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利尼山麓与平原的交界处雾气稍淡, 再向前就会脱离迷雾的遮蔽,暴露在自云上俯瞰大地的神祇眼中。
“差不多该分头行动了。”赫尔墨斯手持引路的金杖,驻足回头。
阿波罗在他身后半步处,臂弯里托着厚实的襁褓。不论是勒托之子显露出些微不悦的冷脸, 还是他英武年轻的样貌, 都与怀抱婴孩的动作有些格格不入。赫尔墨斯回首见到这情形, 没忍住,再一次噗嗤笑了——出发时他就因为这景象笑了好一阵,惹得阿波罗差点翻脸动怒。
神使愉快的笑声中,阿波罗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 他一言不发地把塞墨勒之子塞过去。
襁褓中的婴孩转动颜色奇异的眼珠,视线在阿波罗脸上黏连片刻,才看向赫尔墨斯, 而后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站着的达芙妮。她下意识挤出一个微笑, 男孩缓慢眨动睫毛,注意力再度转移,开始观察赫尔墨斯的披风领针。
赫尔墨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孩子苏醒后没有说过一句话, 既不哭闹,也不会被赫尔墨斯花样百出的把戏逗乐,只是睁着颜色特殊的眼睛观察四周。阿波罗最初怀疑他力量太过虚弱,与其他的神明降生时情况迥异, 灵智尚不健全。但这孩子会认真打量进入视野的一切时, 看上去若有所思, 专注的模样有些时候甚至显得有些诡异, 完全不像个懵懂纯真的新生儿。
总之是个古怪的家伙。
苏醒后的神子不能逗留在基利尼山。
迈亚向来低调, 她本就没有义务冒着风险庇护这孩子, 愿意收留他一两日大半是看在赫尔墨斯的份上。况且长久受另一位神祇荫庇对于增长力量毫无益处。每位神明都必须凭己身降下神迹、传播尊名, 祂可以一路上接受半神、凡人的供奉乃至援护,但其他神祇很少会直接出手相助。那样会导致权柄不稳。
“那么我先走一步,把小家伙立刻送到奥尔霍迈诺斯。”
奥尔霍迈诺斯是底比斯近旁的另一座城邦,王后是塞墨勒的姐姐伊诺。有神使出面说服,伊诺自然应下收养妹妹的遗孤。
眼下赫拉定然察觉塞墨勒身边的侍者中有一人失踪,祂极可能着重搜寻携带婴孩的年轻女性。为了躲避天后的追查,赫尔墨斯决定先将神子送入奥尔霍迈诺斯王宫,达芙妮之后再使用伪造的身份进宫侍奉。
赫尔墨斯看向达芙妮,金杖略微摇晃,从雾气中哒哒哒地跑来一头绵羊。
“不用着急赶路,我会在南城门等待,顺便监视城中的动向。”他的视线意味深长地在她和阿波罗之间打了个转,笑嘻嘻地飞上半空,“二位大概还要道别,我就不打扰了。”
神使快活的语声与身影一同消失在云雾后,四周只剩下山风的呼啸。
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神子苏醒前的那个小插曲之后,达芙妮和阿波罗之间就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离开岩窟宫殿的这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眼神接触。每当达芙妮感到被凝视而侧眸,阿波罗都正好看向别处。
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一路送到这里,但他还是那么做了,而达芙妮没有询问缘由。
“我可以送你到奥尔霍迈诺斯,免得路上再出意外。”半晌,阿波罗突然道。
她怔楞须臾,徐徐抬眸,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回避对视,只是安静地注视她,等待她答复。
“有赫尔墨斯的护佑,我看上去只是个相貌普通的宁芙,不会有神明格外留意我,”达芙妮拿出欺诈之神重新施加过神术的金手镯示意,目光挪向金发神明身后若隐若现的光冕,“您与我同行的话……会有些惹眼。”
阿波罗皱了皱眉,却没有出言否定。和赫尔墨斯不同,他很少隐瞒自己的身份,更不用说为了掩人耳目而假扮成凡人。
“而且在遇见您之前,我就独自从阿卡迪亚走到了德尔菲,这次也不会有事。”
“但我所知道的你总是在遭遇形形色色的意外。”
达芙妮噎了噎。这点没法反驳。
阿波罗的眉头随即揪得更紧:他的说法听上去简直就是与他相遇给她带来了诸多厄运。她见状不由莞尔,向他靠近一小步。
“之前因为意外数次暂时从您身边离开时,我从来没能和您好好道别,但这次不同。我能请求您祝福我能平安回到您身边吗?”
