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正版只在晋江

    文字能够改变多少事情?

    一句话, 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即便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每日说出口的话,会对他人造成怎样的伤害痛苦, 或是带来怎样的慰藉救赎,但是池翊音却早在十二年前, 就已经清楚自己手中这一支笔的重量。

    世界一直都被他握在手中——从他觉醒力量开始, 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这支笔, 要为非人者写作。

    倾听他们的故事, 感受他们的愤怒, 将他们的血与泪转化为文字。

    或许某一日有人翻开这些属于非人者的故事,会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若是能为其带来一点思考, 一点感悟与改变, 将自己本来将要滑向深渊的人生救赎……

    那也是非人者与对方的缘分。

    算是池翊音没有白写那本书, 没有让他的时间失去价值。

    最初池翊音选择将自己写到塞满房间的小说,邮寄给他后来的编辑时, 他还是个无名的学生,远远不是在他进入游戏场之前的那样出名。

    那位编辑劝过他, 说他这样有灵气的新人,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样冷门且没有人愿意看的题材。

    当编辑读过池翊音第一本小说的手稿后, 就做了一夜的噩梦,梦见了书中主角, 那恐怖的窒息感让她甚至有种死过一次的错觉, 直到早晨惊醒时,依旧心有余悸。

    她知道这是足够优秀的书。

    可它生不逢时……不, 这样的题材, 从来就没有自己的黄金时代。

    它太沉重, 残酷,冷冰冰的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甚至连逃离的希望都没有。

    可外面的风向不是这样的。

    人们喜欢轻松愉快的东西,在现实生活的沉重压抑中找出一点轻松的空隙,喜欢看谈恋爱,喜欢看甜甜蜜蜜的,喜欢激爽无敌,喜欢众生向自己俯首的代入感带来的骄傲……

    谁不喜欢合家欢呢?

    谁喜欢在黑暗中行走了很久,也看不到一点光亮,不管如何努力拼搏,也无法更改命运,最后被世界改变,磨平了棱角带笑容,成为自己年少时最厌恶的人。

    编辑苦口婆心,池翊音却礼貌点头,然后下一本继续。

    他只说,他的笔并不是为了轻松而存在,更不是为了爱情故事。

    他是……为了那些黑暗中饱受冤屈愤怒的灵魂,让他们的故事,得以重见天日。

    ‘没有人看也没关系,不被读懂也无所谓。那些忍受着屈辱痛苦死去的灵魂,夜夜趴在我的窗外流泪,向我诉说他们的故事,问我为什么这世界如此不公。’

    他微笑着告诉编辑:‘如果我不写,他们的故事就不会有人知道。而下一个人,下一个世纪……他们的命运,依旧会被重复。会有下一个灵魂,向我说出相似的故事。’

    ‘轻松的故事太多了,既然这样,那沉重的故事,就让我来吧。’

    池翊音婉拒了编辑的好意:‘即便现在人们无法读懂,但我相信,当他们遭遇同样的事情,怀着怨恨死去,他们就会明白那些字里行间的意思。而这样的故事,我希望……它越少越好。’

    ‘如果有一天,我提笔再无可写的故事,再也没有魂魄在我窗前哭泣,那才是,我想要看到的世界。’

    ‘在那之前,就先由我来做那些灵魂的讲述人吧。我是……他们留在人间,最后的声音。’

    池翊音说到做到。

    他果真如自己所说,踏过无数凶煞之地,平静的在狂风暴雨呼啸的夜里,在厉鬼的血泪中,一笔一划的将属于厉鬼的真实,写进了自己的笔下。

    那些鬼魂们的不甘,愤怒,冤屈,痛苦,仇恨,执念……种种情绪,全都转化成为了池翊音的力量。他们在解开执念之后,更心甘情愿跟在池翊音身边,保护他的安全,见证他写出一本又一本的故事。

