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约定 漫长的告别

    猫爪压弯了草叶。

    多年来无人问津而稍嫌厚重的茎秆在肉垫下作弄出簌簌响声, 在这漆黑夜色里又平添了几分吊诡。

    一只猫当然是可爱的,可当它们成群结队地密集出现, 就难免令人隐隐有些头皮发麻。

    但好在它们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攻击性, 只是审慎而警惕地端详着这群不速之客。一双双透亮圆润的眼珠盯紧了眼前的人类,在发现他们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后就不紧不慢转向在场唯一一个同类,纵使猫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却无端透露出了一句话

    “你闻起来和我们不太一样”。

    黑猫“”

    这诧异哪怕是不通猫语的人类也看得出来, 楚望舒在它转头作势要喵喵叫着挠人的一瞬间眼疾手快地拎起了它的后颈,动作熟练到令人发指,只留下四只爪子疯狂抓着空气。

    黑猫“”

    反了

    在猫群中独树一帜的伊斯猫在乱挠一通后终于冷静下来,它被楚望舒重新放下在草丛间,很快就有另一只短毛猫凑上前来。那领头的灰猫有着豹子一般的斑纹, 额头上甚至有个状若圣甲虫的图案, 后面的猫群不约而同地没有俯身也没有哈气, 在之后就又向后退了退。

    这像极了互相确认身份,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然后就这样静默地对峙着。同行的几人对视了一眼,谁也拿不准要不要上前一步,但很快,灰猫主动迈过两步, 它伏低身体,从嗓子眼发出低吼声,这才再次直起了前腿。

    祝槐扬眉, 望向那只埃及猫,它看起来和刚才大不一样了。

    月光透过林间的碎叶落在眉宇之间的斑纹上,凭空照出一层淡淡的光辉,本就灵动的猫眼此刻竟然显得有些超然物外的睥睨就仿佛身形更矮小的根本不是它, 而是眼前的这些人类。

    “你们还是来了。”

    它说。

    那声音并非是从猫的声带发出的,更像是某个正在旁观的存在径直依托它开了口。同时响彻在每个人耳边和脑内的女声是柔和与高傲的矛盾体,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空灵感,光是听着就让汗毛一根根地炸立起来。

    这要是搁在游戏里,k肯定会让他们进行意志检定江北然头皮一麻,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人类已经不占优势了,”祝槐笑道,“就还是不要丢掉守约这个为数不多的优点吧。”

    “我很高兴你们会这么想。”

    它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可以称之为高兴的情绪,或者干脆说不存在一丁点起伏。

    “毕竟这对我们接下来的交易很有帮助。”

    “也许我该高兴你们同样愿意把这个叫作交易,”祝槐说,“毕竟交易的双方是站在平等地位上的。”

    尽管他们都清楚本质上并不。

    “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站在一样的出发点。”

    埃及猫说“按照你们的交往模式,报上自己的名讳或许会显得更有诚意一些。”

    “巴斯特,以人类的语言姑且是这么发音吧。”猫之女神如是道,“我希望你们可以带上这里的一只猫,虽然它们无法同你们一起进入游戏,但可以充当使者让我掌握你们的动向。”

    祝槐笑笑,恐怕是写作使者,读作监视吧。

    不过多一双眼睛也没什么,在场的几人倒是都毫无异议,伊斯猫警告地看了望舒一眼。

    望舒“”

    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我猜我们已经拿到信物了,大概。”只要世界树那边足够靠谱,罗曼摸摸下巴新冒出的胡茬,“还要做什么”

    “你们用不着再做别的了,”巴斯特说,“记住一句话。”

    “既是终点,也是。”

    它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祝槐身上,“纳茜会喜欢你的。”

    祝槐挑眉。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我还想问一件事,”她静了一瞬,开口道,“你们的话应该或多或少有些风声吧,去另一个疑似地点的人怎么样了”

    皮毛熠熠生辉的灰猫侧过了那线条优美的脖颈。

    “你应该知道的。”它说,“就算是一体两面,亚弗戈蒙从不会那么仁慈。”

