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报表上, 暴露出的苏氏集团的问题，远比苏甜想象中还要严重。
原来, 苏家其他超市的连年亏损,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简直没眼看。
也是在这一刻，苏甜明白了上次郭留说的话。
别指望老城区改造后的这个苏家超市可以拯救什么, 它盈利再多，也填补不了其他地方的亏空。
苏氏集团这些年发展迅速, 不仅是超市，在房地产、金融、电子数码等方面, 都有一定的产业。
但大环境的冲击, 政策的变化, 让不少产业的成本增加, 出现大额亏损，比如执行新租赁准则确认等等……
再加上居民开始热衷于网上购物，导致全国各大苏家超市的利润额都在下滑，难以支撑起其他副产业。
苏义明不是没有想办法。
他关停了很多产业，甚至全国各地的一部分苏家超市，进行了闭店。
然而闭店也是一笔大支出，让集团内本来就紧张的资金流更加捉襟见肘。
又有集团董事会投票通过的谨慎性操心, 计提了两家规模最大的苏家超市商誉减值准备, 这些都让苏氏集团雪上加霜。
……合上报表，苏甜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必再多说, 她也知道苏家到了怎样的绝境。
“爸，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苏义明注意到, 苏甜说的仍然只是“帮忙”。
即便是现在这个时候, 苏甜也不会选择放弃自己的事业, 但她愿意用自己闲暇的时间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只不过，如果她不继承苏家，扛起大旗的话，对苏义明来说，无论怎样都是杯水车薪。
他摇摇头，拒绝苏甜的关心，“算了，你忙自己的事情吧。”
“老城区改造快结束了，我这边只剩一些收尾的工作，不用天天加班了。”苏甜顿了顿，“爸，这个周末我两天都有空。”
苏义明仍表示，“没关系，你不用管。”
他脸上透露出一种“事已至此，无力回天”的无奈。
苏甜欲言又止，但看苏义明不抱任何希望，她知道自己与其花费力气说服他，不如自己直接去苏家各个超市看看。
不过，苏甜还是打算找个比较熟悉的“向导”，她想了一圈，发现苏依心最合适。
说出她的来意后，苏依心眼神复杂地沉默好一阵。
最后，她干巴巴地说：“你去超市看了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大罗神仙，怎么可能救活苏家。”
现在的苏家，就像癌症晚期病入膏肓，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挽救的迹象。
亏损负债太多，要是苏义明心态差一点，估计这会儿已经天台见了。
苏家经营不善的困难，到处都传得沸沸扬扬，加上郭留暗中煽风点火，雇人在网上带节奏，对苏家的冷嘲热讽更是难听。
当然，针对苏甜的黑子也趁机落井下石。
有人说苏甜这“千金小姐”这么快就当到头了，回家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啊，当初那么惺惺作态的，值得吗？
也有人说苏甜就是个扫把星，以前苏家都好好的，但自从她被找回来，就各种出幺蛾子，导致苏家现在面临这么严峻的存亡危机。
本来这些事，苏义明是希望能压则压，能瞒则瞒，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公之于众的。
却被郭留提前透风出去，导致他现在的境况更加艰难。
苏依心知道，苏家已经没救了。
很快就要破产，变卖所有资产用来还债，一家人还不知道要过什么日子。
所以她咬咬唇，下定决心道：“好，我陪你去。”
苏甜不是擅长创造奇迹吗？
虽然苏依心不服苏甜，但还是抱着渺茫的一丁点希望。
不是为任何人，是为她自己。
……
A市有四个区，苏家超市却开了十来个，不可谓不多。
苏依心以前也偶尔跟着苏义明做点事情，所以对A市的这些苏家超市都还算熟悉。
她们的第一站，就是去这些超市。
出乎苏甜意料的是，她走了好几家超市，发现货架上的东西几乎都卖空了。
蔬菜、猪牛肉、水果这些区域，听说都是早上就抢售一空。
而那些卖零食、日用品的货架上，也只剩下一些不怎么出名的牌子或是公认不太好吃的食物。
甚至卖百货的那边，家用电器、黄金首饰、衣服包包，也都有许多顾客在购物，苏甜一路走进去，都看到不少顾客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来。
因此，她不解地看向苏依心，“各大苏家超市，生意不都挺好吗？”
苏甜想起自己看到的财务报表里，除了老城区新开的那家超市利润惊人外，往下一列的苏家超市虽然利润没那么可观，但也不差。
