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梅雨季格外漫长, 让我的床褥都长了霉斑。
于是每天早晨起床之后处理掉被子里的红苔,就成为了我的的必修课。我总是沉默一人将那些黑颗粒扫进袋子里,然后面无表情的和镜子里微笑的脸道早安,准备出门上课。
我没有朋友, 但我并不孤单, 因为有她在。
洗澡时她会从盒子里伸出头与我聊天, 学习时她娇俏的笑声也咯咯从空调里传出,独行时我会就伸手进墙壁,从一团黏糊糊的水泥里准确无误的牵住她的手。每当这时,她总是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因为当人们故作惊讶的用怜悯的眼睛看着我, 问我为什么这样孤独的时候, 我就可以举起手, 给他们看看她。
谁说我没有朋友?】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学习这件事的,但我对大学没什么好印象,一群沽名钓誉之人的狂欢, 一群自以为掌握真理之人的滑稽剧。整日里像小丑一样从我身前撞过,没有礼貌的家伙,看不见我站在这里吗?
不过我并不准备与他们生气。
他们好傻哦,你见过小丑吗?她从抽屉的阴影里探出头,咯咯笑个不停,伏在我的书上停不下来。
红笔的批注被她笑出来的泪水洇开, 前面的人转头看我。我皱起眉想要呵斥他的不礼貌, 但他却惊恐的离开。
她说的没错, 这座校园里所有人, 都是假面舞会上狂欢的小丑, 戴着形状各异的华丽面具, 以为自己也是狐狸兔子吸血鬼里的一员。连同这座发霉潮湿的校园一样,令我觉得厌烦。
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我喃喃自语,但她却没有回答我。
她从我身边消失了。
在某一次数学课之后。】
【也许很多人会喜欢数学,不过我还是要说,比起该死的数学教授,我更喜欢和她窝在图书馆的某个角落里,在西移的阳光下数着光影阑珊,消磨掉宝贵的复习时间。
不过她不在意,所以我也不在意。
她总是笑得很大声,在某人经过的时候忽然不可抑止的爆发出大到吓人的笑声,指着那人说自己在下雨时见过她。
我不害怕那人会生气冲上来,我会帮她打回去,但我很担心她的笑声会招惹来图书馆管理员。
因为如果我们被赶出去,我就没办法和她一起缩在这上了锁后面的小小格子里,享受一点难得的安宁。
幸运的是,管理员一次都没有发现她,这让我松了口气。
但是现在,她消失了。
我翻遍了每一个马桶,每一个水箱和储物柜,但她都没有出现。
那天傍晚,破天荒的,我独自一人在夕阳下的露台上站了很久,思考我是否说错了某句话。
直到我听到楼下嘻哈走过的人们说起她的名字,我恍然大悟。哦,说错话的不是我,是不认识她的人们。
人要用多久才学得会闭嘴呢?早饭前的时间就够了。】
【可那天早上,她也就没有出现。
只是床褥的霉斑更多了,黑褐色的连成一片片,清理起来很费力。我不小心弄出了声响,好在我的舍友们从来不说话,她们看起来很开心,不会在意这件事。
不过作为道歉,我还是帮她们把身体扶正了。好吧,其实是因为她们挡住了我去卫生间的路。不知怎么的,舍友们掉下来了。
可能是有人来过了。
我的熊也丢了。
比这更糟糕的是,在镜子里破天荒的出现了我的脸。
她呢?我很茫然。】
【我不喜欢阳光,那总会让我联想起数学课上的糟糕经历,以及露台上听到的议论声。当我看到阳光,就会不可抑止的被触发当时的感受和情绪,等我再睁开眼睛时,总是会看到墙壁和地面上的霉菌又蔓延了。
真讨厌。尤其是那些嘈杂闯进我宿舍的人,他们带走了我的舍友。
我不能忍受被其他人的声音毁掉我的生活,尤其那些声音日夜在我耳边嗡嗡不绝。我知道,我必须要采取行动了,比如避开阳光的时候。】
【一扇扇的寝室门被敲开,教室和实验室都没有放过。但无论我问什么,他们总是在哭。
人总是这么脆弱的吗?明明他们曾经看起来那样不可逾越的高大,像是监.狱的围墙,但现在,他们却哭得我认不出来了。
我有点烦躁,这让我忘记了实验室里应该有的当量。我好像放多了白磷,不过这是他们导致的,对吗?】
【我从未像那天那样开心过,所有嗡嗡的声音终于消失了,他们也不再哭泣。
虽然霉菌越来越多,堆满了垃圾桶也清理不完,不过这没关系。
因为她回来了。
