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银行关门, 一箱子的英镑又换成了法币,柳传宗将之一摞一摞又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
还有四天。
还有四天的太平日子可以过。
三亿美金的空缺纵使神仙来了也不可能一下子变出那么多钱来,两万英镑实则是连杯水车薪都算不得。
宋玉章半靠在墙上, 问道:“宋振桥给宋齐远留了多少钱?”
柳传宗将最后一叠法币码好,回过身道:“三千万美金。”
宋玉章轻笑了一声,“他倒是好本事,一把年纪,能整出十倍的亏空。”
柳传宗自卖入宋家后便一直受到宋振桥的重用,不是明面上摆在那好看的, 而是实实在在的心腹,被宋振桥调-教成了个没心肝的忠仆,然而这种忠心随着宋振桥的死而彻底烟消云散, 他现在便只剩下了没心肝, 宋玉章对宋振桥的讥讽没有引起他心中丝毫的波澜。
“把银行的账本拿来,要真账,我不想看那糊弄人的东西,”宋玉章顿了顿,怀疑道,“有吗?”
“有。”
真账本全由柳传宗手书,宋玉章翻阅账本, 心想柳传宗可真不是凡人,明知道这银行千疮百孔窟窿无数,竟还能每日若无其事地在他身边做事。
宋玉章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 看得眼睛酸胀,干脆合上了账本, 直接问柳传宗, “假使那三千万美金还在, 银行能撑多久?”
“只能撑到年底,年关难扛,怕是不行。”
宋玉章手掌轻抚着账本光滑的表面,问道:“有什么大数目新要到期了?”
“有,歌华公司存了一笔十万美金,这个月底便要到期。”
十万美金原对银行来说不算什么大数目,但对于现在只存两万英镑的宋家银行来说,便是整个掏空了都填补不上。
“下个月呢?”
“下个月最大的一笔数目是两百万美金。”
“两百万?”
“是,是运输局廖局长的。”
宋玉章气笑了,“他怎么不存花旗银行?”
“我们应承的利息要高一些。”
宋玉章简直无话可说,他拿起账本又前后翻看了几页,发觉宋家银行的利息是越来越高,水涨船高的缘由也很容易猜到,银行亏空大,只能用高利息来吸引存款,这般饮鸩止渴,能拖延一日是一日,等到真正毒发的那日,也必定是要一命呜呼了。
“他没有想过要挽救么?”
“整个海洲有能力助银行度过难关的唯有聂孟两家,从前老爷便多次试过与两家合作,都未成功。”
宋玉章静默不言,望着空荡荡的金库,真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
在金库伫立良久,宋玉章将账本交还给柳传宗。
“明天早上8点,接我来银行。”
早上八点,田光耀梳洗完毕,同家中妻女告别,聂家来接他的车已然到了,田光耀道:“劳烦先送我去趟宋氏银行。”
田光耀家住得离宋氏银行不远,赶着八点半银行开门之前到达,打算银行一开门去办头个业务,这般便不用等得太久。
银行门口稀稀落落已经有人在等待,想必都是同他一般心思。
八点半,银行门一开,田光耀便赶着进去办了取款,取了一千块钱,预备给过两日生辰的妻子买一个金手镯,取完钱方往外走,便进银行门口的保镖护着人进来。
来人身材高挑修长,合身全束进了剪裁精良的西服长裤之中,迎面走来时披着一身金灿灿的阳光,面容则是说不尽的英俊华美,田光耀画过无数人像,双眼如炬地盯着来人,惊诧地发觉此人骨肉皮相竟是无一不可入画。
去聂家的路上,田光耀一直在想那张脸,想海洲竟然还有这样一位风流人物,在车上便忍不住打听,“宋家银行今日来了位好俊俏的贵人。”
聂家司机见多识广,笑道:“您说的是宋五爷吧。”
田光耀边听边点头,“我是听说宋家有位五公子生得很出色,没想到真是这般出色。”
“哈哈,”聂家司机爽朗道,“田先生难道未听小少爷念叨过?”
田光耀道:“小少爷?”
“小少爷同宋五爷很要好,就是喜欢宋五爷长得好。”
“哦,”田光耀恍然大悟,“小少爷常念叨的‘玉章哥哥’?”
“对了。”
田光耀同人有说有笑地到了聂家。
聂家家风好,仆人们都进退有度又不死板,同聂家那位大爷一般令人如沐春风,给的工钱也足,聂伯年又可爱乖巧,田光耀很是喜欢这一份兼职的工作,虽说同行之中有觉得他巴结权贵的,然他自己不在意,给聂伯年授课完毕后,又随着聂茂去见传说中的聂二爷。
田光耀教授聂伯年的时日不算长,也就三月有余,对聂饮冰是只听其人,不见其身,聂茂替他引荐时,他便习惯性地先将人从骨到肉都在心中评判了一遍,认为聂饮冰英姿勃发,眉目俊朗,也是位标准的美男子。
“田先生,请坐。”
聂饮冰伸手请田光耀入座,坐下之后便直抒胸臆,请田光耀为他空口画像。
田光耀人呆了一瞬后,道:“这……我未必画得来啊。”
“不妨一试。”
聂饮冰的态度很坚决,田光耀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这是不好说话的主,便取了画板纸笔,悉听尊便。
“他生得一张不长不短、不宽不窄的脸,从正面瞧会觉着他面颊微微有些凹陷,浓眉,浓得不粗野,长眼、双眼皮,睫毛卷曲,很长也很浓,高鼻梁,从侧面瞧鼻子很挺,嘴唇不厚不薄,上嘴唇微微凸出一个尖,脸上一个斑点也没有。”
田光耀听得发昏,小心翼翼道:“敢问是男是女?”
