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意了?’
‘他同意了。’
‘但是他要对付那位的办法……’
‘反正是那个家伙不争气, 他失败了关我们什么事?’
‘那这个谁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改变天气已经来不及了,召唤犹格·索托斯的反咒,也就是退散的咒语是——’
望舒一语不发地听着它们争执不休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存在形式, 几句话的功夫也不过一两秒。而当那咒文涌入脑海的瞬间,他眼前倏地一白,猛然汲取亵渎知识的痛楚从欲裂的天灵盖铺天盖地卷入了四肢百骸。
“唔……!”
他痛苦地捂着脑袋趔趄两下, 最后摇摇欲坠地蹲下身去。他这边闹出的动静顿时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哈罗德乐得看着他们不战自乱, 就挑着眉毛在那里看热闹。
“掩护就拜托你们了, ”时间不等人,疼痛很快就减弱大半, 望舒脸色难看地站起身, “别的我来。”
路婉婉的脸刷地白了,“你不会——”
然而望舒的眼神告诉他们,就是那个谁也不愿去想的结果。
黑猫长长叫了一声。
“抱歉,让你白费功夫了。”望舒扯了扯嘴角,“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是协助一下吧。”
这当然是力挽狂澜的转机。
——以又一个同伴的性命为代价。
这个念头如沉重巨石压在心口, 但就连祝槐也没说什么, 只是也看他一眼,转而挡在了对方身前。
祂就要降临了。
哈罗德似乎也意识到了他们想出了什么对策。
而当望舒闭上眼,开始全神贯注地低声吟诵起兀长的咒文时, 零星的音节传入他耳中,空气也随之轻微震动——哈罗德那游刃有余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不可能, ”他说,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种东西的?这连那本书上都没有写——”
“还不是得多谢你们留下的那堆医疗垃圾?”祝槐反唇相讥道,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怎么样,哈罗德所长?”
事到如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对纳哈什研究所没有怨气,自然乐意见到他眼下也被反过来刺激得不轻。祝槐目不转睛地盯着哈罗德抬起的手势,他显然是在下达攻击的命令了。
“怎么办?”路婉婉有点焦虑地小声问,“这下应该怎么瞄准?”
【听声辨位的话,需要进行一个成功的聆听和一个困难成功的射击检定——】
“不,”祝槐说,“就盯着他打。”
KP:“……”
草!!
所谓擒贼先擒王,应用在这里也不仅仅是因为如此,哈罗德似乎是不打算死在这里的,那么只要专注攻击他,反过来面对究竟先攻击他们还是保护自己的窘境也正是他自己。
[卡莲(祝槐)]进行手|枪检定,31/80,困难成功。
她的判断是正确的,和瑞安两人的子弹先后没入了哈罗德面前的隐形肉壁,虽然依星之精的叫声来看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但它想再凭借隐身的优势是不可能的了。
哈罗德已经有点急眼了,他也开始大声地念出促成犹格·索托斯降临的不知名咒文——他能做的也只是这样了。
高速旋转着的气流再度于附魔的石塔周围上升,这次却令上方的空洞看上去比之前小上了那么一点。
本已透出万丈光辉的云层孔洞略微暗淡了,这几乎令哈罗德目眦欲裂。望舒面色隐隐发白,嘴唇尽是乌色,被那些啫喱蜘蛛从内部占据咬噬身体的剧痛可以想见,他抵着地砖间的缝隙站稳脚跟,硬生生地没有让速度被对方比了过去。
[艾丽西亚(路婉婉)]进行手|枪检定,9/45,极难成功。
仅剩一发的电|击枪击中了透明的星之精,将冷笑般的叫声电得声不成调。它似乎又不是之前挡在他面前的那只了,电击器挂在它身上,与旁边那悬空的两颗子弹一起显出了与现状格格不入的怪诞。
召唤犹格·索托斯的“门”在闭合,远比它张开时的速度更快。这是理所当然的,流转在望舒体内的不止是他自己一个人的魔力,还有那些成百上千的邪神子嗣,所以他也在承受被它们所反噬的代价。
[星之精]进行钩爪检定,48/40,失败。
不知是哪只星之精的触手扫了个空,总归是没能打断望舒的反向吟唱。
