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易两天米水未进, 体力在解绳索时便已所剩无几,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具人把带血的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那一刻,他没觉得太痛, 但死到临头的极度恐惧感彻底笼罩了他。
他倒在地上,眼睁睁对看着热腾腾的鲜血浸染衣裳, 流到了红砖地上……
恍惚间, 他听见面具人说, “放心, 这一刀不会让你死的,死了多没意思。你看, 如果不是你晚归, 你哥就不会出来找你;如果你哥不出来找你,他就不会死。现在他死了而你还活着, 我很想看看,你会不会因此歉疚一辈子, 哈哈哈……”
面具人轻笑着离开了。
他也在血液快速流失和痛失兄长的双重打击下昏了过去……
“醒来时, 我已经在医院里了,被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医生护士簇拥着。我爷的担心, 我奶的憎恨, 我爸的难过,我妈的痛不欲生,这些目光像利剑一般刺向我的心脏。”
“疼,真疼, 那一瞬间我头晕目眩,但我还是抱着一丝幻想问我爷爷, ‘爷爷, 我哥呢, 他醒了吗?’”
“我爷的眼泪流下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见我爷哭,我就知道,我哥真的没了,面具人杀死了他,面具人在用他的死来惩罚我。”
“我妈哭着跑了出去,我爸掩面痛哭,我爷流着泪告诉我,‘好孩子,你还活着,这对爷爷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我那时候调皮捣蛋,总跟她对着干,她虽然也喜欢我,但和哥哥的感情更深。因为我不听话,因为我贪玩,让她失去了最爱的大孙子,她恨我。如果不是她担心我,让我哥去找我,我哥就不会死,她其实更恨她自己。”
“那时我也恨她,我已经十三岁了,离家就那么点距离,为什么让我哥去找我?我自己不会回家吗?但我和她其实是一样的,我也更恨我自己,为什么打完球还不回家,为什么还要跟人喝冷饮侃大山。我甚至在想,我应该让我哥解开我的绳子,那样的话,跑的那个人就是我,死的也是我,那样的话,我奶就不会那么伤心,我也就解脱了。”
说到这里,檀易的声音依然保持了平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啤酒杯,像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品。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尽管他不夸张,不渲染,客观地讲述了整个案件,但谢箐依然泪流满面。
她当法医多年,早已学会了冷静处理大多数情感,但这一刻真的绷不住了。
谢宸抽一张纸巾,擤了把鼻涕。
柴煜哭着抱住檀易,“卧槽,我活这么多年,唯二的两次痛哭都给你了,听一次哭一次。臭小子,太可怜了啊。”
檀易道:“我还活着,有什么资格说可怜呢?”
这句话就是一把巨大的枷锁,沉重得足以让人喘不过气来。
谢箐起了身,把大家的酒杯满上了。
坐下的时候,她用酒杯在檀易的杯子上撞了一下,“你们兄弟早就被人盯上了,他是不是出来找你并不重要,出事是迟早的事。”
“而且,能活着是命,既是老天爷给的,也是你自己主动争取的。如果你哥当时没有那么识时务,没有选择自己逃走。那么,依照面具人的行为逻辑,活下来的应该是你哥,檀队,你用你的勇敢救了你自己。”
檀容已经死了,即便明眼人能看出这一点,也未必愿意用这样的话安慰檀易。
谢箐这句话对檀易来说弥足珍贵。
檀易的泪水“唰”的一下流了下来,他定定地凝视她片刻,干了那杯酒,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谢箐也干了这一杯,幽幽道:“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或大或小或多或少,都有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委屈、伤心、憎恨……只是檀队的格外尖锐了些,格外激烈了些。无非是战斗罢了,我们会陪你走到底的。”
柴煜拿了酒瓶,给谢箐倒满了,“这话说得太好了,哥哥敬你!”
谢箐赶紧也给他倒了一杯,“柴哥言重了,我也是sqn案的成员,应该的。”
二人干了这一杯。
电饭锅里的水开了。
谢箐把凉掉的海鲜倒在蒸屉上,再拿出一只海螺,用叉子勾出来,去掉该去的部分,放到檀易的碟子里,“檀队,吃饱了才有力气哭,这是我亲自解剖的尸体,给个面子吧。”
谢宸缓过神来了,“箐箐,不要胡闹。”
檀易用手抹了把脸,“不要紧的,我去洗把脸,回来就吃。”
他起身去卫生间了。
柴煜笑了,“还得是咱们的小法医,就该这样。”
谢箐再剥一只给他,“柴哥也有。”
谢宸等了片刻,也得到一只,心满意足地放到了嘴里。
檀易回来后,厅里气氛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心里一松,目光便无法克制地落到谢箐纤细的身形上。
真好啊。
这就是他喜欢的姑娘,即便一辈子得不到,也会放在心里珍藏的好姑娘。
柴煜头也不回地说道:“老檀快走两步,赶紧吃尸体。”
檀易答应一声,“来了!”