“男人。”
田光耀拿着笔按照聂饮冰的描述下笔开始绘画,然而没画几笔便被聂饮冰叫了停,“脸有些长了。”
田光耀此生都未觉着画画是如此困难之事,在聂饮冰的指手画脚之下,他忍无可忍地说道:“聂二爷,您不如等我画完再说像不像。”
聂饮冰觉着田光耀简直是无理取闹。
下笔已经错了,难道还能画出个好结果来?
他虽真的闭口不言,但却是田光耀没画几笔,他便摇头,田光耀看在眼里,觉着聂饮冰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田光耀画完之后,又被聂饮冰挑剔得一无是处,恨不得立即摔笔走人。
正在这时,聂茂及时赶到,说田光耀肯定是画累了,让他先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再画。
聂饮冰对此只评价了两个字,“饭桶。”
田光耀气得险些撅过去。
聂饮冰离开后,聂茂给田光耀悄悄塞了个信封,同时说尽好话,大意是我家二爷人不坏,只是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有些异于常人。
田光耀看在钱的面子上也不再多说,只道:“大爷和小少爷都是那样的好性子,二爷可真是与众不同。”
聂茂嘿嘿一笑,“二爷就是这样。”
聂茂安顿好了田光耀又去看聂饮冰,聂饮冰正立在花树下。
“二爷,田先生是海洲画人像的行家,您耐心些,一定能画成的。”
聂饮冰一言不发的,心里对田光耀的本事很看不上,他目光凝视着不远处一棵正在悄悄结果的石榴树。
“他爱吃石榴。”
聂茂听了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道:“谁?”
聂饮冰没回答。
聂雪屏说他那句话会引起误会,聂饮冰便一夜未睡,辗转反侧地怕赵渐芳因他这句话已经死了。
若是赵渐芳真死了,他该怎么办?
其实他也无非还是那句话。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宋玉章仍是立在二楼长久地看着银行往来的人群,人倒是不少,只是人再不少,这些普通人的那点存款也还是不顶用,就算只存不取,月底那十万美金都未必拿得出。
沈成铎昨天晚上来了趟宋家,宋玉章看他焦急,心中很明白他越是将沈成铎往外推,沈成铎便越是觉着他有什么好处瞒着想独吞。
宋玉章双手扶在栏杆,深深地低下了头。
沈成铎那里愿意给一千万美金。
一千万美金……
三千万美金都保不了宋振桥的一条命,一千万美金有什么用?
沈成铎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他若收了这一千万美金,想必海洲会有不知多少眼睛日夜都盯着他与宋氏银行,到时候真是想脱身也难。
若有这一千万……又不知能将银行撑到何时……
说不定沈成铎慢慢会放松警惕,到时他再……
宋玉章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即便是这样的绝境,他能脱身的路也不止一条,如若顺利,说不准他也能带走一大笔钱远走高飞。
可他脱身了,余下的人该怎么办?
宋玉章目光落在银行大厅之中。
来往人群同昨天未曾有什么分别,依旧是熙熙攘攘、一无所知。
宋玉章双手紧握住栏杆,额头轻碰在冰冷的木头上。
柳传宗站在一旁,始终静静地陪着他。
待到中午时,宋玉章道:“去吃饭吧。”
柳传宗陪同宋玉章去了银行附近的一家法国餐馆,宋玉章要了两客的套餐,套餐中配了足有八杯酒,服务生给他倒酒时,便被宋玉章指挥道:“倒满。”
服务生略微有些惊诧,向他解释道这些酒不过是为了配菜,浅尝则指即可。
“倒满。”
宋玉章喝足了那八杯酒。
赌,他倒是不擅长,喝酒,却可以算是海量。
八杯洋酒下肚,他面不改色,只是肚子撑得慌,连菜也没吃下几口。
田光耀也吃不下菜。
一上午,他以惊人的速度画出了三张画像,聂饮冰的评价始终是没变过——“难看”,同时用眼神与表情含蓄地骂他是饭桶。
田光耀本来就生气,偏聂饮冰没有食不言的习惯,吃饭的时候也一直在挑剔他的画作,挑剔来挑剔去,田光耀听出了聂饮冰是个门外汉,倒也不是嫌他画得不好,而是嫌他画出的人物不够好看。
本来聂饮冰那些描述就模模糊糊的不成样子,田光耀也是凭感觉硬着头皮来画,既然聂饮冰嫌他画出来的都不够好看,那他就画个“好看”的吧!