    而池翊音的名字,也从落满了蜘蛛网的角落中,慢慢被人发觉。

    最开始随手买下书籍的人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一本小说吓得夜不能寐,总是疑神疑鬼,觉得自己的柜子里传来了异响,窗帘无风自动,桌子上的摆件自己摔倒又站起,而卧室的门外,竟然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老旧的地板吱嘎,吱嘎……

    读者只能躲在被子里,拉着被角偷瞄着外面,瑟瑟发抖。

    第二天被分享的经历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严厉的警告反而让好奇之人跃跃欲试,冲去寻找池翊音的书籍。

    然后在那一天晚上,城市里多了几百个不敢闭眼的人,硬生生苦熬到天亮,鸡鸣时甚至痛哭出声。

    有关于池翊音书籍所带来体验被越来越多的分享,好奇的人前赴后继,嘲笑着其他人是胆小鬼,又在天亮时鬼哭狼嚎……

    恐惧和好奇如同雪花,越滚越大的雪球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而池翊音的名字,也逐渐为人所知,最后,名声大噪。

    所有看过池翊音书籍的人都说,那是如影随形的恐惧,仿佛翻开的书页就是潘多拉的魔盒,将里面关押的冤魂厉鬼放出来,隐没在自己家中的角落,藏在自己的影子里……

    还有人说,自己在书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原本被预定的死亡。

    他们也有与书中主角相似的经历或遭遇,而整本书就像是先知的预见信,每一种未来都被清晰的写在字句中,而他们正在按照书中所写的发展。

    这样的阅读感受过分真实,无比贴近,就好像书中那个最后惨死的主角,就是他们自己。

    不少人吓得大叫,却依旧无法停止的被吸引继续看下去。

    有的人因此而改变了自己的做法,也让自己的命运与书中主角截然相反。

    而池翊音,他多了一个称号。

    叫做,“神”。

    虽然后来的读者多以为“池神”是一种来自于喜爱的称呼,但很多人却知道,这个神……是在说,池翊音拥有如同神那样的预见和力量,足以改写人的命运,预见未来。

    不过很显然,汤珈城城主以及权贵们,并不知道池翊音的过往。

    即便是直播前的观众们,很多也无法理解池翊音的举动。

    [对方都要放大招了,主播掏出一本书???要写遗言吗?]

    [主播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你不知道现在副本和游戏场关联了吗,要是你们输了,很多人就得死,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去!池翊音这是……在干什么啊,打架呢大哥!认真点啊!]

    但从之前就看过池翊音直播的观众们,却知道这并非池翊音第一次拿出书籍。

    他们没有像那些第一次看池翊音直播的人一样激动,只是捂紧了狂跳的心脏,静静等待着。

    曾经他们也有类似的想法,但后来的结果证明,那是属于池翊音的道具和力量,他们虽然不能理解那到底是什么,却也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站得太低,看不到山顶。

    也有高级别玩家想要借此解开池翊音的身份之谜,搞清楚他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又是哪一称号的觉醒者。

    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目标而计划盘算,即便他们清楚有可能游戏场只剩下最后20个小时,却依旧没有团结一致的想法,只是为了自己的存活,自己的利益。

    一如在地上的水晶宫中,斯凯所见的真实,以及他彻骨寒心的原因。

    “你觉得,你一个人站出来舍弃生死为了所有人,就很了不起是吗?”

    汤珈城城主站在颤动的水晶地面上,在他面前剧烈崩塌后的地面形成了巨大的鸿沟,深不可测。

    血腥阴冷的风从下面吹来,阴暗潮湿的地底传来细碎的声响。

    无数尸骸沿着断崖峭壁攀爬,从深深的地基中带着被深埋的怨恨归来,腐烂的手骨死死抓住断裂的水晶一角,摇摇晃晃,慢慢出现在池翊音面前。

    每一寸地面下都隐藏着尸骸,每一面墙壁后都有腐尸拍击嘶吼,从上到下,四面八方,无数尸骸密不透风的包围,插翅难飞。

    城主目光阴冷,遥遥看向池翊音,笑容得意:“你想要怎么从这里离开?”

