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埃达之诗(十三) 伐鲁希亚

    文森特面上的笑容丝毫未改。

    有点可惜。

    不过正应该这样, 不然前面差点栽的那一跤也太亏了。

    “我说过我很遗憾得对这么一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动手啊,我也不是要把其他人分个三六九等的意思。”他不显山不露水地说,“相信我, 你现在是杀不了我的, 比起纠缠这些,不如大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

    “不了。”祝槐干脆地说。

    “k,”她道,“我要过敏捷。”

    可以,快快快。

    04号拱火道。

    斯卡蒂祝槐进行敏捷检定, 1445, 困难成功。

    她与k的交谈不过一个闪念, 至多也不过一秒钟,可就是这短短刹那间的停顿,似乎完全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但骰子加成的作弊buff,不用白不用。

    正如文森特眼神中霎时浮现的警惕之色, 祝槐也同样为他的反应而警觉, 这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了。

    战斗本能这种东西大约确乎不是卢斯身体所具有的特质,他在电光火石里的闪躲竟然真险些避开了一个肘击, 只是转头的同时,也唯有眼睁睁地对着袭向面门的手刀束手无策。

    她终究要快上一瞬。

    她对付不了卢斯那样身经百战的老兵, 打趴下一个徒有反射神经的白斩鸡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步错步步错, 接连挨了几下的“文森特”闷哼出声, 身体重重倒在坚硬的地面上,一听就摔得很疼。

    不过就那紧闭的双眼来看, 显然是感觉不到了。

    祝槐活动了一下手腕。

    大不了体术不够,法术来凑嘛。

    她倒是没直接下杀手,横竖只是个凭依的工具, 在对方地盘上随随便便杀人是有点太嚣张了。

    低调,低调。

    “用别人的身体寄托当替身是不是太心虚了点。”她淡淡道。“既然要谈判,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吧。”

    “你应该在听。”

    祝槐说“别告诉我,你连这点权限都没有”

    一分钟。

    两分钟。

    相当久的沉默之后,她的质疑当真得到了回音。

    “也罢。”

    祝槐挑了一下眉。

    是电子音。

    本该除了她和躺尸的文森特以外再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忽然从哪里传来了一道不明的声音。区分不出性别和年龄的中性电子音毫无感情地抑扬顿挫,仿佛连感情都早已剥离。

    “到这一步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了,”它说,“你的确打乱了我的安排虽然也不能称随波逐流是安排。”

    “我就在这里。”

    随着话音落下,正对面的那一整堵雪白的墙壁倏地如波浪般轻轻摇晃起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冲刷”中,墙面渐趋透明,缓缓揭开了这在人前的伪装。

    乍看简陋的办公室别有洞天,避人耳目的幻象之后方为真实。只是怎么看着怎么有些微妙。

    一直堆叠到天花板的文件柜歪歪斜斜,柜门里的纸质资料袋也塞得很杂乱,和先前那性冷淡风格实在不怎么相符。

    而最终呈现在正对面的,是一张同样堆放了不少文件的办公桌,旁边立着一台圆头圆脑、除了有些陈旧外看起来倒是蛮先进的机器人。

    那把通体漆黑的老板椅正背对着这边,要是搁在某些电影的画面里,那妥妥是反派登场的神秘气场如果不是从后面根本看不见坐在上面的人的脑袋的话。

    就在她纠结是不是应该向这机器人打个招呼时,转椅上响起了刚才那道声音。

    “雅典娜,把我转过去。”

    机器人伸出机械臂,精准地把椅子转了三十度。

    “把我转过去。”

    名字取自智慧女神的机器人生动地在他们面前演示了一番何为人工智障,硬是又重复了两遍同样的动作,才将椅子正正好好转到来者的面前。

    潜藏在密室内的神秘人终于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就在那身影从椅背边缘现身的那一刻

    尽管已经有所心理准备,祝槐的眼皮还是没忍住跳了一下。

    一英尺高的圆筒里装满营养液,呈现出等腰三角形的奇特凹槽分布在它凸圆的表面上。筒内以细微的丝状物排列出了复杂的图阵形状,一直连通到凹槽之外,不时地有一点些微的亮光从上面闪烁流过,仿佛在传输着什么。

    但最重要的还是漂浮在液体之中的那东西。

    浅色的皮层布满褶皱,构成了一个半圆的“球体”。那无疑正是人类脑部组织的形状,因为长久地泡在营养液里而有些泛白,连底下的神经触须都变得粗壮,在液体中像海草一样轻轻飘摇着。

    祝槐“”

    突然有点绷不住。

    大脑“”

    两相沉默之下,还是它先绷不住了,“好歹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她麻木道,“夸你的额叶和中央沟很好看”

    大脑“倒也不必。”

    它“说话”时传感丝不断亮起,声音又从那圆筒边缘的外置声筒里传出来,就成了那无机质的电子音。

    “其实”祝槐扬眉,“不算太意外。”

    有什么情况非得借用别人的身体呢

    除了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要隐藏身份之类的原因,同样值得考虑的就是没有自己的躯体这一点了。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文森特,还是”祝槐问,语含嘲意,“头儿”