一切似乎都变慢了。
空气的流动、光线的变化、乃至咒文吐字时的音节和云层重新遮蔽住天空的速度。
原本既定的末日离他们越来越远,也许这个世界、这一片地区还会面临生死存亡的那一天,但那不是现在。
第一只由于子弹位置而暴露了自己的星之精倒地时,仅剩的笼罩着钟楼的那一丝光芒也消失了。
——空洞合上了。
就像是一只即将在头顶睁开的巨眼,渐渐被迫闭拢了眼睑。
离吐出最后一个字音已经过去数秒,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望舒的身形摇晃了一下。
艾霍特之子的唯一一丝仁慈,是在那一刻完全到来前切断了痛觉神经。
他的坍塌悄无声息。
连皮囊都不再是他自己的,艾霍特之子在短短数秒内达成了最后的繁殖,不放过任何一点养分。
哪怕刚刚才完成了退散邪神的壮举,他的死亡却是无声的。前一瞬还是个完整人形的躯壳从头到脚地开始碎成粉末——不,那是数以万计的微型蜘蛛,它们直接向钟楼外墙爬去,向下绵延成一条细细密密的白线。
也许它们在落回地面时还会重新组成一个人形,但那已经与他们认识的“尤斯塔斯”无关了。
而他们甚至没有时间来进行多余的感伤,瑞安转头一枪了结掉那只带着电击器的星之精,只见哈罗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却似乎还没有自己动手或逃跑的打算。
——他还要做什么?
[星之精]进行钩爪检定,15/40,困难成功。
还有第三只。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不能说晚,毕竟他们本来也难以躲过透明之物的袭击。霍然甩向小腿的触须打破了下盘平衡,还硬是砸掉了几点HP。
祝槐好不容易稳住身,第一件事就是践行了KP的提议。
[卡莲(祝槐)]进行聆听检定,51/60,成功。
[卡莲(祝槐)]进行手|枪检定,18/80,困难成功。
子弹循着那冷笑声穿透了血肉,星之精的叫声有一刹那停滞。某位副手在战斗上可以说是有颇强的天赋,凭着这单纯的刹那枪响就锁定了怪物的所在,开出的第二枪甚至是将前一个弹孔连成了个大洞。
KP却在这时突然开了口。
【艾丽西亚过敏捷。】
[艾丽西亚(路婉婉)]进行敏捷检定,85/60,失败。
路婉婉的惊叫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就是拖行声,要怎样阻止这个自不必说。祝槐当即又是一枪,然而在星之精尸体轰然落地的同时,挟持到人质的纳哈什所长已经举着匕首从那遮蔽了一小片视野的铜钟后转了出来。
银亮刀刃就牢牢抵在路婉婉的颈动脉上,她如他要求那般抬起了双手,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就这样和对面的二人对峙。
如此一来。
这被当成了挡箭牌的星之精根本就是功成身退。
路婉婉:“……不是我说。”
“都哪个年代了,”她忍不住道,“你还在用这么老土的手法。”
“招式不在新,”哈罗德才不管这个,“好用就行。”
黑暗中瞧不清他眼白里的血丝,但夜风送来了他语气中的疯狂,追逐知识到如此地步大抵也是没有什么理智可言的。刀锋贴着的那一小道皮肤已经在刺痛,渗出了一点散发着铁锈味的湿润。
“她好歹是你们的朋友吧?”
哈罗德冷笑,扬起了声音,“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资料,你们两个警察再怎么也不会放任市民白白被绑匪撕票?放下枪,我到楼底下就放了她。”
这次不行,还有下次,还有下下次。
只要他能活着逃出这里,无论多少次都可以东山再起——
祝槐稍稍抬手,隔空压下瑞安的枪口。
她自己也当着哈罗德的面卸下了弹匣,见他们真的这么做了,后者依然一面警惕着他们,一面挟制起人质慢慢向后挪去。
祝槐其实并不算太忌惮他,也许他们登上钟楼前的举动都在亚历克门特·哈罗德的算盘之内。可他狂妄,他自大,正因如此栽在了自以为再翻不起什么水花的不值一提的“对手”上。钟楼下去的通路那么长,有的是时机和方法可以动手。
但在下一秒,她忽然看到路婉婉向他们笑了一下。
祝槐的眼神落入哈罗德眼中可能会以为是谨慎,然而以路婉婉来看,那完全是在冒坏水。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她似乎不那么了解这位从最初的新人副本就认识到的队友,似乎又比想象中更了解。她知道她完全可以救下自己,也完全可以在哈罗德逃跑前逮住对方。
不过——
不用那么麻烦啦。
“你选我……”她忽然问,“是因为我最弱吗?”