“可以。”阿波罗意外地爽快,像是没有注意到她隐藏在措辞中的小心思,抬手在她的头顶点了一下。
达芙妮等待着奇异的暖流涌入身体,又或是什么不曾知晓的神圣体验降临。但什么都没有。她困惑地抬头,不由自主问:“只有这样……?”
阿波罗扬起眉毛,仿佛对她大胆的提问感到不快,松弛上翘的唇角却展露出些微促狭的笑意。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可能在捉弄她。
她下意识想瞪他,却又不敢,只得扁着嘴看向一旁。大抵笑意是会传染的,明明她是取乐对象,她不知怎么也被带得有点想笑。
阿波罗的视线陡然落到在一旁卖力吃草的绵羊身上,冷淡道:“走远一点。”
绵羊拖长声调咩——了一声,默默小跑到了远处。
达芙妮尴尬地轻咳。
“我在你身上留下了标记,不论你在何处,你的祈祷声一定会传达到我耳中,”阿波罗敛容正色,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吐字力道加重,命令般地道,“遇到危险时、金箭带来的痛楚令你无法忍受时,呼唤我的名。”
“是。”
数拍沉默。
阿波罗下定决心般闭了闭眼:“赫尔墨斯拜托我去奥林波斯做些什么转移赫拉的视线。我该走了。”
达芙妮颔首,随即快速道:“还有一件想求您解惑的事……塞墨勒的孩子还没有名字。之后我该怎么称呼祂?”
他就像没察觉她追加的疑问有多突兀,淡然答道:“神明降生时就知道自己的尊名。他既然没有开口,便是力量尚未完全复苏。如果收养他的夫妇给予他暂时的名字,就以那名字称呼塞墨勒之子。他不会因此被冒犯。”
“原来如此,”金箭让她无比渴望延长分别前的这片刻相处,她思索着,眼睫快速扇动,迟疑着说,“其实还有另一件事……”
阿波罗几近宽容地等着她说下去。
她却哂然摇头:“我不能再耽搁您了。您离开后我就出发。”
“嗯。”
“我会祈祷早日回到您身边。”
他没有应答,但也没有像更早之前那样严苛地逐句否定她、与她划清界限。
“……”达芙妮终于词穷了。道别到最后总是无话可说。
阿波罗注视她片刻,转身朝着与赫尔墨斯方向相反的东南迈开步子。
他的背影在她心头唤起微妙的哀愁。不止是目送爱慕之人远去的眷恋不舍,也有等待骰子落下亮出点数前的惴惴——在这个时刻选择和阿波罗暂时分开也是豪赌,赌她在他眼中的位置已经足够特殊,赌她缺席时不会出现别人将她留下的印迹抹消并取代……
可如果没能逾越短暂分离的障碍,她终究也只是可有可无,她的离去又怎么能真正伤害到永恒不灭的神?
思绪随之飘远,因而达芙妮注意到时,阿波罗的影子已然笼罩她。
“……?!”
他大步折回她身前,把她拽进怀里。
突然从每个角度袭来的仙馔密酒馨香,她的额头贴着的肩膀,鼻尖抵上的胸前衣褶,圈住她收得更紧的手臂,还有从头顶传来的语声,环绕她的、属于阿波罗的一切尽数汇作知觉的洪流冲入意识,令思绪有片刻的瘫痪。
“阿波罗?”她讷讷低语。
“这样你就能有一段时间免于金箭的折磨。”治愈与医术之神语声平静,仿佛在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
※
奥尔霍迈诺斯城坐落于河畔,是波也奥西亚最古老的城邦。此地的建筑物排布紧凑,街道斗折,跟随赫尔墨斯穿行在入夜的街道上,达芙妮有种误入迷宫的错觉,很快就放弃了记忆路径。
“这里距离底比斯不远,是否太过危险了?”