柴煜又道:“其实啊,人哪天不吃尸体?但道理是道理,只要两边一关联,就是会难以接受。”
谢宸道:“人是社会化的哺乳动物,哺乳动物吃的就是尸体。但经过数千年的文明洗礼,全盘接受虚拟的社会秩序后,再回到本质,就会与精神信条违背,接受起来就难了。”
谢箐又剥了一只虾,放在谢宸的盘子里,“大哥吃肉。”
“哈哈哈……”谢宸笑了起来,“对,吃肉,这个好接受。”
檀易插起海螺肉,“哪有那么矫情,小谢一说尸体,你们就想起她的法医身份,这就是一种职业歧视,我鄙视你们。”
柴煜调头对谢宸说道:“就是,我鄙视你。”
谢宸摸了摸鼻子,“行吧,我也鄙视我自己,妹妹,再给哥剥个尸体。”
谢箐就把手里的海螺递了过去。
谢宸得意地一笑。
柴煜喝了一大口啤酒,“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有妹妹,很快就来看我了。”
檀易有些吃惊,“什么时候?”
柴煜道:“我哥常来,她可能也会常来。”
檀易蹙起了眉头。
柴煜道:“放心吧,她和男朋友一起来,不是来纠缠你的,别搞出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瞧不起谁呢?我告诉你,我们柴家就没有情种。”
檀易干了一杯,“不是瞧不起谁,而是我工作太忙,你妹妹动不动就打电话,按了继续打,我还不敢关机,着实麻烦得很,那阵子真把我搞怕了。”
“这倒也是。”柴煜似乎也心有余悸,“算了,谈正事,不说她了。”
谢箐说道:“檀队,绑匪应该与你檀家有仇,檀家的仇人你都知道吗?”
柴煜道:“他只知道一部分。他的爷爷奶奶外公父母的身份都不简单,虽然他们自问问心无愧,但有些工作只要做,就会得罪人,而且得罪很多人。当年檀爷爷在位时主谋就没找到,退休后就更难了,不然这个案子落不到安海市,更落不到檀易的小肩膀上。”
谢箐明白了,通俗点儿讲,就是仇家太多了,不知道哪个仇家干的。
她又问道:“没落到安海之前,檀队也一直在查吧,有线索吗?”
檀易道:“和毛甲一、史方案一样,对方灭口迅速,每次摸到一点儿边,对方就会扔下一具死尸,斩断所有线索。”
谢宸连喝两杯啤酒,“你们聊着,我有点醉了,先去躺一会儿。”
谢箐道:“哥,你睡大卧室,我睡书房。”
谢宸本想拒绝,但很快就明白了,“好,那哥就偏得了。”做戏做全套,明明是他请客,怎能早退呢?
谢宸上去了。
谢箐说回案子,“对手这么强大,打手很可能当过兵吧?”
柴煜道:“反应忒快,厉害了。”
谢箐对他的夸奖不以为意,“上次我们说过,凶手经常针对官员的儿子,有哪位著名人物因什么事故惨死过儿女吗?”
柴煜道:“上次回京,我专门找渠道打听过此事,确有这样的人物,但不多,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和这些案子有关。”
那些都是大人物,稍微查一查就会惊动对方,檀家人在官场青黄不接,说不定会遭到反噬,没人敢冒这样的风险。
谢箐把热好的龙虾拿出来,去掉壳,切三份,给“痰盂”一人一份,自己也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她问道:“檀队,你们兄弟被绑架两天一晚,绑匪没联络过你们的家长吗?”
檀易道:“联络过,我父母掏了一百万赎金,但还是得到了我哥的尸体。”
谢箐顿了一下,“这一百万助长了凶手的气焰,扩大了凶手的势力,所以檀队不愿意提及是吗?”
尽管问题刺耳,但檀易依然觉得龙虾肉鲜甜好吃,他觉得柴煜让他和谢箐联手,是柴煜出过的最好的主意之一。
她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慧得多。
他颔首道:“你说的对,檀家被戏耍得灰头土脸,颜面尽失。”
谢箐把剩下的龙虾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脑子里却在头脑风暴,试着把掌握的有效信息连接起来。
她找到了另一处关键,“在你和你哥哥的遇害现场,也有扫晴娘对吗,和毛甲一一案的扫晴娘有区别吗?”
檀易道:“没有区别,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谢箐开始吃基围虾,“那个时候一休哥还没在我国流行,这说明凶手了解某岛国文化。不过,沈懿案并没有出现过扫晴娘,这是为什么?”
檀易道:“沈懿案出现时,我不在安海,我出现在安海后,所有类似案件都出现了扫晴娘。我想,凶手在展示肌肉,挑衅我。”
谢箐抓住了一点,“檀队的意思是说,还有其他案件,但是没有扫晴娘,对吗?”
柴煜用基围虾蘸了辣根儿,辣得他挤眉弄眼,“这说明凶手在掌握一个度,一方面可以激怒老檀,另一方面不激怒全社会。明晃晃地与全社会为敌,他的进退空间就小了,那样对他不利。”
谢箐也蘸了蘸辣根,“那个年代的一百万,能干不少事,檀队有没有查十年前做起来的大公司?”
好辣!
她把虾肉放到嘴里,也龇牙咧嘴起来。
檀易和柴煜一起笑了起来。
檀易道:“这十年间国家经济发展太快,个人企业的数量呈几何级暴涨,虽然一直在查,但注册公司的法人不一定是凶手,始终找不到有重大嫌疑的人。”
“唉。”谢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檀家肉包子打狗,养虎为患,加之对手无比狡猾,的确太难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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