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芙妮没有立刻顺势请求同行, 而是慢吞吞地问:“您既然是为预言权柄的重要事项前去底比斯,我会不会成为您的累赘?”
阿波罗淡然道:“你不主动惹事,就不会成为我的负担。我无法确定这次要离开多久, 如果金箭的效用在我缺席之时发作,我无法担保能够赶回来帮你缓解症候。”
如今德尔菲已经是个强力的锚点,完全足以支撑阿波罗降下化身行动。
达芙妮当然没有说破, 只是莞尔加深笑弧,绿眸亮晶晶的。
阿波罗不再看她:“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多带一个人与否于我没有太大区分。”
她其实想要追问他是否希望她同去,但她已经决意暂时多照顾勒托之子无法轻易放下的自尊心, 担当更主动的那个角色。于是, 她轻盈地一个错步, 绕到阿波罗面前:“请让我随您前往底比斯。”
阿波罗垂眸看她片刻, 颔首应道:“好。”
“那么我需要做什么准备?”达芙妮感觉自己像个第一次远足的小学生,不由自主真的兴奋起来。来到这个世界以来, 她身为宁芙远离尘嚣, 还从来没有踏足过凡人的城市。
“不需要。明日出发。”
“是。”达芙妮眼神灵活地四处乱飘, 努力搜寻着能开启新话题的东西。就这么让阿波罗离开未免有些可惜。最后, 她的视线落到了树下新鲜折下的蔷薇藤之上。花型最饱满鲜妍的那些她还没用上,正好。
她立刻将花枝抱起来,手指翻飞, 利落地将藤蔓互相缠绕成一个稳固的圈。她趁隙抬眸看了一眼, 见阿波罗正轻拍猎犬的头,让它们叼着猎物先行返回, 自己倒不像是立刻要离开的样子,便凝神认真拔掉多余的花叶, 调整花苞的方向, 直至一顶美丽的淡紫蔷薇花冠成型。
达芙妮双手捧住花环向上递去, 恭敬地压低视线:“我向您献上这顶花冠,以表达对您容许我同行的谢意。”
她做好了再度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阿波罗看了一眼岩石巨人们颈间的花朵项链,比较并得出结论后,唇角几不可察地上翘。他迅速调整好了表情,正准备拿起蔷薇花冠,目光不可避免地带到了达芙妮的指尖,不由停住动作。
大概是怕他离开慌忙赶工,她没顾得上避开蔷薇荆棘的尖刺,指腹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口子,鲜红的血珠渗出来,成为小而触目的数点艳色,她却并无任何吃痛的表示。
阿波罗抿唇。
初遇时他就注意到了,达芙妮对痛觉并不敏感,并不会因为一些小伤借题发挥。也许她都没有注意到,她对于自身躯体安危抱持着相当矛盾的漠然态度——并不是不害怕受伤或是消亡,只是比起这些,于她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为了它们,她可以忍耐痛楚,也可以舍命一搏。
持久的沉默令达芙妮不安起来,从阿波罗的角度可以看到她震颤不停的睫毛尖。
“我收下了。”他拿起蔷薇花冠。
达芙妮整张脸都因为喜悦亮起来,她饱含期待地抬头看他,显然希望他能够立刻戴上,用她亲手制作的花环装饰继承自女神勒托的金色头发。
然而阿波罗抬手,轻轻将花冠放到了她的发顶。
“这样更合适。”他简洁道。
※
底比斯距离德尔菲路途并不遥远,天马飞行速度又快,次日午间达芙妮就随阿波罗抵达了目的地。
这座波也奥西亚地区最为繁荣强盛的城邦坐落于青翠的山丘之间,更远方是巍峨起伏的季赛荣山脉;两重灰色石砌城墙宛如缎带,分别环绕城中心高地之上的堡垒与市民们居住的下城,从高处俯瞰尤为壮观。*
达芙妮还以为阿波罗会充分彰显他宙斯之子的尊贵身份,架着飞马车冲进底比斯城内降临他的神庙,以他的招牌神圣光辉令全城的凡人侧目进而称颂诸如此类。然而没想到,他令天马在城外山丘的荒僻处落地。
阿波罗侧眸看她一眼,微妙地抿唇,难得耐心地说明道:“奥林波斯神在城内大都拥有圣所,但底比斯眼下并无主神庙宇,我也不例外。此行有必要保持隐秘,我不想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也就是说,您打算乔装后进入底比斯?”
“凡人无法目视隐匿的非人存在,但以防万一。”这么说着,他将她斗篷的帽子嚯地拉低。
达芙妮的视野顿时被遮住大半,只能看见足下前方的泥土,她不满地把兜帽往上推了一点。
阿波罗抬起眉毛,警告般地宣称:“我无法保证城中不会有别的神祇出没。”
她歪了一下脑袋,笑眯眯地反问他:“我跟着您,难道还需要担心被谁抓走?”