他们已经向后退到了平台边缘的楼梯口,只消一步就可以踏下台阶。
诚然,选择她就是有另两人肯定能当场利用格斗技反杀的原因,但她在这时问出这句话,哈罗德还是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路婉婉瞥了眼自己的双手。
扎穿车顶的前肢没能刺进她的胳膊,但还是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现在看来,在坚持不懈的钻爬中,大概是有那么几滴□□蹭进了破损处的血肉。
现在身体里正升起一股炙热的痒意,她应该才是最先感染的那个。结果等进了钟楼才发现伤口,尽管没有发作的迹象也为了以防万一始终很注意,避免跟别人发生任何直接接触,作为医护这么干当然信手拈来,连包扎都是先给自己垫了几圈纱布再来。
路婉婉的掌心忽然碰到了一点湿意。
在阻止了犹格·索托斯的召唤后,就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天意一般,原本晴朗的天空覆盖上了厚厚的云层,那场盘踞托萨久未来临的阴雨云终于露出了端倪。
雨丝落下了。
这究竟是在为谁落泪呢?
“没什么意思。”
她粲然一笑,“只是想说你选得很对。”
她猛地向后撞去。
钟楼顶端,向前一步是逃生之路,向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始料未及她会来这手的哈罗德一愣,身体在震惊中不受控地仰倒。他蓦然回过神后就在破口大骂,刀刃在胡乱挣扎中划出血花。他下意识地去抓身前的人,奈何对方根本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图,不过是一起坠落罢了。
就像风筝突兀地断了线,直直消失在了平台边缘。
“……!”
见状急匆匆地赶到那处的二人谁也没说出话来,塔顶太高,他们甚至听不到落地的闷响声,只能模糊地看到底下的两滩血泊。
半晌,祝槐长出一口气。
“该走了。”她说,“别浪费他们制造的机会。”
瑞安:“我——”
“重情义是好事。”
祝槐打断了他,“但是什么都等到脱险再说,明白吗?”
瑞安闭了闭眼,重重点了下头。
以现在的处境还远不能称得上是脱困,他们走下了哈罗德原本打算逃离的楼梯口,黑猫就跟在他们脚边。祝槐找了处还算平整的墙面,她在上面画出那已经烂熟于心的图案的几分钟里,彼此都很安静。
法阵亮起,从中呈现出那两人一猫都不陌生的漩涡,顺时针地不断旋转着。
他们都知道要去哪里——事到如今也只能从那个露台旁预先留下的传送阵借道了。
“进去吧。”祝槐示意他。
瑞安一愣,“我先?”
“不是和之前一样吗?”祝槐更茫然地反问,“谁前头一直要打头去探路的?”
瑞安:“……”
好、好像是他。
“这就是我最后一匣子弹了。”她展示了一下刚卸下的弹匣,“不过身为长官让下属去以身犯险好像是有点过分,不然还是我——”
“不不不,我去,就让我去。”瑞安马上说,但又担忧地望了望周遭,“但是这边……”
“放心。”
祝槐笑了笑,“相信我,就几秒钟的时间能出什么事。”
这三个字拂去了他心头最后一点的莫名不安,祝槐又道:“说起来……猫能游泳吗?”
黑猫不满地喵了一声,“少管”之意溢于言表。
听她还在这里打趣伊斯人,瑞安放下心来,又看了看一人一猫。
他还是忍不住道:“小心点。”
祝槐:“当然。”
瑞安终于转头迈进了传送阵,身影消失在那漩涡里。
她原地等了两秒,见黑猫没有任何动作,一抬手直接关闭了那道传送门。
真好骗。
黑猫就坐在墙边,长长地叫了一声。祝槐对上它那双绿瞳,虽然没有拿出翻译器,却奇异般的读懂了它的意思。
——你早就想好这么做了?
