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蛋改了个新名字, 叫柳初。
“柳初,”宋玉章看向那焕然一新的小男孩子, 淡笑道, “很不错。”
或许是常挨饿,柳初说是今年已经十岁,看身量与脸蛋却都是七八岁的模样, 倒也不黑, 剃了个毛栗子头,露出一张很清秀耐看的脸,瞧着挺像个文雅的小孩子, 只是一出声就粗噶难听, 像个四十来岁抽烟抽倒了嗓子的大汉,“给钱。”
“给钱?”
“改名字就是重活一次,重活一次就是算是今天刚出生, 今天刚出生那今天就是我生日, 所以——”
柳初昂着脸摊开手, “给钱。”
柳传宗木木呆呆地垂下脸, “阿初, 不能跟行长这样说话。”
“没关系,”宋玉章大方地一挥手, 在那毛栗子上弹了一下, “给你十块钱,拿去买糖吃,”宋玉章指了柳传宗, “记得给他十块钱, 挂我的账。”
宋玉章脚步轻快地下了楼。
柳初背着手看向柳传宗, “长得挺标致, 怎么那么小气,就给十块钱。”
柳传宗摸了下他的头顶,“不能这么说行长。”
“你干嘛那么护着他,”柳初转了下那双清澈无邪的大眼睛,粗声粗气道,“我亲眼看见他跟沈老狗,他们两个……两个玩同一个女人!”
在他满脸的期待中,柳传宗平板无波道:“说谎的时候中间不要结巴。”
“我、我什么时候结巴了!”
柳传宗收了柳初做干儿子,干儿子很聪明,聪明得叫他都吃了惊,同时柳初的粗俗下流比他的天资还叫他吃惊,张嘴就是污言秽语,实在是没有半点小孩子的天真可爱。
对这方面,柳传宗没有经验,只能耐着性子矫正他,叫他不要乱说话。
柳初呢,其实心里知道自己讲话难听粗俗又下流,但他觉得这样很快乐,所以也并不打算改。
柳初趴在二楼栏杆,看着宋玉章在银行大厅中同人说话,他口无遮拦道:“他人长得这么好,干嘛开银行呢,卖屁股多省力气。”
宋玉章正在楼下同职员交谈,忽然听得头顶传来惨叫声,抬头一看,却是柳传宗双手抓着柳初的脚,将他倒提在了空中。
柳初头脸全被坠下来的袍子遮住了,两只手在空中乱摆,骂也骂不出来,只是吱哇乱叫着。
厅内的人目瞪口呆,宋玉章收回目光,放了声音道:“没事,教训小孩子。”
银行的账目因利率的调整而轻松了不少,宋玉章说要买美国的股票,而且要让宋齐远亲自去炒股,被宋齐远极力反对,宋玉章不听他的,“怕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样的胆量可没法发财。”
宋齐远道:“如今银行的债还没清,等铁路通了,有了回报,银行的债清了再谈这些不好吗?”
“就是因为银行的债没清才要想办法开源,铁路通了是有大把的钱来,但通铁路还要一段时日,现在银行已经闹过一回,无论再传出什么亏损的消息,许多人都不会再信,趁这个时候才最好唱空城计。”
宋玉章边说,手指里夹的烟在空中挥舞着,一道道白烟,令宋齐远眼花缭乱,他稍稍冷静下来,屁股在宋玉章的办公桌上挪了挪,“那……会不会又亏呢?”
“三哥,你可是赌桌上的常胜将军,你说说你为什么常胜不衰?”
宋齐远手指慢慢摩挲着。
“上赌桌最要紧的是胆气,你不怕,你输得起,所以你在赌桌上就最冷静,最懂得算计,别人都怕了,都怕输,所以才患得患失一败涂地,说句不好听的,宋振桥不就是输怕了?”
宋齐远抬起脸,眼神有些锐利地看向宋玉章。
宋玉章满脸坦然,“他输怕了,觉得自己再也赢不了,所以才吓得跑下了赌桌。”
宋玉章走过去,轻拍了下宋齐远,“三哥,别怕,从哪里跌倒,就该从哪里爬起来,你不想碰一碰连绞了陈宋两家的美国股市到底是个什么龙潭虎穴?”
宋齐远又是低着头沉默了许久,再抬头时他面色已经冷静了下来,用胳膊肘轻碰了下宋玉章的胸膛,“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都是从哪里借来的?”
宋玉章胳膊搭在宋齐远的肩膀上,扭过脸,齿间咬着烟散漫地一笑,“娘胎里带的。”
宋齐远拿了他嘴里的烟掐了,面色柔缓了下来,也算是同意了宋玉章的提议,“老四在我那住了好几天了,什么时候让他回去?”
“哦?四哥怎么样?”
“能怎么样?我看他心里一定很难受,每天早出晚归的,脸上也没个笑模样,吃得少说话也少,二哥真要出家了,叫裁缝铺给他做一件好看的袈裟。”
宋玉章忍不住笑了。
宋齐远也笑着瞥他一眼,“别笑了,快说到底什么时候让老四回去,你又到底为什么忽然让他住到我那,我问老四,他也不肯说,你说吧。”
宋玉章淡笑道:“能为什么,你们才是亲兄弟,总不能叫他同真兄弟生疏了吧。”
宋玉章拍了下宋齐远的肩膀,“走了。”
宋齐远直起身,“又去同人应酬?”