他诡异地沉默须臾,无言地披上斗篷,率先往城门走去。
达芙妮连忙跟上,阿波罗侧眸,略微放慢步调。她弯了弯眼角。
如阿波罗所言,外城墙的守卫对他们视若无睹。达芙妮东张西望地穿过城门,立刻置身于底比斯下城主街的喧嚣之中。即便是这个世界最强盛富饶的城邦,当然也难以与后世的超大都市相提并论。只是底比斯远远比她想象中要热闹。
街道上行人不少,公共水井边聚集了三两闲谈的人,有男有女,身上大都有显眼的标记。达芙妮意识到那是奴隶身份的标志后,便不自禁地回避直视他们。说来讽刺,进入人类的城市之后,她才意识到,就好像不死的神明与其他生灵之间的差距如鸿沟般难以逾越,这个世界的人类社会也视高低贵贱为理所当然的规则。
清一色棕红色瓦顶在地中海夏日灼热的阳光下有些炫目,达芙妮抬手挡住强光,让自己看向更轻松无害的东西:商贩们在道路两侧支起遮阳的油布蓬,吆喝着贩售橄榄油、布匹与葡萄酒,还有从城外村庄运来的当季时蔬豆类与谷物;陶器工房、鞋匠和冶炼工匠则大都拥有独立的门面,等待着客人上门;香料宝石这类从远方辗转而来的昂贵货品在这里很少见,毕竟能负担得起这类奢侈品的买家大都住在内城的堡垒,而非平民聚集的下城。
等好奇的劲头过了,达芙妮才想起询问:“您能否告诉我此行的来意?”
阿波罗因为这话想起了什么,突兀地开始向她详细解释内情:“此前,我预见到的另一位神子很可能会在这里降生。赫尔墨斯已经成功登上奥林波斯,赫拉不会允许自己再受一次折辱。第二个孩子的母亲是个凡人,处境比迈亚危险。为了稳固权柄,我来这里确保他能安全出生。”
信息量有点大,完全没想到阿波罗会一口气透底。达芙妮错愕地沉默,毕竟她并不知道阿波罗第一个预言的具体内容,只猜到那和赫尔墨斯的诞生有关。当然,现在她能够大致拼凑出事情的样貌:阿波罗预见到了两位宙斯之子先后现世并获得神王认可,而后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第二位新神将会在底比斯降生。
她试图回想还有哪位流传后世的希腊神尚未登上奥林波斯,可惜一时之间并无头绪。
“您刚才所说的是我能够知道的事吗?”
阿波罗因为她的问题讶然抬眉,随即平淡无波地回答:“并无必要保密。预言正因广为人知晓,才能被应验。”
这和阿尔忒弥斯的说法有出入。这点暂且搁置不论,阿波罗此行的意义比她设想得要重大很多。厄洛斯只要求她践踏他的心意,那么她至少不该成为他掌控预言权柄的阻碍。
阿波罗看她一眼:“这些事与你并无直接关联,任何忧虑都毫无必要。”
达芙妮仰头与他对视,认认真真地回道:“可我希望您能如愿稳固权柄,那么不可避免地,我自然会担忧您担忧的事。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阿波罗难得流露出些微笑意,好像觉得她天真而自不量力的发言很有趣。他以温和的口吻结束这个话题:“首先要确认城中的动向。但在那之前,先去我事先准备的居所。”
※
底比斯中部隆起的丘陵之上被称作卫城,也是王宫所在,这里守备相较外城门森严许多。但士兵们能防住的也只有看得见的访客。
伟岸的城墙上共开辟出七扇大门,每扇都连通一条通往城外的道路,沿途前进可以直抵波也奥西亚其他重要城邦。阿波罗在底比斯的临时居所就在卫城东侧的角落,与周围宽敞的民居相差无几,以勒托之子的标准而言外观则相当朴素。
才踏入门庭,阿波罗便骤然驻足。达芙妮收步不及,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请你原谅,有新消息,我就直接闯进这里等你到来。”熟悉的声音从上方响起,黑发绿眸的众神信使坐在屋檐边缘,说话间一跃而下,落地时没有扬起任何尘埃。
自从上次见面,达芙妮对赫尔墨斯有点没来由的畏惧,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彻底藏到阿波罗背后。
赫尔墨斯“哎”了一声,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你是独自前来。”
阿波罗侧身挡住众神信使好奇打量的视线,示意到里面继续谈话:“什么消息?”
“先说好消息,底比斯之王的女儿塞墨勒就是要找的人,我们伟大的父神最近时常造访她的寝宫。”赫尔墨斯语速很快,口吻轻松,谈及宙斯时带了几分真假难辨的嘲弄。
戏剧性地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再是坏消息,赫拉也在底比斯,而且她也察觉了我的存在。换而言之,情况可能比之前想得还要不妙。赫拉随时可能找机会对塞墨勒下手。”
阿波罗蹙眉:“为了避免触怒父神,我不认为她会直接下手杀死底比斯的公主。”
“但谁也无法预料她能有怎样的手段达成目的。众神在底比斯都无法自如降下分|身,”赫尔墨斯叹了口气,“而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很难和她一样混进王宫闺阁久居,否则难说我们敬爱的父亲是否会心生芥蒂。”
奥林波斯家庭秘闻听得达芙妮头皮有些炸,她默默地随便找了扇门,打算钻进去当个什么都没听到的透明过路人。
赫尔墨斯却眯起翠绿的眼睛,朝她一抬下巴,话语向着阿波罗而去:“但既然她也来了,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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