    “你本来想要保护的生命,没有任何人会感谢你,你以为自己的牺牲冲锋就能为他们带来美好的未来,可他们只会怨恨你为什么要给他们自由,让他们连一块干硬的黑面包都不再拥有。”

    “年轻人,我欣赏你的能力,却也怜悯你的痴傻天真。”

    城主猛然张开双臂,似乎将整个世界纳入怀中。

    而那些腐尸也因此更加迅猛的从深渊冲出来,嘶吼着冲向池翊音。

    池翊音看着这一幕,眸光暗了暗。

    看来之前猜测的没错,城主之所以会在危急时刻拼命加紧时间回到这里,是因为这里不仅能守护他的财富,还可以使得他拥有力量。

    ——不属于科技的力量。

    那是由所有人的怨恨和死亡构成的力量,不仅可以使得万国水晶宫神迹般的出现,更能使城主控制那些死去的人们,让那些被权贵们压榨欺凌而死的可怜人,在死后也不得安息,化为石像鬼和腐尸,反过来帮助城主迫害他们曾经的亲朋熟人,使得城主巩固对汤珈城的掌控。

    他们似乎是可恶的,背叛了他们本来的阵营,反过来将刀挥向他们本来的同伴。

    可池翊音眼中,他们同样是可怜可悲的。

    从生到死,不曾主宰自己的命运,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们只是权贵工厂农庄的螺丝钉,坏掉就会被替换,无法产出价值就会被杀死……

    连反抗,都做不到。

    那些冲向池翊音的腐尸,甚至连他的衣角都触碰不到,就已经被黎司君汹涌翻滚的气场掀翻在几米之外,摔成一摊黑青色的粘稠肉泥,被禁锢的灵魂却得以从腐烂尸身中解脱,飘忽着升向更高的天空。

    黎司君向前迈进一步,虚虚将池翊音挡在自己挺括结实的肩膀之后,同时也将所有试图伤害他的危险,全都挡在了外面。

    强大的力量组成无形的空气墙,任由腐尸如何冲击也纹丝不动,以两人为中心,形成了一整片安然无恙的空白地带。

    一墙之隔的安静与混乱,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池翊音挑了挑眉,瞥了黎司君一眼,饱含种种疑问和探究。

    顾希朝注意到了两人间改变的气场,他玩味的勾唇轻笑,单手支着头,侧身仰视两人,准备看黎司君要如何解释。

    不过显然,黎司君并没有遮瞒自己身份与力量的意图,他坦荡而光明,任由池翊音打量自己,甚至连眉眼都没有任何波动,没有自己被会池翊音看穿秘密的危机感。

    倒不如说,他在期待着池翊音靠着他自己的力量,发现属于名为黎司君的秘密那一天。

    他的音音,在主动探寻于他,每一分一秒都不曾将他忘记,牢牢记在心中,放在眼里。

    黎司君勾了勾唇,原本看向城主时冷冽危险的眼眸,在转而看向池翊音时,瞬间就软和了温度,柔软带笑。

    “我的池教授想要履行自己对于学生的承诺,改变这个世界。我又怎能失信于池教授?”

    他吟吟浅笑,说起来时如此理所当然:“音音和我约定成为同行一路的伙伴,交付彼此的信任,既然如此,当然要分工合作。”

    “我来解决武力冲突,而音音……”

    黎司君微微弯腰,侧眸时笑着的眼神如此惑人心神:“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够阻碍你的脚步。”

    池翊音讶然般挑眉,随即轻笑:“虽然我当时说的是临时结盟,不过现在看,你倒是很将我们之间的约定放在心上啊,黎司君。”

    “可怎么办呢?”