“从你拿来那张纸开始吧。”祝槐说,“不过……我以为至少能多活一两个。”
超脱时间与肉|体的伟大种族对生死看得开多了,黑猫只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率先优雅地迈下台阶。
就让它见证到最后吧,人类。
挂在腰间的无线电对讲机在传送门消失的下一秒响了起来,它震个不停,祝槐却没有要理会的打算。她任由它响着,不紧不慢地一步步迈下楼梯,来到了第二高的那个空无一物也更广阔的圆形平台。
来到钟楼之后,她第一次有时间去俯瞰托萨市的夜景。
这里早不是它还那样繁华的时候了,尽管在他们到来时就已因为连环杀人案而萧条,但好歹是喧嚣过的。
登高望远,目之所及直到城外。她辨认得出这些天以来去过的地方——警察局、剧院、餐厅、酒店,还有远处的佩特利诺庄园,以及与它反方向的落入死寂的纳哈什研究所。
离城的那一侧可以隐约看到车灯的红点,似乎已经是车队末尾了,特里那边的撤离大体上应该是顺利的。而在麦田那端,原本覆盖其上的虹光正越聚越多,成了连绵不绝的一大段颜色。
星之彩们照亮了天际。
就像白夜。
它们对满是死物的研究所失去了兴趣,转而投向混血夏盖们正活跃着的城内。五光十色不再只是个形容词,亮色汹涌着吞下了那些虫族。
巨大的人形昆虫被无声地淹没,开始苍白地皲裂,最后消失殆尽。
也许它们在吃饱了后会离开,回到遥远的群星,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满足地完成发育。田地里仍有诞下的幼虫,它们仍会孵化,再抛弃这片已被榨取殆尽的土地,寻找着下一处栖息之所。
——一个人换下一座城市,乃至周围的那么大一片地区,简直不要太划算。
祝槐不顾依然没有放弃呼叫的联络设备,她抽出书页,照着上面的阵法图案,用手里那根马克笔将它原样誊在了地面上。
……她倒是把这支笔物尽其用了。
伊斯人就坐在旁边围观,等落下最后一笔,还凑过来跟她一起确认了一下是否完全无误。
直到完成这魔法阵,祝槐才终于按下了对讲机的通话键。
像是反而没预料到她会在这时接起似的,那边传来有些不稳的呼吸,接着是瑞安带着点试探的声音:“那个传送阵突然不见了,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没有,”她说,“就是我撤的。”
呼吸声一下子停住了。
“……还有机会的吧?”瑞安问,“重新启动的话……”
“你知道不会有了。”
祝槐说:“难道就放任它们留在这里?”
强压出的镇静瞬间烟消云散。
“但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这么做?”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听到对方情绪如此激动和外露,“我当然也可以留下来的?!”
“不就是因为这样吗?”祝槐反问,“以我要做的事,留下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没有差别。”
明明有差别。
瑞安就在露台边上,呼吸急促却无从可言,面前的围栏之下就是在雨势中越发湍急的河面。雨丝已经将他的头发打湿,沁出一种死寂般的黑。发丝狼狈地贴在脸上,让水一路顺着脸颊到下颌线滴下,最后只成了徒然的干涩。
“……骗子。”他说。
“我说过别太相信我。”祝槐平静道。
瑞安:“我——”
他是想说“恨”的,那个字眼却始终卡在喉咙中难以出口。
他恨她的冷静,也恨她的无动于衷,可一切的一切又分明比那更复杂。
隔着对讲机只听得到对方被电波处理过的声音,他全靠想象拼凑出她在说这些话时是怎样的神情,睁开眼后发现面前仍旧空无一人。
数日间时而盘桓的悸动钻出一个个孔洞,如今全成了痛楚的来源。
“你应该离开托萨了,”祝槐说,“把一切原委带出去,而不是让这里的悲剧在某处重演。”
“……”
那头是良久的沉默。
“……那我呢?”