但道理来说，不应该走到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
苏依心却一脸“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着苏甜。
她叹一口气，解释道：“你没看到她们买单结账时用的是什么吗？”
“不是在刷卡？”苏甜奇怪地走近，才发现顾客们拿出来的不是银行卡，而是一叠叠的卡，画着苏家超市的简易logo，泛着淡冷的金属光泽。
苏依心知道苏甜不懂，不等苏甜问，就主动道：“这些是苏氏集团发行的购物卡。”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酸道：“这不是最近都在疯传我们苏家要倒闭了，所以这些手里拿着购物卡的，都跑过来消费，免得以后没地方用了。”
苏甜点头，“不错，挺好。”
苏依心抬起眼，眼里微妙露出鄙视和无语，“姐姐，你真是不懂这些啊。这些人的购物卡有些是公司、单位发的，有些是亲朋好友送的，有些是搞优惠活动的时候充值的，但共同点是，都提前出了钱，但是没从我们超市里购物，就相当于把钱存在我们这儿。”
“而这笔钱，则会被苏氏集团拿去投资其他产业，或者用于某些计划的发展，算是被我们提前用掉了。”
“那现在，他们再来购物，我们是一分钱都拿不到了，反而要给她们提供货品。”
“这就是你看到货架都空了的原因，我们没货了，但没钱继续进货。她们拿卡买东西，看似我们卖了很多货物出去有不小的利润，实际上却早就提前透支。”
苏依心虽然不精通生意，但这种简单的换算，她还是比较清楚的。
也是跟着苏甜来了，她才意识到情况远比她从好友那儿了解到的还要严重。
只可惜因为网上的风言风语都是事实，所以苏家没有底气出来辟谣。
加上有心人故意煽动，所以这几天苏家超市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疯抢，货架都空荡荡的，一进去满目萧条，与人们觉得超市就应该琳琅满目的惯性思维一对比，更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
而且，人们都有从众心理，别人抢，自己当然也要去抢，生怕别人抢得比自己快，要是苏家超市被抢空了，自己家里的购物卡就派不上用场了。
各大苏家超市人来人往的热闹背后，是一种不寻常的乱象，在蠢蠢欲动。
苏甜一上午逛完A市所有的苏家超市，发现都差不多。
她背着手，点头道：“不错，挺好。”
苏依心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姐姐，你是没听明白我说的吗？”明明不好，实在糟糕透顶。
看来，苏甜真的蠢到可以。
幸好没有被她继承苏家，不然肯定垮得更快。
——苏依心这样皱紧眉想着。
下一秒，苏甜回答她的问题。
“我听懂了的。”
“但我觉得，不错，挺好。”
苏依心一愣，怔忡无比地看着苏甜。
苏甜掰着手指跟她说：“你看啊，第一，超市不是都有很多囤积的货品卖不出去，最后只能低价处理掉吗？现在，刺激了消费，大家早早把货品买完，甚至现在都还不是有优惠活动的时候，平常都要等折扣才愿意消费的居民现在都原价购买，我们卖出的价格是不是比低价处理时赚很多？”
“第二，这购物卡在消费者手里，就等于是我们欠了人家钱。现在用原本只能低价处理的货品来还高额的债，我们是不是又赚了？”
“第三，你看最近咱们苏家超市多火啊，人们都自行奔走相告，拍视频的，打电话的，发动态的，这都是以前要花很多钱打广告都没有的效果，这省钱就是赚钱，四舍五入就是我们大赚一笔。”
“……”苏依心已经听傻了。
她没想到还能这么分析，好像的确……是挺好，不错？
苏甜点头肯定。
如果苏家不倒闭的话，这波确实赚了。
但前提，是不倒闭。
大厦将倾，摇摇欲坠，连那些置身事外的居民都能感觉到苏家即将垮台的风雨欲来。
而苏家超市的内部员工们，就更不必说因此有多紧张焦虑。
逛完最后一个超市，苏甜和苏依心站在电梯口说了会话，正打算离开，却忽然被几位穿着员工服的阿姨拦住。
“您是苏……苏依心小姐？”那位稍胖一些的阿姨之前见过苏依心，在苏依心跟着苏义明来各大超市巡视的时候。
她紧张无比地攥住员工服衣角，胖脸微微抽搐，“您、您这是来？”
苏依心也不知道怎么说，在这种时候，面对这些最底层的员工，总归是有些心虚。
她下意识移开视线，把苏甜推出来，“我陪我姐姐来看看，她想了解一下现在苏家的情况。”
几位员工的眼睛亮了又暗，好像猜到什么，忍不住沮丧地问：“苏小姐，那些传闻是真的吗？苏家真要倒闭了？”
她们都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甚至眼含泪光地望着苏甜，希望从她嘴里听到否定的答案。
