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种时候, 池翊音最不想看到的是谁,排第一的绝对是黎司君。
就连池旒都被他取代了位置,在池翊音心中向后顺延。
但天总不遂人愿,不喜欢什么就偏要来什么。
池翊音背靠在冰冷粗粝的树干上, 忽然觉得黎司君那张微笑着的脸, 比旁边那些人形怪物还要令人讨厌。
更讨厌的是, 他现在无法分出多余的力气去杀了黎司君。
他浑身的肌肉颤抖, 已经临界边缘, 甚至连简单的抓握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考验,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扣住无脚鸟胸针,让胸针锋利不平的边缘卡在手掌心中, 留下深深浅浅的鲜红凹痕。
“半夜散步?真是好兴致。”
池翊音的声音低沉沙哑,原本因为力竭而黯淡的湛蓝眼眸现在亮得惊人,像是因为黎司君的出现而被激起了新的斗志。
他甚至咬紧了牙关, 撑着树干慢慢站直了身躯,即便局势危急,却已经做好了同时应对怪物和黎司君两方的准备。
即便到这种地步, 他也没有放弃的打算。
“不知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 是否也在你夜半散步的计划之内?”
池翊音的视线扫过那些肉色的人形怪物, 发现它们在黎司君出现之后, 竟然都颤抖着向后退去, 就连薄薄皮肤下的存水都在剧烈波荡。
它们在畏惧黎司君。
像是地狱的小卒看到了神明的圣光。
黎司君随着池翊音的目光看去,却只是扫过一眼便兴致缺缺的收回了视线, 重新看向池翊音。
“怎么会?音音,就算你不相信我是个良善的好人, 也要对我的审美给予肯定。这么丑陋的东西……”
他的眸光是居高临下的漠然:“当然不会是神明的造物。”
“只有人类的罪恶, 才会将这些丑陋的怪物凭空臆造出来, 却还将其命名为恶魔,冠以神罚之名,行推责之实。”
池翊音皱了下眉。
听黎司君这副说话的语气,他知道这些怪物是什么?
“如果不是你豢养,那为什么这些怪物在惧怕你?”
他并未降低自己的戒备:“恕我直言,你们看起来一模一样,一个巢穴里出来的。”
黎司君:“……?”
他不可置信的低头看了眼自己,又看了眼旁边的怪物,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或池翊音的眼睛。
“音音。”
他有些无奈,却还是抬手向池翊音示意,自己是空手而来,并未有任何攻击的意图。
“我和那些东西,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我知道你看得出来,只是故意用这种说法。”
“不过。”
黎司君骨节分明的手掌握紧黑伞,缓缓迈开长腿向池翊音走去。
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敌意,他走得很慢,全身的肌肉都处于放松状态,双手始终在池翊音的视野之内,没有任何攻击的姿态。
像是在靠近受伤却警惕的狩猎者,小心翼翼,唯恐睁着蓝色眼眸的凶兽被惊动而逃跑。
黎司君在池翊音面前几步远之处站定了脚步,微微弯腰,将手中黑伞撑在池翊音头顶,动作轻柔的为他挡去磅礴大雨。
“或许这个夜半散步的可怜家伙,只是为了偶遇某位喜欢探索世界的冒险家呢?”
寒光闪过,刀锋已经抵在胸膛。
黎司君却恍若未见,只是态度自然的停住身躯,维持着半弯着腰为池翊音撑伞的姿势,停在了池翊音警惕的安全范围边缘,没有贸然寸进。
“雨很大,你送你回去。”
他微微笑着,金棕色眼眸中光芒柔和。
这是难以令人拒绝的神情,冰冷黑暗中的温暖亮光。
黎司君逆光而立,挺括结实的肩膀将大雨和怪物全都挡在身后,雨伞下的小小天地,是他为信徒创造的伊甸园。
没有猛兽和洪水。
只有诱惑的蛇与苹果。
在危难的绝境中,人总是会有些许心态上的转变,对来自他人的帮助更加容易动容。
这是池翊音曾多次为其他人营造的困境与拯救,没想到现在他自己也要经历一次。
有那么一瞬间,池翊音真切的恍惚了一下,觉得心脏像是从冰窖中猛地落入柔软的白鹅羽软垫中,温暖舒适的陷落。
但下一秒,他就立刻重新坚定下来,仰起头看向黎司君,声音嘶哑着冷笑道:“你专门跑到这里,就是为了撑一把伞?”