    他仰头与黎司君对视:“我没有从你的眼中看到你对世界的渴望,即便是在最愤怒的时刻,你的情绪也没有吞没你,甚至影响你分毫。”

    在那过分的冷静之下所拥有的,是绝对的理智冷漠,一视同仁。

    以及……对世界的深深失望。

    会愤怒是因为还在乎,绝望是因为曾经有过希望。

    但池翊音在黎司君的身上,什么都看不到。

    只有滑落向深渊后的平静漠然。

    好像黎司君从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在最佳观赏席上,欣赏世界毁灭的美妙景象。

    “有这样清醒认知的人,明明与我并不是同样的目标,又为何愿意做我的同伴?甚至……”

    池翊音顿了下,眼眸瞥向四周。

    地下镜宫中,堪称人间炼狱。

    地面裂开深渊,让曾经为了建造神迹而打造的人祭柱,重新出现在人前。

    而那些死后依旧无法挣脱权贵们枷锁的灵魂,被困在腐尸之中,仇恨和嫉妒让他们富有攻击性,想要将所见到的所有生命,统统拉进地底最深处,与他们一同埋葬。

    那是成千上万的死亡,从三年前建造万国水晶宫……不,乃至于有汤珈城以来,所有死去的人们,他们的尸骨都成为了人祭柱,源源不断的被抽取着力量,供给水晶宫。

    而现在,它们在城主的命令之下,想要杀死镜宫的闯入者。

    任何玩家面对这样庞大数量不知疼不畏死的尸骸,都太过渺小,单是车轮战的消耗就已经足够让他们头疼,更不用提越靠近人祭柱,就越被掠夺的力量。

    此消彼长。

    就连玩家自己,都被迫成为了人祭柱的一部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力量变成了敌人的,而自己持续虚弱。

    那种绝望无力感……

    甚至会轻而易举击垮人的心理。

    可这样的场景,却完全没有出现在黎司君身上。

    他看起来如此游刃有余,甚至还有心情与池翊音笑着说话,反而没有将眼神分给本应是强敌的城主。

    城主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情,猝不及防之下愣住了。

    随即,他勃然大怒,深感权威被挑衅而愤怒嘶吼。

    整座地下镜宫连同地上的万国水晶宫,都在颤抖。

    人祭柱的力量被源源不断的激发和抽取,就连空气中都密布着死亡的气息,沉重的威压丝丝缕缕散入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镜宫另一侧的京茶也敏锐察觉到了战局变化,吃力咬牙承担起重任。

    水晶宫中的斯凯只觉得深深无力,像是一脚踩进了沼泽,无法离开甚至结束。

    池旒微微勾唇,垂下的眼睫掩去眸中了然的笑意。

    “快了。”

    一切结束的时刻……就快要到来了。

    可只有被无形而强大的力量笼罩的空白地带内,池翊音依旧平静细致的看透对立阵营的每一位权贵,同时也没有放过自己阵营的“同伴”。

    “黎司君,你我都很清楚,你并不是会随意成为他人同伴的人,冷漠清醒的旁观才是你更会做的事情,而不是主动走进战局,置身其中。”

    池翊音没有被黎司君遮掩过去,就连问句都冷静得令人害怕。

    那双湛蓝的眼眸直视着黎司君,像是想要直直看进他的灵魂最深处。

    “你想要什么,黎司君?你的目的——你为何而来,成为我的同伴,会为你带来什么好处?”

    池翊音微笑,轻描淡写的警告:“不要试图欺瞒,我比任何人都更会说谎,也因此对谎言比任何人都熟悉。”

    但即便池翊音不曾警告,黎司君也并不准备说出谎言。

    ——那会耽误池翊音了解他的进度。

    况且……

    有什么谎言,能够瞒骗过神明的信徒呢?