苏甜停顿几秒，面对一双双殷切盼望的双眼，她的话也全都卡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的沉默，代表太多。
历经世事的阿姨们哪里会不懂，也都跟着迅速沉默下来。
半晌，最开始说话的胖阿姨蠕动着嘴唇，音色竟在短短几个瞬间变得沙哑。
”这可怎么办，我还有三个孩子要养……要是超市开不下去了，我的工作没了，以后可怎么过啊……”
她一说完，旁边那个阿姨立刻答腔，“胖姐，我家孩子也有两个孩子，还都是男孩，唉……”
“现在大环境这么不景气，我们又没什么擅长的，要是失业了，还能去找什么工作啊？我爸还病着，每个月的药钱可吓死人，你说这……唉……”
叹气声好像会传染，很快一声接着一声。
“这个年纪，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这份工作对我们来说真的很重要。”
“我们不能失业啊，求求你了苏小姐，苏家超市一定不能倒啊，不能不要我们。”
“苏氏集团家大业大，应该不至于倒闭吧？”
大家三言两语，神色间充满卑微与哀求。
聚拢过来的员工越来越多，有男有女，都是同样的诉求和渴望。
面对这样一张又一张沧桑真挚的面庞，苏甜沉默良久。
最后，她轻吸一口气，无比郑重地承诺大家。
“大家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想办法。不管怎么样，绝对不会让大家在苏家工作这么久，最后却中年失业，也不会让大家的家里人受到牵连，跟着吃不饱穿不暖还没钱看病的。”
后面来的一些人都不知道她是谁。
苏甜补充道：“我是苏总的女儿，请你们相信我。如果有什么麻烦，或者我的承诺没有履行，你们只管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在市政/府三号楼的506。”
“同样，这个承诺不止对你们，而是对苏家所有的员工都有效。”
苏甜语气诚恳，眼神清澈动人，光是看着她说这些就觉得她非常真挚。
再加上她说她工作的地方在哪，就更显得有可信度。
众人恋恋不舍，轮番和她握手，“苏小姐，你说话算数喔？”
“绝对算数。”苏甜对每一个人露出亲和笑容。
不少人感动得热泪盈眶，“苏小姐，谢谢你，多亏有你说这话，不然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啊。”
“苏小姐，我们可就全靠你了啊！”
“苏小姐，拜托拜托。”
苏依心在一旁忍不住悄悄抠起指甲。
这种感觉又来了，无论在哪里，好像人们都只会看到苏甜，而不是自己。
而且很明显，苏甜的职业病又犯了。
动不动就要保障这个的生活，保证那个的权益。
……她都不知道，苏甜这大话说出去，到时候怎么收场。
苏家即将破产倒闭，这是苏义明都已经认定的事实。
向来不服输不认老的他，第一次一整天都没去工作，不处理公司那些火烧眉毛的事，而是在花园里修建了一整天的花枝。
他看着苏甜她们出去，再看着她们回来，却置若罔闻，只字不提。
直到一家人重新在饭桌上坐着，他望着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忽然就落寞地笑了笑。
给苏甜和苏依心都分别夹了一只鸡腿，给陈春秀舀了一碗鱼汤，他垂下眼，低声道：“吃吧，多吃点，以后就要辛苦你们跟我过苦日子了，可能一个月都吃不了一顿肉呢。”
“……趁这时候多吃点。”苏义明声音渐小，大口大口咬着自己碗里的红烧肉。
“爸……”
“义明……
苏依心和陈春秀都被苏义明说得眼眶微红，不能自已。
苏甜却在大快朵颐，狂炫了三颗西兰花才放下筷子。
但她忽然正襟危坐，看向苏义明，“爸，虽然我不喜欢吃肉，但每天还是必须摄入必要蛋白质的。”
苏义明：？
“所以，我们怎么能一个月才吃一顿肉呢？”
苏义明：？？
“所以，就算是为了营养均衡，我们也不能让苏家倒闭。”
苏义明：？？？
他到这时候，才总算听明白自己女儿话里有话，在表达什么。
她的眼神明亮坚定，好像只是在商量菜市场里的一个小摊要不要继续开的这种小事。
可苏义明心里却泛上一股深深的无望。
他摇摇头，叹息道：“倒就倒吧，活到这个年纪，我也想通了，咱们能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那就够了。”
“不行，不能放弃。”苏甜忽然站起身，头顶明亮炽热的灯照着她的脸。
苏义明不解地抬头看她，能清楚看到她一根根纤长睫毛都被光亮照得清晰分明。
她的眼睛，更像是泡在一汪光明里。
一字一顿，又无比肯定地告诉他。
“爸，还有那么多人都盼望着苏氏集团能长长久久，它不仅是您的心血，也倾注了很多人一生的努力。”
“我们只要不当逃兵，就一定能找到翻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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