    楚望舒“等等”

    他已经察觉出这人猫交谈之间不和谐的微妙感,但在谈话已然接近尾声的此刻,惜字如金的猫之女神似乎并不打算再多费任何口舌,无光照射下也依旧莫名狭长的猫瞳显得娴静而妖冶。

    它只是似有若无地用视线扫过了眼前的这几名人类,像是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又像是他们的身影从未映入过它的眼帘。

    “闲话就到此为止了。”

    “它”的语气在此时终于多出了一些慈爱,“这副身躯难以承载太久的负荷。”

    “我从不寄希望于人类,”灰猫幽幽道,“但我认为你们至少做得到你们可以做的事。”

    它的话音在后半句话时就已经趋于缥缈,时至最后一个字时也逐渐消散。午夜林间浓重的水汽叫人分辨不清身边是否有什么轻飘飘地快速掠过,可能够确信的是,只不过短短一刹,那双金灿灿的猫眼就褪去了原有的光辉色泽。

    埃及猫的坐姿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周身气场却已截然不同了。额上的圣甲虫纹样突兀地消隐无踪,黑亮的瞳仁也变得圆润,再张口时飘出来的只有一声毫无威慑力的猫叫。它俨然恢复了寻常野猫的模样,不过警觉又陌生地瞥他们一眼,旋即转身回到了同类的族群中,重新成为了黑压压影子其中的一员。

    众人“”

    走、走得好快

    猫之女神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余下的人类还在大眼瞪小眼。而猫群之中,另一只虎斑猫缓缓出列,步履不紧不慢地站在了他们面前,刚经历过一番对谈的几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楚望舒还在拉着“哇呀呀呀”示威的伊斯猫好让它物理冷静,罗曼就主动上前,刚一伸胳膊,猫咪便轻巧一跃,三下五除二地攀上了他的肩膀,安静地蹲守在上面,让他带着自己和他们一起离开了这处不同寻常的洞穴。

    来这里的目的已经大抵达成,自然也没了继续待着平白耗费时间的意义。一行人面面相觑一番,在猫群开始重新向着栖身山洞鱼贯而入时也不约而同地返回了来时的小径,路上寂静无言,各自心里琢磨的都是巴斯特几句似是而非的暗示,还有明摆在他们面前叵测的命运。

    “终点”

    当关上车门,罗曼在嗡嗡作响的引擎声中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莫比乌斯环”

    “是不是有点浅显了”楚望舒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纠着眉头,“不过大老远地把咱们叫到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白来了,我这专业不对口啊。”秦琨大咧咧道,“虽然说知道点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我只想说谜语人滚出”江北然后知后觉地想起车后座上还有一只猫,“咳。”

    蓝亮的猫瞳在后视镜中幽幽注视着他们,虽然它会不会告小状还是未知数,但当着人家的面说神明不是总归是令人尴尬的。祝槐倒是显得毫无这方面的顾虑,她在上车后就环抱着双臂倚靠车窗凝望起森林中的夜景,听到这里才插话进来

    “也是为了确认我们合作的诚心吧。”

    她漫不经心道“毕竟和奔现聊上几句总比单纯网恋靠谱差不多。”

    其他人“”

    “哪里都差很多吧”江北然忍不住吐槽,“不过这么说倒也确实”

    符合神明眼中的代价和人类眼中毫不对等的作风。

    “只算一方面吧。”祝槐了然在场所有人没有说出口的这后半句话,她笑笑,“我还是相信有别的用意的。”

    她也在思考那句话的含义,其所代表的谜底可能正是不日后的阿克琉斯之踵,巴斯特选择在此而非由乌塔尔直接告知的原因恐怕是因为就算04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在那个世界的交流仍处于那个庞大体系的管控之下,还不如在自己的“地盘”上更妥当些。

