眶里已经腐烂的神经。

    恶心感翻涌上来,白蓝努力压制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赶紧慌乱转身冲了出去。

    但是,往哪里逃呢?

    无论白蓝向哪个方向冲过去,都能看到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腐尸。

    掀开桌布下面是它,沙发下面藏着它,甚至被推倒砸碎在的雕像中……还是它。

    破碎的白瓷片和石膏摔落一地,被从雕像中封存不知多久,已经液态化的血肉所污染,黑色浓稠如石油的尸液将原本漂亮雪白的雕像染成丑陋的黑色。

    只有雕像那双破碎的眼睛,仰倒在尸液中,安静而慈悲的仰视着白蓝,像是神性的悲悯,注视着痛苦煎熬的罪人。

    白蓝仓皇失去了冷静,再也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只能在咖啡馆里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店长!这是你早就设计好的吗?”

    无措中,白蓝看到了站在吧台后面的长裙女子,于是所有的愤怒和慌乱都有了宣泄的出口:“你算计我,想要杀了我吗!我可是暂居区的创建人,你怎么敢!”

    长裙女子眉眼冷酷,丝毫没有将白蓝放在眼里。

    她双手持剑,翻身越过吧台冲进腐尸中间时,就像是地狱的看门人,守卫灵魂的女武神。

    任何冲进她的领域,想要在她眼前伤害灵魂的家伙,都会变成她的剑下亡魂。

    “你?”

    长裙女子冷笑:“为了你这样软弱的灵魂,要大动干戈毁了灵魂的坟墓——你是否太看得起自己了。暂居区,高级别,除了这些头衔之外,你本身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些腐烂的尸体……”

    她严肃看向黎司君,敬畏下压抑着愤怒:“灵魂即便已经死亡,也依旧在自相残杀,神明怜悯的给予他们恩赐,他们却弃之如敝屐,不加以珍惜也不知感恩。”

    “您赐给他们灵魂上的安定美好时,想要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事情吗?”

    腐尸确实不是长裙女子安排的,而它们也不仅仅针对白蓝。

    咖啡馆里到处都摆放着漂亮精致的人偶娃娃,它们穿着漂亮考究的衣服,头发被梳得柔顺,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让人见了就心情美好。

    寻常顾客看到它们,连脚步都会不自觉放轻,不想惊扰到它们的好眠,打破这份美好。

    但现在,被长裙女子细心温柔照顾的人偶娃娃们,被腐尸污脏腐烂的手从繁花丛中抓起来,它们干净漂亮的衣服上顿时沾上了黑红色的污渍,柔顺的头发也被毫不在意的弄乱。

    长裙女子的神情阴沉得可怕,即便愤怒却无法主动出击。

    她是守墓者,为所有主动放弃了世界的灵魂看守坟墓,在神明怜悯宽容的神诏之下,给予这些软弱的灵魂一个归处,让他们能在这里安眠。

    所有对生活放弃希望,无法承受残酷世界的灵魂,都会成为她的“孩子”,被她悉心呵护,得到如同回到母亲身边的安心感。

    而那些被摆放在咖啡馆中的人偶娃娃,就是灵魂的载体,他们进入坟墓的证明。

    长裙女子作为咖啡馆店长,一直都将这里保护得很好,从未有人能够冒失闯进咖啡馆,伤害到这里的灵魂。

    可现在,那些人偶却被腐尸拎在手里,肆无忌惮的留下伤痕和污渍。

    她甚至看到,其中一只人偶娃娃已经被腐尸挤到变形。

    长裙女子目眦欲裂。

    下一秒——

    “嘭!”的一声巨响。

    漂亮的人偶娃娃在腐尸手里爆开,变成一团残破的布料和棉花,散落进满地的狼藉尸油中。

    这一瞬间,长裙女子就像是得到了指令一般,脚下用力一蹬地面就弹射而去。

    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如兽的竖瞳,黑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肩膀上,两双相似的竖瞳冷冷盯着眼前的腐尸,而手中利剑,已横扫而去,斩破空气尖锐爆鸣。

    守墓人不可以主动攻击,却可以在被攻击时,使用一切手段反击。

    她是为娃娃哼唱摇篮曲的温柔,也是刀剑所向的冷酷。

    长裙在半空中翻卷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可双手中的利刃毫不留情,劈斩之下,尸块散落。

    腐尸像是不知道害怕一样,它们从咖啡馆里各个阴暗的角落里冒出来,无视白蓝这个活生生的人,也无视店长和黎司君,唯一的目标就是摆在各处的人偶娃娃。

    它们污脏的爪子死死抓住人偶娃娃,顷刻间就把漂亮的形象毁了去。

    娃娃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坠落向下落进尸水时,隐约有呜咽低泣声响起,低愁哀怨,却无可奈何,很快就消散在了咖啡馆内。