    曾有国王向神明要求智慧,以此可以通知国家,收服魔神。

    而池翊音,神明的信徒……他不需要要求任何事物。

    因为神会将世间所有,主动奉到他的面前。

    作为虔诚的奖赏。

    黎司君微微垂下眉眼,金棕色的眼眸中笑意逐渐浓郁。

    “世间一切对我而言唾手可得,没有任何谋划的必要,阴谋诡计或处心积虑都不会成为我的路,我本就拥有一切,也拥有毁灭它们的权力。”

    “音音,如果说有什么能成为我的目标……”

    黎司君缓缓伸出手,轻柔的为池翊音拂过鬓边碎发,认真与他对视:“那也只有你了。”

    “你是神明与世界意识之外的独立存在,不曾接受任何一方的力量,早在毁灭的进程开始之前,就已经预见到了毁灭的未来,看清了金身神像下埋藏的罪孽,看透灵魂,觉醒力量。”

    “——你的灵魂在闪耀着光芒,没有人可以假装自己对你的光芒视而不见。你的力量来源于自己,不受外界的丝毫影响,坚定而纯粹。”

    “也因此……你在神明的世界之外,拥有创造新世界的资格。”

    我为谁而来?

    ——为那坚定纯粹的灵魂,为浑噩愚昧中的清醒,为咬牙穿行过痛苦和黑暗的执着光明。

    我的信徒,他曾跋涉千万里,穿行险恶丑陋的泥潭,拨开重重迷雾想要找到我。

    他在向世界毁灭的深渊行进,而他所踩踏的那条路,早已经通行过窄门。

    路的尽头,是早已经沉入地底的静默神殿。

    神明早已经闭眼,决心放任毁灭。

    可信徒不远万里风尘仆仆而来,踏进那神殿,为神明点燃了一盏灯。

    ——从来都赐予光明的神明,第一次的,由其他的存在带来了光明。

    于是神明睁开了眼,看向他的信徒。

    八千年间,国王与主教跪倒在神像脚下,乞求力量与军队,渴求财富与谷穗。

    可他们从来只索取,不归还,从未为神明做过任何一件事。

    只有他的信徒,只有池翊音……

    黎司君低低笑出声,眼眸如同融化的太阳,炽烈的温度让池翊音有些不自然,皱着眉后退一步,想要拉开与黎司君的距离。

    却正好撞入了黎司君的臂弯间,被他环进了怀中。

    “池翊音,我为你而来。”

    就像,你曾为我而来那样。

    你已经走过足够遥远艰难的路途,而剩下的,由我向你走。

    黎司君的唇边带笑,神情却足够认真郑重,不会让任何人错认了他的想法。

    池翊音缓缓睁大眼眸,惊愕的看向黎司君,在那双金棕色眼眸如此炽烈的注视下,他的情绪也逐渐被勾起,慢慢形成共鸣,心脏在胸膛中有力跳动,每一下都带着直达灵魂的脉动,血液激烈奔流,冲刷着大脑与灵魂。

    池翊音不曾对人间情爱有过兴趣,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懂。

    他是小说家,即便不去书写,也知道情感的重量与出现时裹挟的风月旖旎。他了解人间的每一种情感,足以看透每一个灵魂。

    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置身其中的一天。

    黎司君……

    这个神秘危险的人物,并不是单纯在说他来寻找自己。

    那眼眸中深刻饱含的情绪,明晃晃不曾遮掩的心悸,分明是在说——

    黎司君,他在向自己表明心意。

    那话语下的意思……黎司君,竟然,对自己抱有这样的情感吗?

    即便是池翊音也未曾想过,棋局对面的执棋人竟然完全不按照道理出牌。

    他的皇后已经挥起长剑,要将国王的头颅斩下。

    国王却开始诉说心意???

    池翊音:我觉得黎司君疯了,并且有证据——他竟然不想着输赢,想要谈感情!

    他太奇怪了!