    坐在这里干想显然得不出任何有益的结果,总有些细节是得设身处地地经历过了才寻得到端倪。她的目光虚虚定在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风景中央的一点,瞧不出任何悲喜,整个人在树木落影下拢上一层难言的静寂。

    楚望舒冷不丁在后视镜里看到她嘴角噙着的笑意,心里突地一跳,先前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又冒了出来,酝酿出些许莫名的不安。

    “你看起来倒是有点想法了。”

    他谨慎道“怎样行得通吗”

    其实他第一时间想问的、包括其他人真正关心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是这个问题。死亡的阴霾仍然久聚不散地笼罩在他们头顶,而其中风险最大的,不消说,自然是那个被神明青睐的人选。

    可惜未说出口的担忧到了某人那里就成了四两拨千斤的轻飘飘。

    “大概吧。”她笑眯眯地说。

    江北然“这算什么回答啊”

    “真正去做之前又哪来十拿九稳的把握呢,”祝槐却只是道,“非要说的话”

    她的视线不经意地瞥向遥远的天际,语气倒是丝毫未改的轻描淡写,“和命运一刀两断的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总不能白白放着它溜走吧。”

    “不过”她又笑起来,“在那之前就各回各家吧,反正也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了。”

    其他人的眼神一时都有些古怪,但很显然,某位欺诈师不想说的话,别人或者说特定人选之外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不可能撬得开她的嘴的。江北然挠挠头,只得作罢,于情于理都默认了她所说的这个选择。

    毕竟是明摆着前途莫测的命运,那么在“赴约”之前,就总有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

    “呃”他犹豫道,“我在想要不要回去”

    “哪怕只有一天应该也来得及。”说到后面,他的语气也更加坚定起来,“我想回去一趟,到时候可能就直接在那边进入游戏了。”

    他下意识地去看祝槐好去征求对方的意见,后者耸耸肩,做了个“一切请便”的手势,居然也莫名其妙地因此松了口气。

    江北然当然不会明说自己无端地获得了某种安全感,而楚望舒的胳膊肘靠在方向盘上,手背支着下巴出神,此刻才同样开了口。

    “我也有点事得处理,”他幽幽道,“不知道时间够不够,这两天应该是忙不过来了。”

    祝槐“”

    “你们都看我做什么”她奇道,“我不是说了各回各家了嘛”

    江北然“真就这样”

    祝槐“那不然”

    “我还以为要有点别的准备呢,就,哪怕是心理上的准备。”连社会都没有踏入过的大学生忧心忡忡,“毕竟这次怎么说也”

    “正式开始前什么都说不准,想再多也是自己吓自己。”祝槐耸耸肩,“还不如该吃吃,该睡睡,遇到状况随机应变就完事了。”

    不那根本就是放松过头了吧

    “正所谓最简单的计划才是最难攻破的计划嘛。”她笑着说。

    “有理。”

    只有罗曼摸摸下巴,“这种时候还是先顾好自己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吧。”

    “毕竟人生在世走这么一场,”他深沉道,“可不能直接不告而别。”

    楚望舒“”

    “住口。”他两眼发直,“我已经不想听你们继续立fg了。”

    汽车的引擎轰鸣声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拉扯出一曲单调乏味的独奏曲,前面就颠簸了一程的众人此时都有几分犯困,靠在自己的座位上要么小睡要么假寐起来。楚望舒在换班的时候就休息过了,这会儿倒是很有精神头,车子就这样在空旷的马路行驶了下去。

    从乡野回到城市的标志永远是几盏影影绰绰的霓虹灯,五光十色的灯照很快在蒙蒙亮的天际映衬下褪了色,周围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整条路上只有他们孤零零的一辆面包车,三三两两地出现了其他轿车的影子。

    等由郊区返回市内,太阳也浮现出了些微边角。整整一夜过去,就算是在车上歇了会儿也根本睡不好,最后一个被叫醒的江北然睡眼朦胧,快把头发挠成乱糟糟的鸟窝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立马闹了个大红脸,赶忙跟着下车去收拾自己行李赶连夜定好的飞机去了。