“当然不。”
黎司君耸了耸肩,没什么诚意的故作讶然道:“好吧,被你看出来了。”
“虽然音音你并不相信,但是这一次……”
他微笑着轻声道:“是你主动向我而来。”
“我确实是鹿川大学的校长,而作为校长。”
黎司君歪了歪头,理所当然道:“我有保护鹿川大学师生的责任,尤其是刚来鹿川还不熟悉环境的新教授。”
池翊音:“…………”
有理有据……强词夺理!
池翊音还想要说什么,但体力严重亏空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再做出多余的动作,就连抵在黎司君胸膛上的刀,他都已经快要握不住。
被雨水浇透的寒冷涌上来,疲倦和冰冷汹涌反扑,将他整个吞没其中。
他颤了颤眼睫,努力想要挣开眼眸,但视野却还是逐渐模糊,明暗光点晕开成一团团光亮,覆盖掉视野内的景物,摇晃着坠入黑暗。
池翊音最后的一眼中,唯一还能看到的,就是黎司君慢慢弯下腰凑近他的俊容。
他想要说想要动,身体却背叛了大脑的意志,逐渐虚弱下去,无法被掌控。
黎司君微笑着看着池翊音,看他努力睁大眼眸却还是一点点闭上眼的模样,然后早有预料的伸手,握住了池翊音从自己胸口滑下来的手掌。
入手便是一片冰冷。
池翊音的身体温度已经近乎临界值,夜雨的深山,失温症足够夺走任何一个普通人的性命,他却凭借着意志力勉强自己到现在。
明明是常年伏案写作的小说家,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体力界限,知道自己并不擅长于体术,却表现得与常年登山探险的专业者无异……未免太倔强了。
不过,倒也是意料之内。
毕竟预言里……
黎司君叹了口气,心思一动,骨节分明的手掌立刻比刚刚的体温高出不少,在这冰冷的环境里像个暖呼呼的小火炉,使得失去了意识的池翊音慢慢放弃了残留的挣扎念头,乖巧的将手留在了他的掌心。
但即便如此,池翊音却还是依靠着树干,并没有倒向黎司君。
不可被折断的意志。
黎司君眼中闪过意义不明的神色,他抿了抿唇,有些动容,但他的姿势只维持了几秒,倾身向前,放开手中的雨伞,一手握住池翊音的手,一手去环他的腰。
黑伞并未落地,而是听话的悬在空中,为池翊音遮住瓢泼大雨,没有让一滴雨水落在他身上。
而黎司君动作轻柔的将池翊音打横抱起,将这具冰冷脱力的身躯纳入自己的怀抱中,密不透风的护住了他。
风停雨止。
一切寒冷都被阻隔在外,无法在神的庇护之下侵袭池翊音。
黎司君垂下眼眸,看着靠在自己胸膛上的池翊音。
刚刚还被池翊音用刀抵住的胸口,现在却是池翊音微侧的面容靠在心脏处。
虚弱的呼吸微弱的吹拂过胸膛,却像是吹进了他的心脏。
黎司君愣了下,难得有些走神,慢了几拍才回过神来。
“真是……”
他轻笑了下,随即却神色不自然的收敛了笑意,好像再任由自己的情绪继续下去,会滑向超出控制的地步。
黎司君抿了抿唇,眼眸幽深。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人形怪物。
那些刚刚还与池翊音相互试探,针锋相对的怪物,现在却瑟瑟发抖,不敢进却也不敢退,像个做错事的囚徒,在等待着惩罚和死亡的到来。
“他是我虔诚的信徒,追随我而来……”
黎司君提到池翊音时声音缱绻,带着轻柔的叹息。
却在下一秒变得威严恐怖——
“你们哪来的资格,伤我子民?”