    那被摘除出来的大脑一静。

    “你又不是世界树的成员。”

    它说“我已经忘记自己的名字了,或者,可以用你也许更习惯的说法叫我01号吧。”

    “所以它们果然延续了那个计划,”谁也不知道这颗大脑是怎么看出她一瞬间流露出的讶异并作出判断的,“而你应该没有听说过01号。”

    “你也是它们的一员”祝槐问。

    “我是人类。”

    电子音斩钉截铁道。

    “彻头彻尾的人类。”

    祝槐“原来如此。”

    “你就这么信了”这下倒是轮到大脑惊讶了,“我还以为你会再怀疑一下。”

    “有值得质疑的地方吗”她反诘。

    “而且,”祝槐沉默两秒,“长眼睛就应该看得出来这根本就是人类的大脑。”

    “但是也会有不少别的情况。”电子音一字一顿,“伪装成人类大脑的其他生物,使用法术造成的幻象,或者干脆扰乱视网膜神经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就应该本能地对见到的一切抱有忌惮之心。”

    “老实说”欺诈师随手拖过旁边的椅子坐在对面,机器人歪歪扭扭地递来一杯根本没泡开、还漂着干巴巴茶叶梗的凉水,她淡定地道了声谢谢,“我觉得事到如今没有这个必要。”

    三年的时间,塞缪尔到了如今这个级别,那当初本就加入的维尔莱特更是元老式的人物了。

    她必然接触过首领,即便那可能只是披着他人躯壳的“替身”。但家族遗传下来的读心能力其实轻而易举就能感觉出对方心里的恶意,连她用另一张角色卡活动时藏起来的负面情感都无所遁形,如果当真有别的图谋又怎么会蒙混过关。

    这正是她单刀赴会的原因之一。

    “不过这也是我觉得更棘手的情况,”祝槐说,“立场相同时出现的分歧可比不同的时候难解决得多。”

    如果大家立场相悖,那只要将真实目的揭露出来就好。恰恰是因为出发点同在一处,试图用来实现目标的手段和想要得到的结果都各不相同,这才是最难统一的。

    “但我猜,”她道,“你借用他人身体的事也很难解释吧”

    会加入世界树的,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痛恨那种存在的一部分人了。

    “事实上,”大脑说,“不。”

    “我用的都是脑死亡的尸体,你应该知道这种情况并不完全罕见,特别是精神被侵蚀的那一类,不是我也会是另一种生物接手他们的身体。所以如果还有可能在死或是失去自我前与之交流,我会在征求他们同意后再凭依,通过法术修补残缺的肢体。”

    “绝大部分人都会同意,我会在抚恤金的基础上再尽可能地补偿他们的家属。当然也有不同意的,那就遵循遗愿正常下葬。无论其他成员在知道这些后作何感想,至少我认为自己的做法无可指摘。”

    “我不打算跟你辩论这到底符不符合人类的正常价值观。”祝槐摊摊手,反正她自己也没有这东西,“但是我很好奇,为什么”

    “一直以来,”它默默地说,“人手不太够。”

    祝槐“”

    这什么连首领都身兼数职同时打好几份工的组织。

    “也有更重要的原因,”01号说,“当一个组织发展到一定程度,各个环节都有可能出现纰漏。我自己是最可靠的眼线,一旦出现了差错就可以掐灭在摇篮,及时纠正回正确的方向。”

    “哦,多线程操作,”祝槐好奇地问,“你cu都不烧坏的吗”

    大脑“有时候是会有缺根弦的感觉,不过”

    它忽然停住了话头,讳莫如深似的改口“总之,不会有什么妨碍。”

    “但我想,还有另一个问题。”

    祝槐笑吟吟道“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不会犯错呢”

    与咄咄逼人的内容相反,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格外轻柔,以至于听者在乍一入耳时都还意识不到这径直撕破了维持到刚才为止的虚假的和平表象。

    办公室的氛围骤然坠入冰点,这时候似乎无论再说些什么都会摧毁这岌岌可危的平衡。

    “我从未认为自己不会犯错,”大脑说,“但这与我认为应该尽可能地阻止他人得知此事并不矛盾。”

    “因为我无法确定对方在得知后会做出什么选择,在此之前又是怎样的立场就像你说你不太意外,你又该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在倒向另一边后才得知这种内情的呢”

    “这个问题回答也无妨。”

    祝槐说“毕竟有个话很多的家伙好像对我的挺感兴趣,并且准备反过来站在这边。”

    哇,你还记得啊

    所以可以吗

    04号期待地问。

    祝槐“”

    可以你个头。

    我就知道

    04号幽幽道。

    算了,还是现在这样乐子大点,嘤嘤嘤。

    他装模作样地抹起眼泪,眼见该配合表演的祝槐对他视而不见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作态。他恢复了正常的声音或许只是最适宜人类理解的声波,意味深长地开了口。