半晌后,他哑着声说:“我知道利弊,我会去做我该做的事,但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考虑过我会有什么感受吗?”
那些死亡,那些牺牲……
“嗯。”祝槐应道。
“所以,”她说,“对不起。”
正因为她的态度太过直白坦诚,反而将那满载痛苦的质问尽数堵了回去。
两人第一次放下上下级的身份交流竟是在这种时候,瑞安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忽然觉得眼前的局面有些荒谬。
“往前走。”
祝槐说:“别回头。”
这句话像是猛地击溃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瑞安:“其实我——”
他的后半句话突兀地成了尖锐刺耳的噪音。
奇特的辐射爆发影响了信号,祝槐放下对讲机,向下方看去。
瑰丽色彩从塔底一圈圈缠绕着爬上钟楼,星之彩将周遭的活物吞噬殆尽,终于发现高塔顶端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但是……
祝槐静静地看着从楼梯口涌动出的明亮发光体。
究竟谁才是猎物呢?
瓢泼起来的大雨浇灭了烈焰,也同样有雨滴随风飘上脸颊。空气是潮湿的,但它与星之彩那黏着的、蒸汽般的触感又截然不同。
它们覆上来的那一瞬间,她念出了第一段字母。
奈亚拉托提普,热爱玩弄人心的伏行之混沌。
尽管在实质上来说,这是瞌睡了送枕头。
祂给她的咒语是从任何接触到的活物中汲取它们的魔力……不对,“汲取”并不恰当,更像是充当中转,将它们的魔力直接注入魔法阵中。
祝槐认得它,是因为“她”会,“卡莲”却不会。
于是他们都清楚,当它派上用场,就是她殒命之时。
祝槐感觉得到生命在流逝,她的面部与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散发着与那奇异色泽相同的微光,接触面从些微的疼痛渐渐更加剧烈。
与此同时,光芒从她鞋尖踏上魔法阵的那一点悄悄绽开了。
——下一秒便是全部!
流失到她体内的丰沛魔力尽数淌入其中,一圈圈的光晕原地振荡开来!
它们越远就越暗淡,但马上又有新的乘风破雨而来,犹如波浪地一层推着一层,笼罩上了托萨的上空。
雨幕反射出无数碎裂的光亮——早已盖住了星之彩的绚丽,这游荡于宇宙间的生物察觉到不妙,奋力向外挣动流淌,可是来不及了。
它们与它们所进食的猎物已然成了一体,她的魔力就是它们的,它们的魔力也就是她的。
光辉在半空中铺开,在一道道几乎连成水柱的雨滴中铺开,被触及的神话生物无一不在发出愤怒的嗡鸣或低吼声,有什么悄悄缔结而成,封印着迫使从今往后再无法离开这片土地。
一道耀眼的光柱刺破夜色,光波以它为中心照亮无数。连天空也被染亮,尚未完全逃离郊区的市民趴在后车窗上瞠目结舌,数十公里外的人家在早起时伫立窗前,茫然地望着远处的奇景。
通讯设备已经失效了,吞掉了未尽的话语,让它们全消失在一片嘈杂的电流声中。
瑞安在踏下露台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光芒中心的钟楼。
不是犹格·索托斯的恢宏,也不是星之彩的绚烂。
他看到了真正的白夜。
*
谁能想到,粉身碎骨般的死亡体验后,她睁眼看到的不是咖啡厅的包厢,而是熟悉的待机空间。
随之而来的就是04号的点评。
【非常精彩。】
“看来有谁在以权谋私。”祝槐眨眨眼,“趁我还没有把你折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收回这句话。”
KP:“……”
【我我我就是夸一下嘛!】
04号委屈道。
【还有这个——老员工总是有点福利的吧。我就想问问,到时候大脑真的不能借我研究吗?】
祝槐:“?”
看来她还是得翻译一下。
“滚。”她说。
【嘤嘤嘤。】
……几秒不见,这个04号越发不要脸了。
【好了好了说正经的,虽然一般而言撕卡会直接脱出,但就像我说的,视KP不同有一点特别的权限。】
【你们要碰个头吗?】
“当然。”祝槐说,“谢谢你办了点人事。”
【我怎么就不办人事了!】
虽然他不是人吧!