当我照镜子的时候,她笑着向我伸出手,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走,虽然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阳光,不过我会有她。
当然!我说,别抛下我一人。】
【可是当我从镜子里睁开眼,我看见自己在燃烧,整座山林在燃烧,火焰的声音掩盖了一切,让我想到她曾经在图书馆里的大笑,以及那些人慌张的躲避。
他们现在不会再躲了,所有人终于能在镜子前卸下伪装,露出最真实的一面。假面舞会结束了,兔子面具也该摘下来了,因为它们生满霉菌。
很多人都死了。我看见镜子外喧闹了起来,有人在这样说着。
而有人握住了我的手。
她甜滋滋的向我笑,将我丢失的熊还给了我。】
【别害怕。她说。
我保护你,不论发生了什么,所有伤害你的人都要付出代价,而我们的故事,不会再成为别人的故事。
大雨终结于我们。】
【她没有食言,而我终于在梅雨季结束之后,想起了一切。
比如黑色装尸袋里熟悉的脸,以及床褥里蠕动的蛆虫,和停留在我鼻尖怎么赶也赶不走的苍蝇。
原来我已经死了啊!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们都已经死了呀!
可她救了我,像神明那样。】
【我们依旧会在阳光好的时候坐在图书馆的地板上,我在阳光下昏昏欲睡,她会忽然指着某人哈哈大笑,摇醒我和我分享她的小发现,这是独属于我们之间的秘密,总是让我很高兴。
我可以在任何一个角落里找到她,伸出去的手总不会落空。
镜子里,水池里,空调里,墙缝里……只要我伸手,她就会握住我的手,甜滋滋的向我道早安。
对我们来说,每天都会是新的一天。】
【我唯一不懂的是——
人本来可以成为彼此的神明,为对方点亮一盏太阳。又为什么一定要成为地狱,让所有人身处自己曾恐惧的永夜。】
【不过没关系啦,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小熊,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这辈子和下辈子,生生死死。】
在最后一个句号被画上的时候,钢笔刚好用尽了墨水,让这个残缺了的句号看起来像个逗号。
好像后面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故事,在等待另一个主角来述说。
池翊音定定注视着那个逗号几秒,终于微微垂眸,将钢笔放下,准备将笔记本收起来。
他不希望这个故事还有其他后续,尤其是其他主角。
雨夜里的哭嚎声,可以永远停留在大火焚烧一切的那一天,不再继续蔓延。
——哪怕池翊音很清楚,这不过是睡醒前虚幻的梦境。
还没来得及合上的笔记本被另一个人拿了起来。
池翊音抬眸看去,顾希朝的轮椅就停在自己身边。
没有了色彩斑斓的花窗,阳光得以不受限制的投射进来,落在两人的肩头。
池翊音银灰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镀上了一层微光,在阳光与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仿佛破碎水晶。
当那双湛蓝色眼眸穿透阳光看过来时,好像晴朗天空下的平静海面。
雨过天晴,山林清新。
“我以为你会更耐心一点——墨迹还没有干,希朝,不要弄花了我的字。”
池翊音耸了耸肩,道:“我可不想再誊写一遍。”
顾希朝却靠在轮椅上,脊背挺拔没有丝毫弯折,他神情认真的看向自己手中刚刚结束的书稿,阅读时连呼吸都放轻了。
窗外有鸟鸣声传来。
池翊音站起身,双手插兜站在窗后向外看去。
但教学楼外,早已经没有了昔日鹿川大学占地广阔磅礴的景象,只剩下一堆被焚烧后的废墟,还有屡屡轻烟飘出,带着烧焦后特有的味道。
不过池翊音很清楚,那场大火已经过去很久了。
现在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只不过是被定格在另一个人时间点上的现实景象。
徐力。
即便已经过去数天,但池翊音回想起那个凌晨,依旧会觉得,那是自己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天。