话音未落,历风骤雨如刀。
那些肉色的人形怪物连一声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被切割成满地碎片。
像是被过于锋利的刀切碎的水球,猛然炸开的液体砰然散落满地,混合着雨水渗入土地与沟槽,被大雨冲刷,蜿蜒流淌。
就连那堵路的眼球,都被搅拌成一团烂肉,落进泥土里分辨不清。
却没有一滴液体,敢溅到黎司君的脚下。
黎司君没有再分给满地流淌的怪物一眼,他横抱着池翊音,脚步沉稳的走向树林之外。
热度从他身上源源不断的传给池翊音,一点点温暖他过于冰冷的身躯。
而池翊音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也本能的靠近黎司君,并没有抗拒。
他纤长的眼睫尚带着雨水,像是被打湿了翅膀的燕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黑暗,难得显露出一分脆弱来。
黎司君忽然有些好奇,那会是什么样的触感。
一直憋着不敢吭一声的系统,总算在池翊音察觉不到的时候重新上线。
——鉴于池翊音之前所表现出的洞察力,它已经像是巴布洛夫的狗,有点畏惧于池翊音,唯恐它出现在有黎司君在的地方,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什么,被池翊音看透。
系统:我怀疑池翊音不是人,但我没有证据……
【您为什么要救池翊音先生?】
大概是看清了池翊音对黎司君的影响,连带着系统对池翊音也换了称呼,绝不让自己因为这一点小细节就有可能惹怒黎司君。
【如果池翊音先生无法从这一场任务里活下去,那再一次失败……预言的效用只有两次,衰减到第三次,对您的影响就会微乎其微,不足以在意。】
【到那时,自然就会修复最开始您因为一时兴起,而赋给池翊音先生进入预言资格所造成的漏洞,您无需再为此担心,即便是“规则”也不能说什么。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系统用机械的声音流露出近乎于人类的疑惑情绪:【我不能理解您的选择,这是最好的机会。即便是扫过所有数据库的算法推论,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您一而再的错过,是否……】
黎司君并未因系统的询问而被干扰心神。
或者说,在最初池翊音对他的影响之后,现在他已经趋于平静,长腿踩进地面的雨水中,却没有一丝涟漪。
如同行走在无边无际的海洋。
传唱的神迹中,摩西曾得神力,在奴隶面前扬手便分开海洋,露出陆地,展示了神对于大地与海洋的绝对权柄,引领被追到绝路的奴隶摆脱锁链,在神的怜悯之下行走过大地,走向自己新的家园。
那是流淌着牛奶与蜂蜜的富饶之地,再也没有压迫和苦难,人人都可以在那里幸福安乐,不必为面包和牛奶而发愁。
可,若无神明……
那将是人类终其一生都无法横渡的大海,尽头隐没于雾中的,是被吟游诗人和戏剧家传唱歌颂的神国。
只会被向往,却不会被抵达。
水面倒映出两人的身影,恍惚间交叠重合,只剩下一位神明的模样。
黎司君没有低头,也没有看到海面上倒映出的模样,只是因为系统的询问而轻轻笑了起来。
似乎是在觉得系统愚钝。
“我并没有救池翊音。”
黎司君问系统:“你的职责位置决定了你会长时间的接触池翊音,对他必定了解颇深,那你来告诉我,池翊音……”
他微笑着,唇边的弧度慢慢加深:“他可曾,让自己处于孤立无援之地?”