    不过即便心中清晰的知道这一切,池翊音的思维依旧在冷静清醒的运行,但黎司君的眼神实在是太具有蛊惑力,甚至让他本身的情感也感染了池翊音。

    两人之间的距离足够近,近到连心脏的跳动声也相互重叠。

    噗通。

    噗通……

    有那么一瞬间,池翊音甚至无法分辨出,那到底是自己的心脏在如此剧烈的跳动,还是黎司君的。

    他看过无数心理学家的著作,明白常人不会探寻的真相,清醒的知道大脑会做出欺骗自身的行为,将代偿的情绪也当做自己的真实。

    ——他都知道。

    只是,依旧无法在自己置身其中的时候,仍然保持不被影响的独立冷漠。

    池翊音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话未出口之前,他的脸颊就已经慢慢染上颜色,眼尾一抹红意,湛蓝的眼眸如微风乍破的海面,波光粼粼。

    等他意识到自己心中在想什么的时候,已经是几秒之后了。

    池翊音立刻抬手捂住了唇,迅速将视线从黎司君身上撤离,然后挣脱黎司君的怀抱,向后退去。

    黎司君也从善如流的松手,并不准备给池翊音太大的压力。

    他缓缓站直身躯,单手插兜,看向池翊音时唇边噙着一抹笑意,被自己小信徒的模样可爱到了,却依旧要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以免过于灼热而吓到了他的音音。

    “咳。”

    池翊音假咳了一声,修长的手掌虚虚捂住唇瓣,独自冷静了几秒之后,原本激烈波动的眸光才重新平静下来。

    他定了定神,在重新抬头看向黎司君时,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镇定,压下了之前心中的惊涛骇浪。

    所有无法被立刻消化处理的情绪都被束之高阁,理智降临,重新主宰灵魂。

    “汤珈城有百般罪孽,但城主刚才所说的正是汤珈城的事实,死去的人们会变成他们一方的力量。”

    池翊音神情严肃:“酒馆阵营的人们还都留在城中,与治安官和卫兵们搏斗。他们现在不会认输,但谁都无法保证那数百人中,会不会有人因私心而叛变,甚至动摇军心。”

    “等不到明天黎明了。”

    池翊音转身,冰冷的眼眸遥遥与城主相望。

    而城主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缓缓咧开了狰狞而志在必得的笑容。

    那些尸骸还在不间断的攻击,镜宫摇摇欲坠。

    其幅度之大,甚至连权贵们都瑟瑟发抖,惊恐的抬头看向四周,唯恐镜宫坍塌将他们所有人埋葬于此。

    但是对于城主来说,有人试图挑战他的权威,甚至死不松口,这已经足够激怒他了。

    他现在不在乎镜宫或人祭柱如何,他只想要向池翊音展示他的力量,让所有人畏惧于他,明白汤珈城的主人只有他一个。

    池翊音却并没有惧怕,反而勾唇轻笑,在确定了城主的状态之后,心中有了计划。

    “看来,只有让汤珈城权贵们全部消失这一途了。”

    待在安全的圈栏中太久,会让人逐渐适应房檐下的生活,反而畏惧于房门外的陌生世界。

    于是,即便这屋子里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人压榨训斥,常常面临生命危险,跪在地上弯下腰才能苟活下来,他们也不敢打碎锁链,推门出去。

    而池翊音,他看得透人心中所想,能用言语影响这些人们一时,却无法在片刻之间彻底改变每一个人的所思所想。

    所以,他调转了方向,不再要求汤珈城底层的人们去做什么。

    而是干脆,掀翻整个屋子。

    想要躲雨?

    那没了破旧漏风的屋檐,你又待如何?除非亲手建造属于你自己的屋檐和房子,否则,只有暴露于风雨。

    畏惧外界?

    当围墙全部消失,又哪是里,哪是外?

    天地辽阔,无所不至,井外的天空足够飞翔,广袤的大地会结出新的麦穗,让人们可以休养生息,生存繁衍。

    既然那些人做不到……

    那就他来做!

