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不知道多少次后, 达芙妮嚯地坐起。
屋外午夜的纱幕覆盖大地,也钻进没有点灯的石屋里。她毫无睡意,越躺越不平静。前日从盖亚那里告辞后, 她就心神不宁。
毕竟大地女神吐露的信息彻底打乱了她一根筋的计划。
达芙妮在黑暗中再一次触碰胸前。那里多了一枚吊坠,是个拇指高、半指厚的三角形,以坚硬的陶土材质塑造, 用一根细细的银链悬在颈间,颇有分量。这是道别前盖亚赠予她的“护身符”。必要时她只要打碎陶土,就能获得帮助她的东西。
“这原本也是厄洛斯拜托我转交给你的紧要之物。要怎么使用全凭你决定。”
她立刻意识到护身符里装了什么。
此前厄洛斯在梦中预料到阿波罗即便选择庇护达芙妮,也一定会杜绝他们的联络, 爱欲之神于是承诺, 会想办法给她一枚铅箭头。在紧急情况下,她可以亲手消除对阿波罗的情意。
达芙妮把护身符拿到耳畔摇了摇。中空的三角形内部有样坚硬的东西, 随晃动撞上陶土壁。这金属碰撞声令她略感安心。
现在她终于拥有主动选择的能力了, 哪怕只有一丁点。
这么一想, 达芙妮更加睡不着了,索性裹着披肩出门散步。
今夜天幕上云雾缭绕,周围比往常更幽暗。离开石屋时她留心举火把照了照周围,没有看到鸟儿的影子。这附近的渡鸦尤其多, 每天早晨都会有那么几只聚在石屋门口开会;白天她不经意往窗外看时, 也时常会看到起飞舒展的黑色羽翼。
渡鸦恰巧是阿波罗的神圣动物。达芙妮自然怀疑,阿波罗有时会借这些毛色油光水滑的黑鸟监视她的动向。但不是现在。
即便现在出门半夜闲逛只是因为失眠,没有阿波罗的耳目在, 她还是放松了不少, 往谷口去的脚步加倍轻快。
走到一半, 达芙妮就察觉异状:外侧无光的山谷中, 隐约有成群的黑影在移动。
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东西在动?
她立刻灭掉火把。在即刻返回和一探究竟之间挣扎须臾后, 她放缓步子,捏着防身的小刀继续前进。
只要前方不是皮同那样的怪物,她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再不济,逃跑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而且她还能向阿波罗祈祷求援。
经金箭粉饰,这个念头令她格外有安全感。
失去光源后,在平缓的草坡上笔直行进都变得惊心动魄。草叶划过脚踝的触感,风穿过山谷的呜咽,还有前方偶尔传来的奇怪声音,都足以勾起最离奇恐怖的想象。
但好奇心战胜了对黑暗的恐惧。达芙妮很快来到了山谷的出口。在这里黑影移动碾压过草叶的窸窣声和生物的鼻息声更明显了。她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驻足,再往前,她就会被自动送回山谷深处。
仿佛刻意遮蔽来自天空的注视,谷口上方的云雾尤为浓重,达芙妮实在看不清前方情况,鼓起勇气点亮火把,将脑袋一点点从石头后探出去。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愕然失语:成群的母牛整齐列队,安静有序地朝着远方前进,可她根本没找到到牧羊人和他们的牧羊犬。再定睛一看,她发现了更加奇妙的事。
这些母牛的蹄子方向竟然与自然形态相反,前后颠倒!达芙妮目瞪口呆地看着母牛们在草叶间踩出一串怪异的反向足迹,不知道该觉得这景象滑稽还是惊悚。
眼看着最后几头母牛也经过她面前,朝着牧羊人小屋的反方向远去,达芙妮忽然反应过来:呃,等等,这些牛要去哪?也就在这时,她瞧见了跟在牛群最后的身影,极小,如果混在牛群里很可能看漏。她开始以为是离那人的距离太远,然而很快就意识到与近大远小无关。
那是个飞在半空的婴儿。
“……?!”
冲击过大,达芙妮甚至忘了手中的火把还燃烧着。
“咦?”那婴孩注意到亮光,立刻飞了过来。
正常的小婴儿不可能会飞,而且有阿波罗的神术限制,人类不可能看得到她。达芙妮下意识要后撤,随即觉得有点丢脸。都被发现了,还是个婴儿,她逃什么?于是她一动不动,看着对方靠近。
是个黑头发绿眼睛的男孩,最多是刚刚会走路的年纪,面貌可爱,身上裹着的迷你希顿袍有些过于宽大。只是他打量达芙妮的锐利眼神毫无稚童应有的天真懵懂。她甚至有种被他一眼看透的错觉。
她隐约在这孩子身上感受到了与神明相近的气息。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见她不知所措地瞪着他,男孩率先发问。清脆的、略有些绵软的孩童嗓音,用词却颇具威严。
“我叫达芙妮,是附近的宁芙。您又是哪位?您对这些牛做了什么?”