“还要我数吗?”她道,“不过彼此彼此吧,再说——”
“反正KP和玩家也不是同一个阵营的。”
【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04号睁眼说瞎话道。
【我是玩家们的好朋友。】
祝槐:“……”
真可谓KP不要脸天下无敌。
“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她笑着反问,“迄今为止的过骰就很说明问题了吧。”
04号在装死。
“33号、07号,还有你……你们出面掷骰的机会非常有限,而且,对象都有一个共同点。”
“——它们要么是神话生物,要么是邪神附庸,总之,都有‘那方面’的血统。”
“而被你们称为‘NPC’的存在,从未有过类似技能检定的行为。或者也可以说,他们根本就不需要。”
这下,04号饶有兴致地接茬了。
【你发现了什么?】
“你们无法直接影响那个世界。”
祝槐笑了笑。
“因为‘它’本来就是真实的。”
【你知道的,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承认或否定。】
“但是你在听就已经足够了。”祝槐不在意道,“这个模组——姑且称之为‘模组’吧——会打出这样的结局,就是因为所有人都保持着如此的想法。”
“我从来没有将这个世界当作是虚假的,当成你们口中告诉玩家的‘游戏’。因为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同样可能在我们的世界发生。”
“不,应该是曾经发生过。”她目光闪烁道,“只是少了‘骰子’的参与。”
“‘NPC’们的视角,就是我们在所谓现实世界中的视角——艾丽西亚是在面对那个妹妹的时候意识到了这点吧,她抗拒不了这方面的感情。”
“哪怕是望舒,他那么说,”她道,“想的其实也是一样的。”
不过是说服自己不去多想的托词,求生太累了,挣扎太累了。调查员们本也是泥菩萨过河的自身难保,与其无力地看着人们一个个在眼前死去,还不如相信这只是个游戏,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都是可以反复刷新的程序NPC,一局结束后一切都好。
可到了那个注定的时候,所做的选择还是会反映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在不同的时间进入过同一个模组,”祝槐说,“因为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NPC’不会掷骰,你们也控制不了他们,但是玩家的骰点结果可以作用到‘NPC’、干涉事情的发展——你们难不成是把玩家和那些神话生物当作锚点,进而影响那个世界吗?”
【我得说你的猜测令我惊叹,不过我还是不会告诉你正确与否。】
【话说回来,你明明可以选择活下来的吧?我看他倒是很乐于代替你当这个人选,你也不难做到这点。直接离开不就好了,人类真是难以理解。】
“玩家的干涉有限。”
祝槐平静地说出了几个模组以来得出的结论。
“我指的是时间跨度,一旦解决事件,玩家就会抽身离开。虽然也会产生后续影响,但更像是只存在于概念上,和人们的交互降到了最低。”
“所以,”祝槐说,“这个世界更需要一个能自始至终地做点什么的人。”
【理智过头的判断。】
04号总结道。
【哪怕你明知道活下来的才是最痛苦的那个。】
【连自己的死亡都要利用……真是个残酷的家伙。】
祝槐:“但那才有未来可言,不是吗?”
“我不否认你的后半句,”她道,“所以恨我也理所应当。”
“至于别的……自己一手促成的结果倒是没什么失望可言吧。”
04号听不懂她在打什么哑谜,他只是沉思了几秒。
【其实,就算作比较的对象是我,也反而是你不太懂人类的感情吧?】
对他的揣测,祝槐没有生气,只是挑了下眉。
“真意外,”她说,“过了这么久还能听到这句话。”
“我还以为十多年了会有点长进呢。”
【你长进的全是操纵人心的技巧吧。】
04号毫不客气地说。
【你还会再用那么一点真心换真心,这样下来没有谁不会为你心悦诚服肝脑涂地。】
【但你呢?假面之后,似乎没有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连我都不真正知道,我可是能读取你们脑内想法的KP。你把自己隐藏得很深,你明白负面的感情,用这些去挑拨阴暗之人足矣,可正面的那些呢——所以也并不完全理解别人在这方面的想法。】
【你真的觉得他在恨你吗?】
*
汹涌急流已经在减弱的雨势下和缓下来。
最后一滴雨珠打在树叶上,顺着尖角倏地滑落,砸在偶然从树下经过的男人发顶上。农夫抬手揉搓出一股湿意,正对着在雨水冲洗下格外水亮的作物心说今天省了浇水的功夫,余光忽然捕捉到点别的迹象。
河边的草丛在摇晃。
有谁艰难地爬上了河岸,脸色苍白,湿漉漉的黑发狼狈地服帖着,背后裂开的伤口已经让血重新浸透了衣物,似乎全靠一口气才撑到了现在。
“哎!”他连忙跑过去,试图去将人扶起来,“还好吗?!”