当林云雨和池晚晚终于消除了执念,接受了池翊音的建议,离开副本前往另一个神奇却鲜活的书中国度之后,系统告知池翊音和其小组可以顺利通关。
但是副本却没有结束,而副本效果也不会停止。
也就是说,受了伤的楚越离依旧被困难模式下的规则所钳制。
他会被留在副本里。
系统希望池翊音理解,并感谢他的支持。
但池翊音回它的却只有一声冷笑。
他甚至连抗议或辩驳都没有,只是转身走进了大雨中,阴沉危险的神情令系统本能的感到畏惧。
系统通报了黎司君,期待黎司君能够制止祂的“信徒”。
不过显然,系统虽然对普通人的了解足够多,但对神和怪物……还待丰盈数据库。
黎司君确实去找了池翊音,他撑着黑伞,站在池翊音的必经之路上,向迎面走来的青年微笑。
池翊音还没等问他是不是要阻止自己,黎司君就先将伞向他倾来。
“副本效果对我已经解除了,如果你是担心我会融化在大雨里,大可不必。”
池翊音紧紧注视着王莺的背影,想要跟着她的脚步去看她的目的地所在,却被黎司君抓住了手腕。
他皱眉抬头,看到的就是黎司君垂首靠近的俊容。
即便是没有太阳的深夜,那双金棕色眼眸里依旧流转着光华,好像永不会熄灭的光,指引所有行道者的方向。
“并非我不让你过去,只是音音。”
黎司君瞥了一眼王莺的方向,笑意吟吟的亲昵问道:“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池翊音面无表情:“有想杀的人,小本子上有一长串名字——顺便,你在里面排第一。高兴吗?”
黎司君丝毫没有被激怒,反而欣然点头,一副满意的模样。
池翊音:“?”
这家伙怕不是在之前的大火里吸了太多废气,脑子坏了吧?
深知内情的系统:【…………】
这个职场环境太恶劣了,请问电子工会能派个律师给我吗,我想跳槽——这种日子真不是统过的!!
系统看了一眼王莺下意识走去的方向,嘶嘶的抽着气。它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眼黎司君,又赶忙在下一秒又瞥了他一眼,忐忑看他有没有注意到自己。
它说过,这是杀死池翊音最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有,而黎司君的存在,将被严重威胁。
这并不是它夸大威胁的欺骗——否则它也不会在后面任劳任怨的抓紧打补丁修BUG了。
王莺走向的那人,是池翊音打过交道的。
她在生前的男朋友,徐力。
也是唯一一个得知了所有真相的人。
徐力从火灾中幸存,但一如复一日的自我拷.问逼疯了他,让他在鹿川大学烧毁后的第八年死亡。
然后出乎系统意料的,这名和现实有着紧密连接的玩家,不仅在游戏场里顺利活了下来,还很快就进入了【青汌学楼】。
像是宿命的缘分指引着他,让他在阴差阳错之下进入了鹿川大学,并且意识到了副本和现实的联系。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想要回到现实,而是在狂喜之后,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找回鹿川大学全部的真相,将缺失的公正还给王莺,并且,找到她。
即便是以系统的角度来看,徐力为了找到王莺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疯狂到令统咋舌。
徐力搜集所有玩家的身份编码,不仅是为了贩卖他们的身份以赚钱,也不仅仅是为了有一个趁手的工具。
他真实的目的,是借由一次次通过身份编码与系统的链接,实现自我与游戏场的同化。
相当于把一个血肉组成活生生的人,硬塞进电脑网路上。
疯狂,偏执,并且理论上绝不可能。
但量变引发质变。
十二年来,连徐力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间接杀死了几万个玩家,靠着那几万个身份编码,逐渐失去了“人”的特质,反而越来越像一串冰冷的代码。
恐怕他的灵魂中唯一仅存的温度,就是王莺。
而徐力进入【青汌学楼】,玩家和NPC这两个本应该水火不容的身份碰撞,也使得现实和游戏场有了相连接的端口,使得现实入侵游戏场……
最要命的是,拥有资格的池翊音就在这里。
系统很担心,会不会明天一早起来,就有人告诉它:喂!“规则”找上池翊音了。
——那绝对会是一场电子噩梦!