    “悠着点。”祝槐临走前摆摆手,“我看你这拼命三郎是还不准备睡啊,小心还没进游戏自个儿先猝死了。”

    “能不能盼我点好。”楚望舒哭笑不得,“放心吧,我有数,又不是机器人,这不得忙完回去睡个十几个小时再说。”

    “而且你到底哪来的资格说我拼命”

    “行吧。”祝槐笑眯眯道,“那就到时候再见了,提前说句晚”

    “啊。”她看看天色,“早安。”

    楚望舒“啧。”

    他看着对方走远,要不是刚才的打断和无视过于刻意,以她惯用的手腕,他还真瞧不出这完全不想继续就此谈话的心思。

    二人独处的时候借机再打探两句的计划也泡了汤,楚望舒倒车往反方向开去。为了节省时间,他将其他人送回的都是离家最近的车站,这边刚好和他自己的目的地顺道,几公里过去,要不了又经过两三个街口就渐渐看到了熟悉的招牌。

    “诶,院长,”一走进这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宠物医院的大门,前台值勤的员工就笑着打了招呼,“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早。”

    楚望舒忍着打哈欠的冲动走过去,抽出旁边墙挂上的文件夹翻看了两眼。

    “还没换班呢”他随口寒暄一句,接着便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我可能得出个差具体情况和时间都还不一定,能转的事情先找人接手了,别临了闹个兵荒马乱。”

    “能乱成什么样啊,”前台不以为意,“不就出差几天嘛,放心啦,我们会看好店的。”

    楚望舒笑笑,并不作答。

    “我进来得挺及时啊。”他瞥瞥窗玻璃上的水珠,“不愧是夏天,雨说下就下了。”

    临近“决战之日”,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哪怕是小雨也未免是有些不吉利的,阴沉沉的天色有如化作实质的阴影。

    淅淅沥沥的雨丝落在肌肤上凉丝丝的,在地上也淋出稀疏的水渍。郁双蹲在墓碑前,仔仔细细地擦去了沁到刻字里面的几滴水珠,又盯着看了两秒,忽然闭上眼双手合十地碎碎念起来。

    “希望陆叔叔不要有事,希望大家不会有事再见了爸爸明晚我就要远航不对,虽然抱歉让你在地下还要加班但总之务必保佑了”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也变得坚定和平静了一些,“就算不想让我担心也不应该那么瞒着我吧算了,我还是太自以为是了,真正参加进去以后就感觉自己完全在拖后腿我,不想再发生那种事了。这次我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做得比上次更好,你听了也会鼓励我的吧就像以前一样”

    “我在来的路上还吃了路口那家的鸡蛋饼,老板刚支好锅,看见我吓了一跳。他家摊子换儿子接手了,味道倒是没怎么变”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再也找不到什么自言自语的话题才静下来,即便是这样也没有急着离开的打算,而是抱着膝盖保持这样的姿势发起了呆。

    雨势很给面子地没有继续变得更大,不过时间久了,地面上的细小湿渍总归是更密集了点。不知不觉之间,郁双忽然发现头顶浸透发丝的湿意停了下来,她望着投在面前的阴影,就听到旁边的人开了口。

    “你也不怕感冒。”

    男人的语气却听不出任何责怪之意,“就知道你在这儿,怎么一大清早跑过来,昨晚没睡好”

    说着,他就在她旁边蹲了下来,手里的黑伞还是稳稳地举着,没再让一丁点雨点飘进来他自己的肩膀倒淋湿了一小片。

    “能睡好才有鬼吧”郁双扁扁嘴,“还说我呢,你自己好到哪去,我偷摸出门的时候可还看到你房间灯亮着呢。”

    陆鸣“”

    “可不兴揭短啊。”他咳了一声,“走了走了,你这出来伞都不带,还穿这么薄”

    “哎呀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啰嗦,”深谙他唠叨套路的郁双当机立断地捂住耳朵,“我忘了嘛,这天说变就变,天气预报还说今天是个大晴天呢。”