    01号是个失败品。

    他说。

    最初那边认为既然要和人类打交道,那还是由人类自己来更便捷。教团在事前已经获得了01号嗯,大概还有其他人的大脑,就直接用来进行了实验。

    但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在收容筒里安静地陷入幻觉的脑体在接受改造和安排后始终拒不服从,所以在几次实验未果后就开始另寻他路而在不久之后,重新回归收容状态的01号设法越狱了。

    它到底怎么做到的这一点,到现在好像也是个谜啊,不过这都是我上岗前就发生很久的事了,我也只是听说了个大概,你要不帮我问问

    祝槐没搭理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提议。

    透过营养液与圆筒筒壁,她看着对面那个半圆球状物,无端产生了一种被注视着的感觉。

    它似乎完全清楚她正在与k交谈的事,就像那时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申请过骰的一瞬间。

    “你是谁”祝槐问。

    这乍听起来与刚才的某个问题差不太多,可在场的两个人类或者说曾经是人类的生物都清楚它的意义不同。

    “我说过,我已经忘记了。”

    01号给出的仍然是相似的答案,“而且,我想这并不重要。”

    “在我逃脱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要做的是什么。可很遗憾,尝试了这么久之后,我还是发现这一切是无法停下的。”

    “我可以接受这一点,但不代表别人可以,”它说,“我更不知道你会做出怎样的事,所以”

    “你选择一开始就掐灭危险的苗头。”祝槐说,“继续。”

    大脑为她抢话的行为沉默了两秒,才重新道。

    “所以我选择牺牲必要的代价。”那陈述时的电子音呈现出一种带着温和的冷酷,“另一方面”

    “如果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怎样也无从说起改变。”它说,“那无知才是幸福。”

    “真难想象这竟然是一个从那些家伙手里逃出来的人说的话。”祝槐不失感叹地说。

    喂

    04号显然有点不满自己也被一并归进“那些家伙”里。

    “大家都很疲惫了。”大脑说,“长年累月地经历那些,不光是肉体,对精神也会造成毁灭性的伤害,用生不如死来形容都不为过。”

    “一旦知道自己所遭受的恐怖永无尽头,并且为了对抗它们作出的努力可能在不久后的未来就不存在任何价值我相信还是会有一部分人坚持下去,但更多人会完全失去支柱。”

    “这不是意志不够坚定,而是这就是最正常的人性。”

    与其因为即将到来的毁灭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相信黎明会到来直到最后一刻。

    祝槐“要是我说我有办法呢”

    她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连01号吐出的机械音都带了一点很隐蔽的怔愣,“什么”

    “诚然,”祝槐说,“人类实在很渺小。”

    “但我想”

    “说不定就是太微不足道,”她笑笑,“反而因为对方的轻视在夹缝之中存活下来了呢。”

    大脑“你说的方法”

    “目前还在猜测阶段,要实施恐怕少不得合作和帮助。不过,其实我想谈谈最开始的话题。”

    祝槐顿了顿。

    “你不会以为我之前说护短是随便说说的吧”

    大脑“”

    “你的经历和立场都与我无关。”她站起身,“有时候我确实准备稍微抓住一点眼前的东西。”

    刚走到旁边,祝槐就发现了横亘在她复仇之路上的第一个难题这收容筒的构造相当精妙,初次上手还真搞不定。

    好消息,我知道怎么开。

    “谢谢,”祝槐由衷道,“有你真好。”

    我的荣幸。

    大脑“”

    “事实上我不是不接受同态复仇但是你要做什么”

    “没事,”祝槐说,“不会死的。”

    她在04号的手把手指点下打开了筒盖,顺手提起旁边的电线一剪刀剪断了它。

    “我知道你没有痛觉神经,”她道,“所以大概就是水烫那么一点,刺激那么一点你不会介意的吧”

    半晌,完成简要检测和基因提取的一行人在走廊和已经等在那里的祝槐碰了面。

    “看起来你和指挥部那些人聊得不错”维尔莱特奇怪道,“刚才维修部的是不是因为电力系统故障过去了,怎么回事”

    祝槐“啊”

    “不知道,”她一脸迷茫地说,“跳闸了”

    “下个行动目标应该马上就下来了。”

    祝槐说“是那个据说很有名的医药公司。”

    塞缪尔的神情立时有些微妙。

    不单单是他,在场除了还不完全清楚渊源的郁双以外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她在说什么。

    邪神栖身的小岛上叛逃的蛇人,曾经在某座死城活跃的新兴公司背后的资金流,还有,指导实验却抛弃了橡木镇的总部一切总离不开一个盘桓在背后的影子。

    “你说伐鲁希亚”

    维尔莱特皱起眉,“实话实说,我们不想下手是不可能的,但”

    “世界树是登记在明面上的组织,不能轻易出面,”祝槐托起下巴,“不过无关人士的私下行动应该就没问题了。”

    “还是暂时称为来访好了。”

    祝槐说“如果我没猜错,他们正好有我想要的东西。”

    她笑盈盈的目光落在刚拿到手的档案上,上面打头的第一栏就印着伐鲁希亚的标志。

    笔直的杖身上两蛇交缠,本该作为医学象征的蛇杖作了不小的改动。漆黑的蛇信弯曲细长,倒还是更像正在嘶嘶吐信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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