对方反倒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到攥得生疼。
“……去报警,现在就去。”
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出了自己的警号,“上报德州州署,让他们尽快封锁托萨附近的地区!”
警察局里,外面是一片人仰马翻,独坐着一个人的面会室内却格外的安静。
因为是伤患所以不被允许参加后续的行动,起初的汇报完毕后,他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了,这时候就留在这里空望着眼前的桌面发呆。
他从内兜里摸出了那本记录案件进程的小册子,数日来在托萨调查得来的情报简短地记录在上头,此时都已被水洇得模糊不清了。其实这些全部完整地记在了脑中,手册不过是起个备忘作用,但最为讽刺、也最最重要的的是……
那片玫瑰花瓣还夹在里面。
尽管墨色染上了它的中央和边缘,也因为手册的湿透跟着纸页一同起了褶皱,但它就这样完好地保留着,而不是遗失在河水中。
太奇怪了,他想,生命本应比它更坚韧的。结果他原以为能留存的却在一个个地失去,留到最后的反倒是一片脆弱的花瓣。
面会室的门被推开了,他在察觉到来人时合上了手册。
“看起来,”阿贝拉沉默着观察了他两秒,“至少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好。”
受伤、精神上的打击、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再加上刚才的紧急汇报,他的声音已经很沙哑了,“这样叫还好?”
“好歹别呛我。”
女人叹口气,拖开椅子在对面坐下,“我也是因为是熟人才被派来跟你谈……说服他们相信这些也很麻烦。”
“那些黑手党呢?”他问。
“警方怎么可能和黑手党对付,他们的证词只能起到一定辅助作用。”她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如果你是说安危的话,世界树在中途和他们汇合了,我就是那时候跟着一起来的,所以最后撤离得还算顺利——当然,免不了受伤。”
“不过缺胳膊少腿总比丢了命强。”
察觉到他猛地瞪视过来的目光,阿贝拉耸耸肩。
“别这么看我,我没有那个意思。”她说,“事实上我想不会有任何人对此有异议——他们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年轻人仍然紧绷着身体,阿贝拉继续道:“就算付出了一座城市和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这是失败吗?”
“不,当然不,”她说,“这是你们拼尽全力能达到的最好结局了,外人没有任何资格指摘。甚至如果换成别人,不可能再有谁比你们做得更好。”
“这起事件的始末可以之后再作记录,眼下的第一要务是撤离周边民众并封锁那片地区,不能让那些努力付之东流。”
“这些都有人去做了,你现在应该去休息。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问你,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年轻人抬眼,“什么?”
“我说过,”“阿贝拉”——他其实应该称呼对方为维尔莱特,她很讨厌这个从家族带出来的名字,“我只会帮你一次。”
“这是看在你妈妈的份上。”
维尔莱特抬手撤掉了施加的法术,“其实本来不应该这么做的,洛佩兹家只剩下你一个了。比起无法报仇,我想她更不愿意看到你以身犯险。”
黑色逐渐从发梢褪去,藏在虚幻下的是比起原先更稚嫩一些的面容。他的五官也在变化,只有那双眼睛的眼型始终如一,瞳色却转为了澄澈的蔚蓝。
“伪造年龄、伪造身份进入警局,我能帮的就到此为止了。”维尔莱特说,“我倒是没想到你会被派到托萨,不过你也看到了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要抽身离开还是尽快的好。”
“这就像是一种诅咒。”
维尔莱特道:“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之前的人生一帆风顺,但偶然卷入后还不知退让,久而久之,那种事件也会自发地找上他,最后发疯或者干脆迎来死亡——世界的真相不是那么好触碰的。”
“……那是她的想法,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他终于说,“而且,就算不是为了复仇,我也有想做的事。”
维尔莱特定定地凝视了片刻,最后在接触到他的眼神后退让了。
“好吧。”
她说。
“那如果是这样——”
“要加入‘世界树’吗?”