    池翊音眼眸坚定,上前一步,手中的书籍无风自动,哗啦啦翻着书页。

    空白的纸张上,等待着新的故事被书写。

    城主本来神情警惕,在与池翊音对视的那一瞬间,被他眼眸中的坚定与冷酷惊住,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举动,藏着多么强力的底牌。

    但当看到池翊音所做的不过是拿出一本书时,城主的忌惮转变成了愕然的嘲讽,随即仰头哈哈大笑。

    “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口口声声说要改变汤珈城,视我们为邪恶,认为自己能够打倒恶龙,重建新世界,这样那些人们就会过上好生活。”

    “可你为此做出了什么呢?”

    城主讽刺的指向池翊音手中的书:“诅咒我的时候,记得多写几句,不要客气,毕竟这是你们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只在纸上无能的怨怼,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池翊音轻笑:“是这样吗?你觉得,我是在用纸笔无谓的发牢骚,以此来宣泄自己的不满,然后再继续忍受下去,是吗?”

    他点点头,并没有被城主激怒,只是平淡的肯定了对方:“你说的没错,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你说的那样。”

    那些因为工厂和权贵们的利益而失去了亲人的人们,很多就连愤怒也只敢关起门,趁着治安官不曾走过时,小声捂在被子里骂两句解解气,然后就自己安慰了自己,继续苟延残喘。

    直到亲朋熟人也遭遇同样的事情。

    直到自己也重蹈覆辙。

    直到……整个城市毁灭。

    不会站出来的是大多数人。

    但是,池翊音并不准备轻拿轻放,更没什么差不多得了,得过且过。

    既然汤珈城一直烂进了根茎,那就将腐烂之处连根拔起。

    只有这样,才能给新的种子以成长的空间,直到它长成为新的参天大树,足够庇荫于所有的生命,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来的手不会落空。

    在城主和权贵们不屑的目光中,池翊音手中的笔已经落下。

    笔尖与纸张相接触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空间与时间都停滞了。

    冲过来狰狞嘶吼的腐尸仿佛慢动作的回放,一帧一帧的定格。

    权贵们的脸上依旧是得意的笑意,丝毫不将池翊音放在眼里,只有伊莎莉雅从哭泣中抬头,意识到了什么,错愕的看向池翊音。

    而整个镜宫中迸飞的水晶与玻璃碎屑,在定格的慢动作下,犹如漫天飞雪。

    当池翊音伸出手,他可以轻易让雪花停留在自己的指尖。

    黎司君也向他递出了橄榄枝,告诉他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

    但池翊音却只是垂眸注视着自己手中的书,等待被书写的故事汹涌于胸臆,从笔尖喷薄而出。

    《丧钟之城》。

    第一个字落下。

    笔触飞快,洋洋洒洒。

    原本空白的页面,逐渐被瘦金体的俊逸字体占满,铁画银钩,像是盘旋游走的龙,怒吼着撕开所有遮蔽的假象,将原本禁锢自由与灵魂的锁链挣开。

    整个镜宫也在飞速变化着。

    原本扑向池翊音的那一具具尸骸,凭空消失在了半空中,甚至连一缕粉末都没有留下,干净得就像是不曾存在过。

    无论是地面下,天花板上,墙壁后……

    腐尸的身影迅速消失。

    甚至于很快就动摇了人祭柱的力量,由成千上万具尸骸垒起来的万国水晶宫地基,已经摇摇欲坠,发出一声更比一声巨大的轰鸣。

    墙壁在剧烈摇晃,砖石砸落。

    原本华美而诡异的镜宫中,所有阻挡视线的水晶与玻璃都在碎裂,在清脆的碎裂声中哗啦啦散落满地。

    京茶红鸟的身影也从远处显现。

    而汤珈城的权贵们以及城主,依旧站在深渊之后,还是那副大笑着的模样,定格在原地,却没有察觉到世界已经改变。

    唯有伊莎莉雅。

    曾经被池翊音动摇而短暂的看见了这世界真相的少女,从长久的梦境中醒来,第一次睁开了双眼,看到了没有权贵们的那个世界。

    “我们出生,不是为了作为奴隶而活,我们的灵魂不应该被任何人束缚。”