    “总之先上车暖和暖和。”陆鸣看着她还流连在墓碑上的目光,忽然福至心灵道,“过几天再一起来看你爸。”

    郁双“真的”

    陆鸣“真的。”

    她的视线立刻转回来,仿佛在确认这句保证的可靠性一般地连连上下打量,“那拉钩。”

    陆鸣“”

    “多大的人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他忍不住道。

    郁双“拉钩。”

    “拉就拉,拉拉拉。”

    俩人撑着同一把伞在蒙蒙阴雨中越走越远,独留下供台上的一盒点心和陆鸣从怀里摸出来的几个苹果和橘子。飘落的雨点在光滑平面上划出水痕,汇成细小的溪流向低处流去。

    俞若洋趴在窗户跟前,看着水珠爬成一道道小虫似的蜿蜒小路,他旁边就是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没拉严实的拉链口处还露出了薯片包装袋的一角。

    “仔仔呀,这个也带上,”吱呀一声,老人从房门后探出头来,“拿去和小朋友一起吃。”

    俞若洋“”

    他该怎么解释所谓的“小朋友”其实绝大多数都比他大一轮了呢。

    “不用啦奶奶,这些都够了。”他露出一个标志性的乖乖牌笑容,“我就去同学家住两天,他家爸爸妈妈还说要做大餐呢,哪还有肚子吃呀”

    老太太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是笑得和蔼,“那路上当心安全,早点回来,奶奶给你做排骨吃,啊。”

    俞若洋“哎”

    他父母都是独生子女,祖父母又都走得早,如今收养他的这对老夫妇血缘关系上是远了些,待他却是如亲孙般的视同己出。

    “您和爷爷也注意身体。”他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我回来帮您一起打下手。”

    老太太笑了。

    “好嘞。”她点点头。

    他背着书包,转身走出了大门。

    门扇落锁发出有些浑浊的闷响,将安宁和平静关在身后,也将一切风雨挡在铝合金之外。江北然的手还搭在指纹锁上,他就在路上凑合睡了一觉,到现在都两眼发晕没缓过劲儿来,但在听到从客厅传来的脚步声后立刻精神奕奕地抬头,正巧撞上了女人的视线。

    “哟,瞧瞧是哪个大忙人。”她嗔怪地说,“不是说去外省有事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想你们了呗,回来看看。”江北然连忙讨好地笑道,“我爸呢”

    “老样子,书房。”江母道,“那咱们今晚走着,出去聚一个”

    他家的家庭氛围一向不错,说说笑笑的就把话题带了过去。江北然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他的演技还是有不少进步的,转头又露了笑脸去跟才摘下眼镜的父亲打了个招呼,主打的就是一个完美好儿子。

    他最后还是没抵抗得住睡神的猛烈攻势,一头栽在床上补了几个小时的眠。等到出门已是华灯初上,远处高楼大厦的一扇扇窗户都亮了起来,遥望着那些万家灯火,不由得升起一种模模糊糊的奇怪感觉。

    不像责任感,也并非使命感,他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事自觉没有什么自信也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但看着或明或暗的狭小窗口,想想在那之后努力生活的人们,他还是有一种希望这样的安宁永远持续下去的隐约冲动。

    江北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三两步跟上父母的步伐,表情如常地应和起他们的问话。

    至少他不想留下什么遗憾。

    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祝槐独自靠坐在长椅上,临近傍晚,公园小径上早就不见几个行人了。树叶草丛间响起了微弱的蝉鸣声,她托着下巴,看那些在夜风吹动下宛如在窃窃私语的细碎阴影。

    空旷的园地,鬼魅似的影子,还有不知从何而起的沙沙声这景象搁正常人身上,就算不害怕也多少得有几分发毛。祝槐倒是一如既往地不走寻常路,她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机的通话界面上,也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都做什么,半天也不见有接的迹象。