而现在……
系统看了看黎司君,长叹了一声,垂头丧气。
看来是指望不上黎司君阻止池翊音见证这一幕了。
它的猜想是对的。
“如果没有喜欢的人,那音音尝试过普通人的情感吗?”
黎司君神情自然,轻描淡写的扔出这个对池翊音而言过于陌生的问题。
池翊音眉头紧皱,视线终于彻底从王莺身上转过来,落在了黎司君脸上。
“你……”
他迟疑着,似乎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
黎司君屏息等待,手中大伞将池翊音密不透风的笼罩在伞下,避开的雨丝没有一滴飘落在他们身上。
但池翊音却神情认真的问道:“你是对生命逝去希望了吗?如果你着急迎接死亡的话,我倒是并不介意在这种事上帮你一把。”
黎司君顿时笑了出来。
“人人都跪倒在神像前,乞求神赐给他们面包与蜂蜜,让大地的麦穗永不干枯。”
他轻声喃喃道:“还是第一次有信徒问神,需不需要帮助。”
系统:……谁家的信徒会用死亡侍奉神明啊!!!您醒醒,从一开始您就搞错了!
“可爱……”
黎司君眼神深邃,声音含混的叹息。
池翊音没有听清,“嗯?”了一声。
却被黎司君伸过来的手臂扭转了九十度,不等他的情绪反应过来,黎司君就示意他看向远处的大雨中。
空无一人的校园里,身穿雨披的徐力忽然出现在王莺身前,他颤抖着伸出手,抱住了王莺。
池翊音:“……”
“你是觉得我会被这样的场景伤害,还是勾起别的情绪?”
池翊音瞬间就明白了黎司君之前问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他无语的抬头看向对方:“我是瓷器吗?”
“不,怎么会有人将你比作瓷器。”
黎司君挑了挑眉,笑道:“没有任何一尊漂亮但脆弱的瓷器能击碎神像,但你做到了。如果要说……”
他弯下腰,在伞下安心而狭小的空间中靠近池翊音,注视着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片刻,然后轻笑:“你是插.进灵魂的刀,让我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于是忍不住想要看到更多,更多有关于你的惊喜。你的笔会将怎样的故事与罪孽钉死在纸张上,割掉腐烂的肉,让所有不可扭转滑落的一切如‘规则’所期盼那样扭转。”
“你也是……神明想要永恒庇护的信徒。”
黎司君的话音未落,整个校园就在轰然巨响之下开始倒塌,连同山脉森林和大地一并开裂,火焰从地缝里喷涌而出,像是地狱之景重现。
虽然所有如末日般的毁灭景象,都绕开了池翊音两人所站立之地,伞下的空间变成了绝对的安全岛,连一颗石子都不敢迸溅过来。
但巨大的声音还是盖过了黎司君的声音,让池翊音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黎司君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一般,伸出手臂将池翊音环入怀中,不让他因为大地剧烈的震动而摇晃趔趄。
不过对于池翊音摔在他胸膛上的事情,他则选择性的忽略了——就算紧盯着他那张俊容,也不会看出他平静无波的神情之下,到底在想着什么。
只有在池翊音因为眼前忽然间转变的景象而吃惊,全部注意力被轰然倒塌的礼堂吸引过去,疏漏或者是本能安心的将自己的后背交给黎司君的时候,他的唇边才勾起了一抹真切的笑意。
他垂眼,久远山林中焦黑的土石下,一颗种子迅速发芽生根,顽强抽长顶破泥土。
神的怜悯之下,被遗弃的大地出现了第一个生命。
系统:【…………】
伴神如伴虎啊,神明所想真难琢磨,不过有一条是肯定的——想要活命,就远离池翊音。
不过池翊音这时并没有精力去在乎系统在想什么,他的视野被密密麻麻的尸骸占据。
在大地的颤抖之下,整座校园都在眨眼之间回到了曾经大火后余烬的现场,好像现在与过去的时间点相连接,让现实中发生的一切,进入了副本,而副本也在悄然改变,恢复了它最初的模样。