系统愣了一下,并没有反应过来黎司君说的是什么意思,却已经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过去被池翊音威胁到不得不翻到底牌的恐惧和屈辱,重新如潮水般会涌了回来。
那根本就不是人……
没有人能以绝对理性的方式思考,绝对的理智,那是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情。
是神明的象征之一。
但系统知道,世界的原初只有一位神明,诸多神迹与具现皆在神祇之下,没有任何一个“神”,不是由祂生发演变而来。
池翊音有母亲,有生命,有来处和从童年开始的一切经历。
他不是神。
……却也不是人。
而是无论人与系统,都无法看透和理解的怪物。
或许,只有她能理解,毕竟,毕竟……
系统猛地明白了黎司君在说什么。
【您是说,池翊音先生即便虚弱到了这种地步……】
系统情绪复杂的低头看了眼昏迷中的池翊音,却连一点不恭敬也不敢有,而是抖了抖,难以置信的开口:【在这种情况下,还是留下了后手吗?】
怎么可能!
这是系统的第一想法。
但当它将池翊音过去的所有行为和结论导入数据库,看到被推论出来的结果,却又沉默的把之前结果抹去。
如果是池翊音……这个可能性,从0.001%,提高到了40%。
【可是。】
系统惊愕的询问:【他要怎么做才能达到那种程度?如果没有您,“青洲密柜”任务光是守密的守卫,他都越不过去,毕竟不是战斗派,想要破开这种只能以实力取胜的局面,难上加难。】
即便是怪物,是否也过于离谱了?
黎司君没有追究系统在震惊之下的冒犯,只是像戏弄一只愚蠢的老鼠一样,悠闲的让系统重新检查刚刚他们离开的树林。
系统将信将疑的回去,不信邪的动用力量,几乎将整片树林都翻了个遍。
然后,它沉默了。
整个树林中……都布满了细如发丝的黑线。
纵横交织,密密麻麻,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而这张网的中心结点,就在池翊音刚刚站立的树干上。
像是蜘蛛结网,捕获猎物。
将所有数值导入数据库之后,按照公式与轨迹形成的模型中,最终显示,如果黎司君没有出现,那些怪物真的向前攻击池翊音,那它们就会反而陷入到一张池翊音早就织好的网中。
而那些黑线,不是别的。
正是厉鬼马玉泽用来杀人的头发。
到那时,所有的肉色怪物都会被那些丝线搅碎。
……即便黎司君没有出现,池翊音也会解决掉树林里的怪物,然后从容离开。
最糟糕的解决,也不过是池翊音身上迸溅到那些液体,受到些许伤害。
但想要凭借着这些就杀了池翊音?
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黎司君的出现并不在池翊音的预料之中,打破了他原本规划的平衡,就连昏迷这种事都不会出现。
哪怕只剩下最后一点力量,池翊音也有办法走出这片幽暗危险的树林。
系统沉默注视着树林中交织的黑线,每一道都是池翊音在穿行过树林时,预先做出了判断而布下的先手。
它仿佛听见池翊音在向自己冷笑,用它已经熟悉的声音轻蔑的宣告胜利。
系统:…………
麻了。
它突然觉得有池翊音对比,自己竟然有些喜爱人类了。
——最起码人类的心思没那么难猜!!!
怎么会有人在危机根本没有任何端倪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精准判断,并且预先留了底牌啊!!
那根本不是人脑,是计算机吧!
系统在自己的数据库里疯狂咆哮,恶狠狠地立刻着手单独划分出一个小数据库,专门用来记录池翊音一言一行,构造出独属于池翊音的行为模型。
黎司君对让系统重新认识“人类”这件事,报以极大的热情,在系统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时,就知道它必然是已经了解了。
他很欣慰。
甚至心态并不是高兴于系统认识到一个强敌,而像是骄傲的炫耀。
——看!