“生意嘛,”宋玉章手插在口袋里往前走了两步后回头莞尔一笑,“一起?”
宋齐远敬谢不敏,手抬起来做了个拒绝的手势,“您辛苦,您请。”
柳传宗给宋玉章开车,柳初也跟着一块儿坐在副驾驶,人倒是老实了不少,安安静静的倒还有点小孩样。
宋玉章道:“十块钱给了么?”
柳传宗道:“给了。”
宋玉章笑了笑,“生日就给十块钱是少了,等日后再补吧。”
柳初小声嘀咕道:“骗小孩。”
宋玉章听见了,当没听见,只是下车的时候掐了下柳初的脸,“我从来不骗小孩。”
柳初被他捏那一下,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待宋玉章进去后,他摸了自己脸被捏过的地方,以一种很惊奇的语气对柳传宗道:“他的手指头好滑啊,比女人的……”
柳传宗看向他,柳初的嘴开合了两下,悻悻地闭上了嘴。
这一次的局是由廖天东张罗的,不知道是怕宋玉章跑了还是当官的都有组局的瘾,宋玉章最近真是没少应酬。
地方定在近郊的马场,宋玉章倒是很熟悉,他先前为了同聂伯年亲近些,经常带聂伯年来骑马,就是在这个马场,算是半个聂家的地方,很安全可靠。
十一月中旬,海洲还不大冷,下午时候还算爽快,很适合闲骑慢聊,宋玉章最先到,进了内间换上了一身骑装,马童给他递帽子,他摆摆手拒绝了,只将手套紧了紧,“去牵我常骑的那匹过来。”
宋玉章的骑马功夫还是跟唐槿学的。
先前小樱桃还没死的时候,骑马这种会出意外的事儿,小樱桃坚决不让他干,之后他流浪漂泊,没条件也没时间去学骑马,倒是对赌马挺喜欢,后来被聂饮冰追杀,宋玉章才痛下决心学习了骑马。
万一日后再碰上这样的情形,也好多个逃跑的手段,不至于路边看见牵在树上的马只能干瞪眼。
宋玉章上了马,在马场中悠哉悠哉地缓缓骑着,海洲没有什么高大的山峰,一片绿草地前方便是树林,听说里头可以打猎,然而太危险,宋玉章也没带聂伯年进去过。
午后无风,只有骑马跑动起来时,耳边会有呼呼的风声刮过,宋玉章握着马缰沿着跑道催马奔跑,跑到一半时瞧见了聂雪屏便加速骑马过去。
“吁——”
宋玉章勒住马,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冲聂雪屏笑,“你来了。”
聂雪屏尚未换装,仍是西服打扮,宋玉章穿了一身浅色骑装,他平素也爱穿浅色,其实浅色很考验人,穿得不好便显得呆板俗气,然而宋玉章却是尤其的清新干净,潇洒自然,骑在马上冲人微笑时颇有童话的味道。
聂雪屏道:“骑得很不错。”
“只是勉强会骑罢了,”宋玉章道,“伯年说他的马术是你教的,我倒好奇你的马术如何?”
聂雪屏笑了笑,“只是勉强会骑罢了。”
宋玉章挺喜欢聂雪屏这偶尔的俏皮话,爽朗地放声一笑,他拉了马缰,道:“来,同我比一比,让我试试你的本事。”
宋玉章想同聂雪屏比一比谁跑得快些,只是聂雪屏不肯,“我们的马不一样,不好比。”
“我不介意。”宋玉章道。
“我怕胜之不武。”
宋玉章又笑了一声,“聂先生,做人不要太自负。”
两人终究还是没比,廖天东还没来,不能他们两人先跑了一身汗,等会儿事都不方便谈了,只是并排慢悠悠地骑马看风景,宋玉章关心了下聂伯年,聂雪屏便邀请他晚上去家中做客。
宋玉章抿着嘴,将一侧的肩膀微微下榻,上下睫毛一扇,里头便散出促狭的光芒,“做客?我怕打扰主人。”
聂雪屏笑而不语,提了下缰绳,催动马向前。
宋玉章懒洋洋地坐在马背上,等聂雪屏离得有些远了,他才抬起手将手指放到唇边,对着聂雪屏的背影吹了声长哨,还未等看聂雪屏的反应,宋玉章便听到身后传来了廖天东的喊声,“宋行长,聂先生——”
宋玉章将手指从唇边放下,带着笑意扭过了脸。
廖天东正从前头跑道的围栏处挥着手走来。
他并非一个人。
湛蓝的天空、碧色的草坪,这些柔和的颜色中突兀地插入了一个一身黑袍的身影,手臂上的黑纱在乍起的秋风中微微飘动,连同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一齐在风中朦胧了。
廖天东是跑过去的,他跑到宋玉章的马前,前头聂雪屏也已调转了马头,慢慢回了过来。
“宋行长,聂先生,今日我做东,请上孟老板,”廖天东脸笑得像秋日绽放的菊花,“咱们坐下来一起好好聊一聊,谈一谈铁路合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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