那座礼堂在巨大的声响之下拦腰折断,但掉出来的却不是砖石瓦砾,而是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那些尸体的死亡时间看起来有长有短,有的已经白骨化,有的却还是新鲜完整的模样。
池翊音迈开长腿想要靠近查看。
他本准备借由林云雨的力量,让自己免于被大地的火焰吞噬,但没想到的是,当黎司君与他同时迈开脚步的时候,原本四分五裂的大地,却在黎司君面前铺平了一条通路,畅通无阻的指向礼堂的方向。
池翊音脚步一顿,探究的眼神看向黎司君。
黎司君笑着微微躬身,向池翊音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需要再来一次激将法吗?音音。”
“黎司君。”
池翊音严肃呼唤着他的全名,问他:“觉醒者的称号中,你是哪个?”
黎司君“唔”了一声,边慢悠悠的走在池翊音身侧,边笑着向他眨了眨眼眸:“负责探究真相的,不是你吗?我的侦探大人。”
“至于我应该是哪一位觉醒者,不如说,我想要与哪一位觉醒者有关联。不过到底如何。”
黎司君道:“我等着你来告诉我答案。”
池翊音:“如果把你写成书,你应该最不畅销没有人喜欢看的老学究文学,只应该摆在萨满或者教堂门口的丝绒绸布上,可能还和水晶球和魔杖搭配着。所以,答案就算了。”
他耸了耸肩:“你没有可以向我支付的报酬——买书阅读尚且需要银钱,你想要的答案贵贱与否,取决于你认为自己价值几何。”
黎司君微讶的挑了挑眉,其实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被踢回来的皮球,音音常用的手段之一。
看着池翊音走上前去的背影,黎司君眼眸中的笑意逐渐浓郁。
你看,虽然你说这个答案过于贵重,但我对你的了解,似乎又多了一些。
池翊音半蹲下身,从口袋中抽出手帕包裹在手上,然后翻动起废墟中的尸体查看。
大多都是他并不认识的面孔,从未在副本中见过。
但其中几张脸,却让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些尸骸的身份。
花蛇和他的同伴,领头人,甘思……所有死去的玩家,都瞪大着眼睛翻倒在尸堆中间,还维持着死亡前最后的表情和痛苦。
这些尸骸,都是过去那些进入副本中却无法离开的玩家们。
池翊音想起了京茶在进入副本后对他说的话。
情报贩子徐力,同时也在贩卖玩家的身份编码。
他为了能进入这个副本找回王莺,忍耐了十二年的时间,在这期间,不知道多少玩家是被他当做工具扔进这个副本探路用的。
有可能池翊音眼前看到的这些尸骸中,就有以“随机”作为遮掩,而有工具之实的被贩卖者。
身份编码……
池翊音的眼眸沉了沉。
这是他在进入游戏场,听到系统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时,就意识到的问题之一。
那时在他的询问之下,系统告诉过他,必须保存好自己的身份编码,不可被其他人获知。
但那个时候,他还并不清楚这个“被人获知”的后果是什么。
而现在看来,他已经亲眼看到一部分了。
——被人得知了身份编码,就等于将自己与系统甚至游戏场相连的端口,送给了别人,任由被人拿捏,掌控自己的一切。
变成一个提线木偶,却连自己都看不见那些操控线的存在。
这是一个不曾炸开的地.雷,不知何时会爆裂取走自己的性命,甚至自己的尊严与理想。
甘思也想要活下去,花蛇只想要活命……
但现在,他们都变成了副本中的一具尸体,像一块砖石那样垒成建筑,甚至不是一个人的身份。
即便是B级,也死在新手无知时期被泄露的身份编码之下。
池翊音可以保证自己不会错漏一点他人话语神情中的细节,却很清楚,更多人连眼前的事物都看不清。
系统不会说谎。
它只是……不说。
没有指责,没有提示,只有永不间断的恭喜,恭喜幸存者得到了另一轮开启的危机。
池翊音却忽然想问——幸存者,指的到底是什么幸存者?