音音是最好的。
以你对人类单调乏味的认知,无法明白音音眼中的世界。
可在另一方面……音音一直注视并书写的那个世界,正是他所存在的世界。
——音音在观察分析他,书写他,将他创造的世界再一次呈现在自己的笔下。
这种重合的轨迹,让黎司君有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感觉。
就好像独自行走了很久,才发现其实身边一直有人在与自己同行,于是惊喜与叹息都有人可以分享,每一分一秒发生的事情都被记录,重新被赋予了存在的意义。
黎司君勾了勾唇,金棕色眼眸中波光粼粼,笑意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沁满了眼眸。
【但是。】
系统犹豫了一秒,还是试图挣扎一下:【您对池翊音先生的关注,似乎已经超出了正常限度。您最初的关注令池翊音先生获得了入场的资格,现在如果再……或许,这是“规则”想要看到,而您想要避免的。】
黎司君却不以为意:“神对信徒,除了严苛的责罚与考验,当然也要有奖赏和关心。洪水后出现的彩虹,是神对大地的许诺。”
系统:……嗯,这话单听倒是没错。
但我怎么觉得,别的信徒都是考验,只有某一位“信徒”都是关心?分配是不是过于不均匀了?
不过,它并没有再说什么。
池翊音在昏迷中也并没有全然的放松警惕,在听到黎司君说话的声音时,他还是有所反应,甚至下意识想要摸向无脚鸟胸针。
但黎司君自然而然的握住了池翊音伸过来的手,好像这就是池翊音原本想要做的事。
在看到池翊音睫毛颤了颤之后,巴布洛夫·系统·狗,默默闭上了嘴,不想再被池翊音坑一次了。
黎司君横抱着池翊音,沉稳走向两山之间的宿舍楼。
那也是池翊音原本的目的地。
只不过,现在有人用双腿和怀抱代劳。
一道猩红的身影站在幽暗之中,鲜红的指甲交叉在身前,红盖头下的阴冷视线随着黎司君的行走而变动,阴森冰冷。
黎司君并不在意马玉泽看过来的视线,他只是点点头,语气悠闲的道:“看来,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选择了你自己的神明。”
“……是。”
厉鬼声音嘶哑,饱含滔天怒意,像是跟随之人被伤害后的狂暴愤怒。
就连大雨都被阴森浮动的鬼气影响,被吹得歪斜。
“但是,池先生并没有要做我的神。”
马玉泽眼珠血红,恶狠狠道:“他让我,做我自己的神明。”
“他将另一种未来指给了我,让我不必囿困于仇恨和愧疚,所有的枷锁被卸下,我得以重新为人。”
“那个时代不把我当人看,我爱护过的人们不曾爱护我。但是池先生。”
马玉泽顿了下,在想到池翊音的时候,眼中血红退去几分,连声音都柔和了下来:“……他把我从鬼便成人,告诉我,时代不给我的,就让我自己去拿,却抗争,去争取。”
黎司君勾了勾唇,没有因马玉泽话语下隐含的敌意和冒犯而生气,只是点点头,道:“既然音音对你抱有这样的盼望,那你为何还要让自己堕为恶鬼?”
他微微歪头,侧眸看向愣住的马玉泽:“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神。”
“今晚我不是神,只是神的骑士,护送他穿行过愤怒洪水与暴雨,抵达开遍玫瑰的繁盛花园。”
黎司君轻笑着,气息柔和。
他垂眸看了眼怀中的池翊音,随即踏上了宿舍楼的台阶。
从室内透出来的光亮温暖明亮,洒在池翊音疲惫苍白的俊容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辉光。
如黎明曙光中的神。
黎司君定定看着池翊音,然后伸出手掌,落在他的发顶。
就像在神明的殿堂上,为新的国王涂抹膏脂,送上祝福,准许国王执掌尘世的权柄,以神之名行走大地。
“好梦,音音。”
他的声音极柔极淡,散落在风雨之中。
……
[就踏马奇了怪了!这破直播到底怎么回事?播着播着就雪花点,请问主播是遭了天谴吗?这概率也太高了,垃圾!]