“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赫尔墨斯的语速和行走速度一样快,“塞墨勒的姐姐伊诺除了重要场合,很少公开露面。更重要的是,王后前不久刚刚夭折了一个孩子,因而即便心软捡一个婴儿回家养育也不会有丝毫不自然。”
目的地王宫位于高地,仅次于城中献给宙斯的神庙。
“况且父神是奥尔霍迈诺斯的守护者,天后要盘查这里要多花一些心思,也会立刻被察觉。”
“那么祂也知道我在这里?”
“不,这也是我特意让你分开前来的原因之一。现在奥林波斯之上应当有一场盛宴,表面上是为了弥合父神与赫拉的裂痕而办,实则嘛……”赫尔墨斯回头冲达芙妮挤挤眼睛,没说下去,他们已经到了王宫边界。
“能借你的手一用吗?”这么说着,赫尔墨斯拉起达芙妮,带着她轻盈地越过围墙,悄无声息地落到面朝花园的回廊下。他毫无犹疑地带着达芙妮折过数个拐角,来到两扇紧闭的门前。
“稍等。”这么说着,小偷之神的身形倏地在锁孔之中消失。片刻之后,房门另一侧传来惊呼,而后双开门从内侧打开,赫尔墨斯笑笑地站在门后:“进来吧。”而后他转身,向着房中两名女性说道:“她就是奉命前来侍奉宙斯之子的仙子。若有任何事,向她报告,她会立刻向我转达。”
其中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女性手臂上挂着数个镶嵌宝石的手镯,身份明显更为高贵,与塞墨勒的眉宇有些微相似,显然就是王后伊诺。她小心打量了达芙妮一眼,由于金手镯的矫饰,映入凡人眼帘的是一张平凡到难以具体记忆的脸。但伊诺并未因此露出任何轻慢之色,反而径直上前拉住达芙妮的手。用力捏了一些:“请容许我感谢您。”
达芙妮怔了一下,看向赫尔墨斯的同时明白过来:众神使者定然将她带着塞墨勒之子奔逃的事告诉了伊诺,也许还用他的巧言稍加美化夸大,方便竖立她在这王宫中的地位。她朝赫尔墨斯略微低头表达谢意,转而询问伊诺:“神子呢?”
伊诺向内室的麻纱帷幕后看了一眼,侧身示意达芙妮和赫尔墨斯先入内。
达芙妮掀开帷帐,黑发男孩躺在精致的摇篮中,个头似乎比之前大了一些。见到她,塞墨勒之子眨了眨眼睛,专注地注视她,良久没有挪开分毫。
“是我。”达芙妮轻声说。她无端感到对方根本没有被金手镯的伪装影响,一眼就认出了她。
伊诺看着这异常安静的男孩,面露忧色:“祂并不理睬我们,不哭也不笑,也不愿意饮下准备好的乳汁,只容许我们略微用蜜浆润了润嘴唇,着实令人心焦……”
赫尔墨斯泰然回道:“他如今已然脱离死亡桎梏,不需要寻常婴孩渴望的东西滋养。不用担心,我会再带仙馔密酒来。比起这个,我希望你现在可以做另一件事。”
伊诺立刻面露倾听之色。
“去准备一些女孩用的服饰,从婴孩到少女,各个年纪的都要。”
伊诺怔了一下。
达芙妮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
赫尔墨斯冲她一笑,转而对着襁褓里的婴孩一本正经道:“没错,为了躲过搜寻,你要暂时假扮成女孩。没意见吧?”
男孩循声朝众神使者看了一眼,随即失去了兴趣。
赫尔墨斯叹息,转而笑眯眯地说:“那我就当你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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