    一道道轻风在咖啡馆里轻柔的刮过,从长裙女子身边经过时,风环绕着她像是在拥抱她,感谢长久以来的照顾,然后与她最后的告别,吹拂向咖啡馆最深处幽暗莫测的空间。

    店长的嘶吼如神魂俱裂,像是失去了孩子们的母亲,令人不忍去听。

    咖啡馆里乱成一团,不断有散落的尸块摔下来,像是下了一场腥臭的血雨,将原本精致考究的咖啡馆污染得狼藉污秽。

    之前在京茶面前尚且维持着自己气势的白蓝,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身份什么财富了。

    他从未有任何一刻如现在这样清晰的认识到,在死亡和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

    ——平等的没有选择的权力。

    白蓝在咖啡馆里到处仓皇逃窜,躲避过掉下来的尸块也唯恐碰到腐尸,他发了疯一样去抓挠自己的眼睛,将自己的眼眶脸颊抓挠得鲜血淋漓仍不停手,好像只要他瞎了看不到那些腐尸,就不会再想起曾经的痛苦。

    但是,已经失去了理智的白蓝没有意识到,其实从头到尾,腐尸都没有打算伤害他。

    ——它们只是想,让他成为它们。

    痛苦吗?

    为你曾经做错了的决定,你的选择所导致的悲惨后果,你想不想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像是已经交了卷子的答案,试图再一次的修改。

    ——另一条我没有选择的路,一定比我已经做出决定的路要好走得多。

    于是,即便冲破死亡,我也想要拥有再一次的人生。

    腐尸死死抓住长裙女子的剑刃,怨恨的嘶吼。

    这根本不是给予我的安宁,这里是地狱,是你们的陷阱!是你们诱导我放弃了我的人生,用死亡来交换所谓的幸福和美好。你们是魔鬼!

    把被抢夺的我的生命还给我!

    我本该有更好的人生!

    长裙女子却冷笑一声,毫不留情挥剑斩下。

    “诱导?魔鬼?”

    她眉眼冷肃:“明明是你们自己,不敢走进黑暗穿行苦难之地,被自己的人生吓退,想要寻求轻松幸福的生活。”

    “这是你们自己为自己的人生做出的选择,而神慈悲,给了你们本不应该属于你们的美好梦境,让你们得以在这里休酣安眠。”

    “可你们却反过来憎恨神明,将自己讲述得善良无辜……”

    “但现在你们手上沾着的,分明是其他灵魂的悲戚和泪水!”

    长裙女子与黑猫同时张大了嘴,愤怒咆哮。

    “无耻,懦弱,逃避放弃自己人生的丑陋灵魂,不值得接受新的审判!”

    腐尸源源不断的出现,长裙女子悍不畏战,咖啡馆中一片混乱。

    但是,唯独只有吧台附近的一小块地方,依旧保持着安静与清洁。

    黎司君微微侧身看向后方,他坐在吧台前面的高脚椅上,长腿随意支着地面,眼眸波澜不惊。

    好像这残酷死亡的一幕在他看来,不过是上演过无数次的黑白默剧,熟悉到已经无聊。

    “当天使吹响号角,有罪的灵魂会重新穿上皮囊,从坟墓中走出,接受神的审判,以进入新世界。”①

    “可罪人的皮囊,早已经在坟墓中腐烂,他们逃避生命,生命就也同样逃避他们。”

    “他们曾经以为,即便是虚假的美好也一定是他们所想要的,毕生追求不过如此,毫不犹豫的走进坟墓,享受死亡的阴凉与安宁。”

    “可现在……”

    “他们后悔了,却反而夺走同类的灵魂,将其他安详徜徉于美梦中的灵魂撕扯得粉碎,嫉妒于其他灵魂的心安与幸福,想要以此来证明,他们才是正确的,是大众,是常态。”

    “现在我们变得一样悲惨了——它们在笑。”

    黎司君微微垂眼,看着重新出现在自己手中的书。

    《酣眠于雾的兽》

    何止是恐惧在人心中,阴暗和恶意也在。

    池翊音早在现在这一幕发生之前,就已经看透了灵魂,猜中那些选择了“幸福”的灵魂将会如何行事。

    黎司君缓声低语,心绪一片平静。

    “他们走了一条路,却怨恨自己为何没有走另外一条路,进而怨恨给予他们选择权利的神明,憎恨世界与神明对他们过于严苛。”

    黎司君轻轻摩挲着书名,金棕色的眼眸中有悲悯的笑意浮现。

    “我给予你们选择的权力。”

    “让你们来选择——是世界毁灭,还是新生。”

    大地在颤抖,咖啡馆像是想要倾覆的方舟,在滔天怒浪中颠簸起伏。

    就连包厢里的人们都感觉到了外界的异常。

    最先感觉到的,是还没缓过来,就在翻身时被突如其来的震动中摔翻在地的京茶。

    “地震?”

    他错愕,随即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迅速站起身肌肉紧绷。

    “不。”

    池翊音垂眼看向自己脚下的地毯:“是反噬。”

    “所有曾经软弱的逃避,带来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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