明明最开始按照系统所言,进入游戏场的所有人,都是在现实中被诅咒或死亡的人,不是吗?
从来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被成为幸存,为什么在系统这里,死亡的人才是幸存?
池翊音修长的手指从甘思冰冷的尸体上划过,什么东西从尸体的怀里被碰掉而滚落了下来,停留在他鞋边。
他拾起来擦去灰尘血迹,发现那是一枚直播控制器,专属于甘思的。
上面有甘思的身份编码,代表这是他的私人物品。
但现在,在池翊音的注视下,那串编码逐渐变浅变淡,最后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平面,好像从来就没有印记存在过。
连同甘思这个人,也被游戏场一并否决了。
随即,那控制器开裂,溃散,化成一捧齑粉。
从池翊音手中散落。
“音音。”
黎司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池翊音侧身去看,却在转身还不等抬眸的时候,脸颊撞进了骨节分明的手掌中。
他一愣,就听见黎司君的声音继续道:“不论你何时想要告知我真相,都可以来找我,即便是午夜或清晨。池教授。”
黎司君在笑:“我可是迫不及待想要听池教授的数学课了,我会是个好学生。”
“大概。”
微凉的指腹从脸颊上略过,划过池翊音纤长的眼睫。
他觉得有些痒,眼睫如鸦羽般颤了颤。
但再等睁眼看去时,黎司君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池翊音愣了下,随即抿紧了唇。
他从自己怀中掏出那枚怀表,想要确认自己的直播控制器上的编码。
但在看清编码的时候,他却愕然。
池翊音的身份编码本应该是Z1001。
但是这怀表上,却清晰的刻着Z0001。
……
鹿川大学变成了一片废墟,所有与当年有关的罪人都已经死亡,而无罪的人早早便回归山林之外的自由世界。
这一场大雨下的山火不仅烧死了所有罪人,也让执念徘徊的灵魂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离开,或消散。
山林间的烟雾散去,在池翊音眼前恢复了大火后寸草不生的光秃秃模样。
失去了池晚晚执意守护林云雨的滤镜,这里的一切都重新变得残酷和真实,现实进入了副本。
池翊音却对此并无异样。
倒不如说,如果让他在虚假美好的咖啡馆和破败废墟的校园中选,他一定毫不犹豫选择废墟。
最起码是真实的。
而不是用假象蒙蔽大脑,做出一切美好的模样,让假花覆盖焦土。
没有了池晚晚两人,副本也彻底结束。
池翊音将所有的进度都打到了100/100,并且他每次询问系统,楚越离是否可以离开副本,系统只要给出否定的答案,他就多打穿一个任务。
这副只做不说的架势,看得直播前的观众都麻了。
从来只见过副本结束后着急走的,没见过疯到这种程度天天打副本的……也就是副本不是个人,要不然一定要哭给池翊音看。
不过就算如此,系统硬撑了几天之后也撑不住了。
原因无他。
——池翊音是真的疯啊!!!
他不仅打任务,打副本,还打系统啊!