池翊音的直播间只剩下了一片片嘈杂的雪花点,根本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画面在树林中戛然而止,最后一幕,就是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怪物,已经没有退路。
几乎所有观众都对池翊音判了死刑,认为他没有存活下去的可能。
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更多人还是想要看到尘埃落定的那一瞬间,想要亲眼见证池翊音的死亡。
不管他们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的。
隐藏在性格中看热闹的好奇本能在作祟。
就在直播间里骂得激烈时,屏幕上忽然闪了闪,雪花点中隐约透露出了后面的画面。
刺耳的声音让很多人皱了眉。
但当他们再看向屏幕时,却惊愕的发现,直播竟然在逐渐恢复稳定中。
主播没死!
不少人心中狂风呼啸,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不管怎么看,那都是必死之局,他们换位思考把自己摆在池翊音的角度,模拟多少次都找不出一条出路。
池翊音是怎么做到的?绝对不可能!
但任由很多人如何咆哮谩骂质疑,画面还是逐渐恢复了清晰。
最先透过来的,就是室内柔和昏黄的灯光。
看起来已经脱离了树林,进入了一处安全温暖的小屋。
红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京茶也“啪叽!”一下墩了回去,卫衣上的兔耳朵颤了颤,像是骄傲的小兔子。
——看见没?我敌人!
棒不棒!这都能活下来。
“但是,他是怎么做到的?”
京茶疑惑的看向红鸟,疯狂滴滴滴自己的外置大脑。
外置大脑:“……全知全能那叫神,祖宗!我是个情报分析师,只能根据情报和线索进行分析推导,不是凭空臆想。”
京茶:“?”
“…………”
无语的外置大脑:“总而言之就是——我不知道!”
京茶鄙夷:“啧。”
红鸟:“……!!!啊啊啊啊别拦我,我要弑祖宗!”
“他是怎么做到的,您有头绪吗?”
同样的问题,也被萧秉陵问出了口。
他深深躬身向下,像是最忠心有礼的侍者:“恕我直言,如果是一位A级觉醒者,我并不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但池翊音,他只是……”
“只是什么?”
池旒勾了勾唇,钢蓝色的眼眸熠熠生辉:“他姓池,池翊音这个名字,来源于我,成于他。”
“你在轻视他哪一点?”
池旒缓缓抬头,看向身边的萧秉陵。
她在笑,可殷红如血的唇边,却一丝温度也没有,冷酷得像是刀锋。
“神明不会爱上凡人,那是不可逾越的鸿沟。祂不会为任何存在心软而网开一面,那只是凡人无聊愚钝的猜测,与皇帝的金锄头无异。”
池旒仰了仰头,神色冰冷却骄傲:“他终究会穿行过重重炼狱与天堂,走上神殿。”
“……弑神。”
……
池翊音觉得,自己做了一场足够漫长的梦。
好像重新回到了孤儿院教堂的某个雨夜,潮湿发霉的床铺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一线光亮从门下的缝隙中透过来,成为了黑暗冰冷房间中唯一的光源和温暖。
但同时传来的,还有孩子的惨叫。
所有人都睡着了——或是“睡”过去,把被子蒙在头上瑟瑟发抖,假装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于是所有可怕的事情都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只有他,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的将门外的响声全部听在耳朵里,每一句话一声求饶都记得清晰。
冰冷的清醒。
孤儿院的被子很薄,好心人的捐赠并没有成为松软厚实的新被子或者新衣服,而是成为了修女外袍下隐藏着的华丽珠宝,变成了掏空神像里藏着的黄金与钱币。
小池翊音将夜晚的黑暗看得分明。
于是他知道,不管善良的好心人们如何不肯相信和否定,黑暗和罪恶一直都存在。
只是某些人,不愿意打破自己美好的幻想,亲眼看看残酷到不可被承受的真相。
那会摧毁全部的精神世界,敲碎意志,呼啸的北风中,所有繁花紧蔟的神殿都风化成了满地沙砾的废墟,神像倾倒,砸碎成滚落的黄金,灿烂到刺眼。
但是大部分人,都无法在废墟之中重新建立自己的国度。
碎了就是碎了,脆弱到不堪一击。
那些人只是叫嚣着说自己崇尚真理,向往真相,热衷于黑暗。
却连黑暗是什么都不曾见过。
比如那一室黑暗中回荡的惨叫。
最后没了声息。
有人走过走廊,肥胖的身躯压得年久失修的地板吱嘎,吱嘎的在响。
烛光晃动,几乎被风吹熄。
其他床上的被子里,传来孩童们恐惧的啜泣。
可脚步声就停在了门口,挡住了透进来的光亮,剥夺了室内最后的温暖。
一切彻底坠入黑暗。
包括小池翊音的一双墨色眼眸。
沉沉无光,仿佛融入黑暗,与黑暗同源。
“吱嘎——!”