    屏幕颜色忽地一闪。

    祝槐挑挑眉,也将手机放到了耳边。

    “哎呀,”她笑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你接电话了”

    “别贫,你最好是找我有事。”对方显然困倦得直打呵欠,“我昨晚刚接了台手术早上又接一台,好不容易睡会儿你这就打过来了”

    “有事,”祝槐认真地说,“天大的事。”

    她严肃的口吻也让对方不由一凛,结果下一秒就听到“今天星期四,v我50。”

    姜薇“”

    “也行。”姜医生爽快道,“要不你猜猜我现在手边是什么,猜对就给你这么聪明一个人,不会猜不到吧”

    “啊哈哈哈,开个玩笑嘛,”祝槐敏锐地听到那边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果断选择识时务为骏捷,“我这还有点事,等处理完就快回去了,问问你要不要我带点土特产。”

    “真的假的”姜薇警惕,“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不会是那种奇怪的东西吧”

    “不会不会。”祝槐信誓旦旦。

    最多也就是个深潜者而已啦。

    “你别闹幺蛾子我就谢天谢地了。”姜薇可太清楚她那满肚子坏水的小九九了,完全不吃这套,“对了,白鹄是不是在你那儿,他临走前还跟我说了一声。”

    祝槐嘴角的笑意停顿了一瞬间。

    “是啊,人一来麻烦也跟着来了,”她语气如常道,“我巴不得他赶紧回去呢。”

    “说到底虽然我不太想打听这种东西,”姜薇问,“但你们是不是偷偷在背地里捣鼓些什么呢可别是什么回引火上身的事儿。”

    祝槐挑了下眉。

    她有时也会惊讶于这位老相识的感觉敏锐,大概是生活在灰色地带的人们趋利避害的本能,不然又怎么能安然无恙如此之久。

    “怎么说呢”她换了个更随意点的姿势,“说是和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也不是不可以。”

    对面的女人显然也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氛围,弥漫开的是心照不宣的寂静,电话里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不到,能辨认得出的只有忽远忽近不清楚距离的虫鸣。

    “算告别”姜薇开玩笑似的问,“还是算感慨”

    “算新的开始。”

    祝槐笑眯眯道。

    “反正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了,”她轻快地说,“不如闲来无事骚扰一下老朋友,想来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姜薇温温柔柔道,“我怎么会把你脑袋拧掉呢,不会的。”

    祝槐“”

    呜哇,好可怕。

    “说正经的,”姜医生问,“把握如何”

    话虽如此,她们都知道,她会打这么一通电话本就说明了问题,祝槐倒是不在意,“九一分吧。”

    九死一生。

    不过,是很符合她美学的赌局。

    姜薇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我是真讨厌你那么个死犟的性子。”她说,“只能这么说了吧旗开得胜。”

    祝槐笑笑。

    “借你吉言啦。”

    两人都不是喜欢在无用话题上多寒暄的类型,有时候寥寥几句的交流就足矣,祝槐挂掉电话,胳膊肘搭在椅背上,又琢磨起下一步能采取的举措。

    她丝毫不觉得此时此刻的处境有多寂寥,前半生的孑然一身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现在这样反而能让她安安静静地思虑问题。她专注力又强,多线程虽然处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但单线程才是真正的舒适区。

    只可惜很不巧,大半夜的公园居然突然有人打断了她的沉浸式思考者体验。

    “劳驾。”

    来人语气还挺客气,于是祝槐头也不抬地应道。

    “捡到钱包左转派出所,引火烧身想灭火右转跳喷泉水池,如果都不愿意,这边的建议是直接上天。”

    对方“”

    对方“”

    “哎呀,别的不清楚,”他似笑非笑道,“看来我在这里不怎么受欢迎啊。”

    祝槐闻言扬眉。

    她抬眼望向前方,树荫之下站着个身形大半都与黑暗合二为一的男人。他皮肤黝黑,典型的埃及人样貌,面上捉摸不透含义的笑意未改,单手插兜地闲闲倚着旁边的栏杆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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