    池翊音垂眸低语。

    他修长漂亮的手指执笔,在纸张上落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对黑暗挥出的刀,推翻了压在汤珈城之上的高塔。

    灵魂在嘶吼。

    “我们走到现在,是为了探索世界,看清真相,成为自己。”

    “我们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更不是谁的赚钱工具,权贵们工厂里的日夜劳作的女工,农场里不敢休息片刻的农工,坏掉就会被销毁的工具……”

    “我,只应当是我自己。”

    “——该睁开眼睛,看看你的世界了。”

    “在它毁灭之前,为它最后一次战斗吧——这也是为了你自己,你的灵魂与信念。”

    一个个字型从纸张上浮现,闪烁着金色的微光,逐渐在池翊音身周浮动如萤火,飘飞散落向远方。

    莹莹微光,虽然渺小,却在镜子中点燃起一把大火,照亮了黑暗。

    那些腐尸就像是被人拨开了眼前的迷雾,终于看清了世界。

    以及……镜子里,它们自己的模样。

    灵魂惊呆了。

    它没有想到过,原来自己,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自己曾经最为畏惧和憎恨的存在。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它会变成这副模样?

    光点漂浮。

    灵魂不自觉的跟着微光,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

    而被脱下的腐烂躯壳,付之一炬,化为乌有。

    随着灵魂的离开,人祭柱的力量在崩塌,甚至整个汤珈城都在轰隆巨变。

    大地在颤抖。

    从未出现过的钟塔从地底缓缓升起,跃然凌驾于水晶宫之上。

    它像一柄剑,穿过漂亮的水晶宫,拔地而起,直指天空。

    而最顶层悬挂着的,赫然是一口巨大黑色的铜钟。

    池旒垂眸,看向自己脚边碎裂散落的水晶,又仰头缓缓顺着钟塔向上看去。

    她微微眯了眯眼。

    “池翊音……”

    钟塔出现,倒计时缩短,你能在最后关头赢得胜利吗?

    赢者获得世界,失败者尸骨无存。

    你会怎么抉择?

    而镜宫之中,在池翊音书写时被定格的人们,也逐渐融化解冻,被停止的时间与空间重新运行。

    城主等人也恢复了感知。

    城主脸上的笑容甚至依旧傲慢,却在看清周围模样时,笑声戛然而止。

    “这是……”

    他的声音在颤抖:“怎么一回事!”

    池翊音微笑:“为了汤珈城,能请您和您身后的人们去死吗?”

    “你说的很对,即便帮助那些人,他们不够坚定的信念也会使得一切被再次推翻,永无止境的轮回,无法挣脱你们的锁链。所以我决定——”

    池翊音掀了掀眼睫,看向城主的眼眸冰冷,唇边的笑意却不曾落幕。

    他缓缓吐出最后的答案:“杀了所有对立阵营。”

    “所有权贵甚至走狗,一个不留。”

    城主眼瞳紧缩,愕然到破音:“你疯了吗!怎么可能!”

    池翊音却笑得灿烂,仰头时眼眸中闪过疯狂:“世界已经末日终途,还有什么不可能?”

    既然汤珈城人们会受到影响,那就抹除所有会影响他们的存在。

    一个阵营永远无法挣脱另一个阵营,那就干脆让另一个阵营彻底消失。

    池翊音很清楚,就算没有了城主和权贵们,只要人们的心不坚定,还会有下一个城主,下下个城主……

    但是没关系,那已经足够了。

    “恶龙死后,新的恶龙不会立刻诞生。”

    “而那休酣的间隙。”

    池翊音抬眸,眼神坚定。

    “——就是改变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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