男孩坦然答道:“我受勒托之子阿波罗的委托,将这五百头牛送到德尔菲去。那里的神庙要举办一场盛大的祭典,因此需要这些牲口做祭品。”
有这事吗?达芙妮心中起疑。除非必要,阿波罗基本不和她谈论身为神明要做的“正事”,更别说最近他们还在搞沉默拉锯战。即便德尔菲真的要大办祭典,她也很可能一无所知。可是真的需要五百头牛吗?在这个世界,牛羊都是极为贵重的财产。阿波罗做出第一个预言的时候,好像也没那么夸张的阵势。更别提那些母牛诡异的蹄子。
见她面现狐疑之色,男孩好脾气地笑着提议:“不相信的话,你就跟我一起去德尔菲怎么样?”
“我……无法离开这里。”
黑发男孩闻言兴味盎然地盯了她片刻,好像明白了什么,调皮地拉长了声调:“噢--你是被阿波罗关在这里的。”
“……”
对方愉快地眨了眨眼睛:“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可以帮你。”
达芙妮惊讶地有打量了一下他的小身板。
男孩见状抬起下巴,自信满满地轻哼:“建议你不要小瞧我。这世上没有我无法悄悄偷出来的东西。囚犯也不例外。”
“您究竟是……”
这一次,男孩利落答道:“赫尔墨斯是我的名字,阿特拉斯之女迈亚是我的母亲,宙斯是我的父亲。”
赫尔墨斯。
达芙妮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某个品牌的标志性橙色包装盒。上辈子由于工作关系,她对于品牌还算熟悉,因此依然记得不少品牌名的由来。虽然难以置信,但眼前的这个小家伙就是那个赫尔墨斯。祂的身后还没有神明的光冕,看来降生不久,还没跻身奥林波斯神之列。
她依稀记得赫尔墨斯跑得很快,似乎是众神的信使。但那都是他获得万神之王认可之后的事。“根本没有什么祭典。”她皱着眉看向远去的牛群,“您打算把这些牛连夜偷走?我想……阿波罗会很生气。”
而阿波罗生气的后果一般很严重。
赫尔墨斯闻言宛如一个戏法被拆穿的魔术师,无奈又漫不经心地摊手,长长叹了口气。他的稚嫩外表与这副懒洋洋的姿态格格不入,看上去有点滑稽,又因为异常令人不由心生畏惧。他观察着达芙妮的神色编织话语:“我只是想给我尊敬的兄长一个惊喜。能否请你当做没看见我,就把今晚的邂逅认作你我之间的秘密?”
略作停顿,新生的神明保持着友好的微笑补充:“如果你能对今夜所见之事保密,日后我自当酬谢。当然,还有另一种答谢方式……”
赫尔墨斯说着与她对视,翠绿的眼睛如猫狡黠,笑容似有深意。
达芙妮眼神闪了闪,捏紧了火把。
“迈亚之子,我请求您把我‘偷出去’。”她听到自己说。
在做决定前,她有必要最后确认一次。
※
阿波罗首先听到的是惊惶的祈祷声:
“伟大的阿波罗,您交给我们的牛,整整五百头……今天早晨全都不见了!我们顺着脚印找过去,却什么都没能找到!我向您发誓,我们在夜里什么奇怪的动静都没听见。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请求您仁慈--”
阿波罗蹙眉,立刻分出一缕神识化作渡鸦,迅速飞往祈祷的牧羊人所在的牧场。
确实如牧羊人所言,草地上留下了牲畜前进的蹄印,深浅交叠,无端有些怪异。循着足迹追索,渡鸦最后绕回了原地。
是谁?竟胆大到偷盗他的所有物?!
阿波罗立刻对面貌不明的可恶盗贼大为恼火。他而后想起,达芙妮居住的石屋就在那片牧场附近,身为宁芙,她也许察觉了足以蒙蔽凡人视线的异常状况。
于是渡鸦穿过谷口,熟稔地飞向石屋,在窗口停下。
赫利俄斯的日车堪堪释放出第一缕光芒,平日达芙妮在这时才睡醒。渡鸦张望了一下,振翅穿进内间。
石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说不定她又一早就出门散步了。阿波罗强行克制住立刻前去查看情况的冲动,驱使渡鸦盘桓四周,仔细探查整个山谷,寻找任何一抹与金发宁芙相近的色彩。
然而一无所获。
在他的牧场、在他的眼皮底下,达芙妮和那五百头牛同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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