木门被缓缓推开。
胖修女的身影出现在光亮中,刺眼得让长久待在黑暗中的孩子们模糊看不清光明。
“小池翊音,神的乖孩子,你怎么还不睡?”
胖修女看到了鹤立鸡群的小池翊音,只有他坐在床上,无所畏惧的向自己看来。
不知是否是彩绘花窗和月光带来的错觉,胖修女竟然有一瞬间产生了错觉,觉得小池翊音的眼睛……是星光下静谧幽深的海洋,波光粼粼。
却不深不可测,隐藏危险。
小池翊音笑了。
他用近乎轻柔的声音说:“哪里有神?”
“神不是,已经死了吗?”
神……
“吱嘎!”
池翊音猛地睁开眼睛,犀利的眸光直直看向前方,眉眼凶狠锋利如挣脱束缚的猛兽。
长久以来一直被西装伪装的那份凶恶,终于在半睡未醒的迷蒙中,展现于人前。
“铛!”的一声带着不断回荡的颤音,像是铁盆掉落在了地面上。
这声音让池翊音愣了愣,随即也从意识还迷蒙的状态中清醒出来,慢慢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并没有什么孤儿院,教堂,或者胖修女。
眼前的只有挂了蜘蛛网的天花板,还有天花板上刺眼的灯条,模糊得让他刚刚睁开的眼睛无法离开接受光亮,还处于适应期之中。
而这里看上去,像是一间简陋的宿舍。
池翊音的意识逐渐从深海之下浮了上来,他定了定神,很快就让自己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中,在不动声色扫视过周围环境后,立刻确认了自己此时的状态。
他是身处在一间值班室里,并且躺在狭窄的单人铁架子床上,旁边就放着很多用来解闷的报纸杂志,甚至不远处还有一个用了很久的收音机,滋滋啦啦发出着杂音。
这些响动,都在将他从睡梦中拉回现实。
他已经不在那片树林中了,而是……在不知名的值班室?
池翊音偏了偏头向刚刚发出声响的地方看去,就见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人正蹲在地上,去捡掉在地面上的铁盆。
看来是刚刚他的忽然苏醒吓到了中年人,让他失手摔了手里的东西。
“你好,这里是……哪里?”
中年人抬起头,露出温和憨厚的笑容:“教授,你不用担心,再躺躺,等适应了再起来。”
“这是学生宿舍楼,教授你过来巡夜,结果摔倒了,你不记得了?”
看起来是门卫的中年人露出担忧的神情:“教授,你没事吧?是不是嗑到了头?要不我还是给青洲的王主任打个电话吧,或者告诉生活主任一声?”
“不用。”
听到王主任,池翊音下意识反驳。
随即他慢慢撑着床铺坐起身,一手支着还隐隐作痛的额头,向门卫点头道谢:“我没事,不麻烦你了。”
随口打发了门卫之后,池翊音就立刻看向值班室里的登记表和逃生地图。
然后他就发现,这里竟然就是“美女蛇”目的地的宿舍楼。
黎司君送他过来的?
池翊音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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