他竟然威胁系统,只要楚越离无法离开副本,他就会一直待在副本里,直到找出这个副本与现实相连的节点,打通整个游戏场。
而问题在于,这是个无期限副本。
也就意味着,池翊音无法在七天时间到期后被强制脱离副本,已经通关副本的他什么时候走,全看他自己的意愿。这让他的威胁有了可以成长的土壤。
系统疯狂咆哮,只想问自己上辈子到底杀了多少冗余代码,这辈子才让它遇到了池翊音,要在这么恶劣的工作环境中替那位神明找补。
“所以,楚越离能离开副本了吗?”
池翊音笑眯眯的问系统。
系统:【…………】
要不你干脆让我离开游戏场吧。
它特别想要真诚的向池翊音这样建议。
奈何它没那个胆量——要是让黎司君在它和池翊音里面选一个,黎司君绝对毫不犹豫选池翊音。
它就不自取其辱了。
【……可以。】
系统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是咬牙切齿的。
池翊音都担心,它会不会自己把磁带崩了。
当他“善良”的慰问系统的时候,系统果断下线,拒绝二次伤害。
“那看来,我们可以结束在山林间的养老生活了。”
池翊音转身,笑吟吟的看向自己身后的众人。
楚越离点点头,脸颊微红,看向池翊音的眼眸里亮晶晶的,像是装进了整个太阳。
只有京茶不太高兴。
“我觉得我被忽略了……池翊音!喂!”
而众人已经说笑着迈开脚步,在微光中离开了副本。
只有一本笔记本,被放置在了办公桌上。
破碎的花窗外有清风吹进来,白纱帘轻卷。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拿起了那本书。
长发从肩头滑落,她垂下眸,一字一顿的念出第一页的名字。
“山,火……”
童话的最后,好朋友会生活在一起。
有些人选择成为他人的地狱,将他们的灵魂拖进永不见光亮的地狱。
也有人选择成为彼此的神明,与同伴互相支撑着,从地狱回到人间。
她仰起头,迎着阳光眯了眯眼睛。
“其实,池教授是个很有趣的人,对吗,云雨。”
“如果他是我的老师的话,我好像,又能重新喜欢数学了。”
旁边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嗯,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了,晚晚。”
“既然如此……”
……
最先窜进鼻尖的,是咖啡浓郁的香气。
然后被感知到的,就是身边热闹的声音,人来人往的喧闹和大好的阳光,好像身处繁华的集市。
“日上三竿,该醒了,我的池教授。”
池翊音还没有睁开眼眸,就听到熟悉的声线带着笑意,从自己身前传来。
他在睁开眼眸的一瞬间,赶紧伸手挡在自己眼前,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还没有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被刺得湿润了眼角。
但一柄蕾丝阳伞却笼罩了过来。
池晚晚明媚带笑的脸猛地出现在了池翊音眼前。
“中午好,池教授。”
她穿着一袭漂亮的鹅黄色及地小洋裙,一手抱书,一手撑伞,笑起来时眼眸中毫无阴霾,再看不出曾经鹿川大学时的痛苦疯狂。
不等池翊音向她露出笑容,就听那熟悉的声音再次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看来池教授在第一堂课就迟到了啊。”
那声音不紧不慢的道:“有什么惩罚措施吗?”
池翊音:“…………”
他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向对面。
果然。
黎司君就坐在他的对面,一袭老派贵族的打扮,身前放着精致的骨瓷咖啡,手中抖开报纸时轻轻作响。
他在向池翊音说话,眼睛却始终看着报纸,好像那上面油墨印出来的新闻比池翊音还要吸引人。
报纸上的题目在池翊音面前一闪而过。
希伯来语。
好在这也是池翊音幼年时的掌握项目之一,对他来说并不困难,瞬间捕捉到了那题目。
《小镇连环死亡疑云——开膛手杰克再现?》
“黎司君,这次你总不能说是巧合了吧?”
黎司君欣然点头:“当然。”
他笑着抬眸看向池翊音:“我这样好学的人,怎么能不追着老师求问呢?我的池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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