田光耀没吃几口,便一头钻进了客室,打算画出一副绝顶的美男子图画。
他这人对于人的脸堪称过目不忘,脑海中迅速调出了早上在银行惊鸿一瞥的面孔。
脑海中的画面非常之清晰完整。
身后披着阳光,从头到脚都光辉灿烂的一个人物,包括对方所穿的服饰佩戴的丝巾领带都异常的清晰。
田光耀先前只是在画人脸,此时便决定画个全身像出来,画骨肉俱佳的人物,心情也会好些。
田光耀唰唰几笔,先勾勒出大致的轮廓,随后便由肩膀先画起。
那位宋五爷面容太过出色,他要留着最后再画。
田光耀这次画起来因是随心所欲,故而很快心平气和,全情投入在了绘画之中,聂饮冰进入客室都未引起他的注意。
聂饮冰看他没有画脸,只先画了人架子,倒未曾出言不逊。
因为觉着田光耀这个架子画得还不错。
赵渐芳就是这般潇洒的大骨架子。
聂饮冰心道:“人像画得不怎么样,身体倒还画得不错。”
宋玉章中午喝了许多酒,回银行没一会儿酒劲便上来了,便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觉,睡着睡着被楼下的动静又给吵醒了,叫柳传宗进来一问,说是有一群人在下头闹事。
“你们拿些假票据来我们银行换钱,就不怕被抓进巡捕房么?”
“你少吓唬人,孙家七姐已经说了,这票据是真的,你们行长亲口认下的,钱都给她换了,还想不认账?!”
“就是,我们这票据跟孙家七姐的一样,凭什么给她换不给我们换!”
“凭什么!”
“让你们行长出来!让他给我们换!”
宋玉章双手插在口袋之中,带着微醺的醉意看着楼下哄闹的人群,看了一会儿后对柳传宗道:“去请他们上来,他们若是不肯上来,就叫人把他们押上来。”
闹事人群中有男有女,年纪轻的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大的也有五六十岁,加起来共十余人。
宋玉章坐在沙发上,单手按压着额角,眼尾上挑着扫了那几人一遍,他将手放下,指了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道:“把他拉出去毙了。”
那男人目瞪口呆,几乎是一下傻了。
柳传宗毫无感情地应了声“是”,指挥着保镖将人从背后制住。
那人如梦初醒,大叫道:“杀人啦,杀人啦,光天化日,没王法了!”
宋玉章抬了抬手,“把他的嘴堵上。”
柳传宗取了自己的手绢,直接堵住了那人的嘴,同时命保镖将他按倒在地。
宋玉章道:“这里是海洲,王法?王法上写着聂孟宋这三个字,你不知道?”他站起身,走向剩余的那群人之间,忽地拉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啪”地一声用力甩了那人一耳光,随后便将人推到保镖那一侧由保镖抓住,他转过脸看向剩下几个变成惊弓之鸟的众人,缓缓道:“敢来这里撒野,都不要命了?”
众人未曾想到孙家七姐口中心善俊美的行长一出手便如此心狠手辣,忙跪倒在地求饶。
宋玉章看了柳传宗一眼,道:“先把这两人拉下去。”
“是。”
柳传宗指挥着保镖将两人一起带走。
跪倒在地的几人都瑟瑟发抖地靠在一处,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被拖了下去。
“说吧,”宋玉章重又坐回沙发上,“谁指使你们的?”
剩下的人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战战兢兢地出来说了。
原来这十余人中,有三位的确是受那钱老三欺骗的苦主,有被骗钱的,有被骗物的,像孙七姐一般,就是被骗了个孩子。
“钱老三说,这是银行的票据,到了时候可以多领十块钱,我叫人看了,都说是真的,我看时候也就是这两天,多等个几日就能多十块钱,我就信了……”
“钱老三出手阔绰,待人也随和,我们真看不出他是骗子。”
“老爷,老爷您行行好,我们这里统共加起来也就七百块钱,您行行好,赏给我们吧。”
宋玉章扶着额头,沉默一会儿后,道:“其余人呢?”
还是那少年答话,“他们是来帮忙的,我们人少,闹不出动静,他们帮我们,要到了钱,我们就分给他们一成。”
宋玉章点了下头,目光重又看向那几个人,那些人面上神情充满着恳求希冀。
“这些票据既是假的,那我们银行便不可能给你们兑换。”
那几人顿时面若死灰。
宋玉章道:“冤有头债有主,该寻得谁便是谁,并非我们银行出了差错,便不该我们承担,倘若真如此,日后人人都可以拿假票据来换钱,银行岂不是乱套了?”
众人也知他说的有理,便只能默默地一个接一个离开。
待众人离开之后,柳传宗也回来了。
“那两人你没真毙了吧?”
“没有,警告了一通,将他们放走了。”
宋玉章酒气未散,深吸了一口气后又慢慢吐了出来。
冤有头债有主。
作孽的人也并非是他,那些人要怎样哭天抢地,真正也怪不到他头上。
能拖得最后一刻再走,已是……仁至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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