……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里有原以为在年月冲刷下模糊了些的往事,直到此时才知道它们仍旧如此明晰。
梦醒后有一瞬间将眼前的陈设看成了某间次卧,但他回过神后就意识到它们与那座简陋的木屋没有半点干系。
三年的时间已经够一个势单力薄的小组织成长起来,尽管人手还是永远欠缺,可休假之类的是完全跟得上的。人们也会好心地去调侃一些太过拼命的同事,叫他们别在死于邪神之前先死于猝死——他不幸就是其中一个。
资金上也很充裕,他们不久前又得到了休谟集团的一笔无条件拨款,听说那家的大小姐对此类事件深恶痛绝,巴不得它们真能销声匿迹。
也许是因为在直升机上提起了那件事,又在白天刚办完手续,他才会在今晚梦见。世界树如今为出生入死的特工们提供的待遇优厚,独立寝室的条件自然也不必说,但床铺再柔软,他竟然觉得还没有咯吱作响的木地板睡得安稳。
沉寂了两秒,他发现枕头边的手机正在震动,上面显示着熟悉的名字。
他接起了电话。
“我听说了,”维尔莱特开门见山道,“艾伦那边,你——工资就算了,怎么连抚恤金也预支了一部分?”
“我又没有谁可用。”塞缪尔轻描淡写地说,“剩下那部分到时候拨给露西吧。”
维尔莱特:“……”
“以及你的定期心理评估也没达标……算了,”她叹气,“反正说什么也不会听。”
“我找你的还有另一件事,泉城报告里上报的那位魔术师,经过调查以后发现有行踪古怪的地方。”
她说:“他在三年前造访过托萨——准确来说,是在那里逗留过不短的时间,但恰恰在复活节那天清晨离开了。”
“离开前可能大闹过剧院,存活的民众里也有曾经去过那里观看表演的目击者,说当时的表演非常精妙。‘King’的名字也就是从当时开始声名鹊起的,并且我听说一直有黄衣之王的教徒在追杀他——你对这个有什么头绪吗?”
塞缪尔起身的动作停了一瞬。
“有一点。”他说。
“好吧,其实我是想问,”维尔莱特说,“你要不要再见他一面?”
毕竟短暂会面的时候还不知道——中间可能有故人的存在。
她却听对方在沉默后回答道:
“……不用了。”
“说到报告,”塞缪尔说,“有个地方帮我改一下,那里我写成初次与伊斯之伟大种族交流了。”
“还好,反正人和猫是不一样。”
维尔莱特说:“你继续休息吧,过两天可能还有任务下来。最近人员损失有点多,就得多辛苦了。”
塞缪尔:“知道了。”
他这边一贯没什么话可寒暄,交流过必要的事宜后就挂断了电话。
回笼觉是不会再继续了,曙光从窗帘缝隙照进地面,他在走向浴室的途中停下脚步,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依旧有些皱的手册,翻开了它的封皮。
被墨水染过的玫瑰花瓣塑封成了书签的样式,但一次也没有真正用过,只是这样夹在封面下保存。
从相片洗出来的那一天开始,桌上的相框自始至终都是倒扣着的。
他盯着书签看了一会儿,又将它和手册原样收回去,然后将睡前放在桌边的另一样东西丢进了抽屉。
那是泉城为感谢几人而附带着特产寄来的纪念小册,上面乘胜追击地宣传着完美落幕的亡灵节,在简单翻阅后沉睡进抽屉深处。
阴影随木头的遮挡落下,终于掩住了印在边角的那句话。
——你们终将在下一场梦中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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