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仪冯氏是皇太后的侄女,选入宫中的妃嫔,便以她出身最高,容貌也最为美丽。
错非她的父亲是庶出,又曾因故获罪,或许可以一望皇后之位。
嬴政不在乎门第和嫡庶。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秦王室的祖先,是给周王朝养马的秦非子,也没高贵到哪里去。
嬴政也不在乎容貌。
他见过,亦或者说拥有过的美人,多得像天上的繁星。
他只在乎两件事——忠诚和能力!
嬴政摆摆手,示意侍从们退下。
离得稍远一些的宫人们屈膝见礼,继而退下,稍近些的内侍们脸上却流露出迟疑的神情。
最后,是年长些的内侍全宁近前,低声规劝道:“陛下,先帝的孝期还未结束……”
冯昭仪的脸倏然红了。
嬴政目光在名叫全宁的老内侍身上微微一定,又淡淡在其余几个内侍身上一扫:“朕知道,朕只是想跟昭仪说说贴己话罢了,绝不会有失礼之处。”
全宁这才告罪一声,带着几个内侍出去了。
高大的朱红门户闭合,带着一阵细微的幽风,侍从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嬴政唤道:“冯氏,过来。”
“是。”冯昭仪听他这样称呼自己,微微正色几分,近前去屈膝道:“妾身在此。”
嬴政道:“再近前些。”
冯昭仪便又前行几步,与他只距离一臂之隔,有些羞赧的垂着头。
嬴政坐在围椅上,掌心向上,向她面前伸出手去。
冯昭仪略略一怔,旋即恭顺的将手放到他掌心,自然而然的前倾身体。
嬴政道:“昭仪,你想做皇后吗?”
一语落地,宛若惊雷。
冯昭仪猝不及防,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哆嗦,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仓皇后退。
想不想做皇后?
想。
怎么不想?
能做一国之母,谁愿意屈居人下?
她是家里的嫡女,但因为父亲只是冯家庶出,身份上终究弱了一筹。
七年前,嫡出的叔父为官不慎,做下祸事,祖父却叫她父亲顶罪入狱,父亲不愿,但又不敢不从。
虽然最后先帝看在中宫出自冯家的情面上得以赦免,但父亲到底损了声名,背地里没少被人讥诮,更是因此断绝了中枢之路,再无入三省为相的可能。
父亲难掩的苦闷与抑郁,母亲的泪眼与无奈,她都看在眼里,可是一个小小女子,又能如何?
先帝驾崩之后,祖母传召她和母亲到正堂,拉着她的手,柔声说:“从前的事情委屈了你们,我都知道,今次新帝选妃,便送兰若入宫吧。”
冯昭仪的母亲,冯四夫人大吃一惊。
“长幼有序,这如何使得,大哥家中也有女孩儿……”
冯家大房也是有嫡出女儿的,年岁与冯昭仪相当,还略大两个月,只是容貌稍稍逊色些许,不过就身份而言,却要比冯昭仪尊贵的多。
冯四夫人不敢奢望自家爱女入宫为后,但是长房的女儿,皇太后嫡亲的侄女,完全是有这个资格的!
冯老夫人满脸慈祥,摇头道:“治家之道,最重要的就是一碗水端平,先前四郎替六郎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又断了中枢之路,我知道你们难受,必得寻由头补偿你们。”
又提点冯昭仪:“先帝孝期未过,这时候你只能作为嫔御入宫,不过太后娘娘说了,你的位分是这批宫嫔里最高的——九嫔之首的昭仪。新帝龙章凤姿,你得以侍奉这样的君主,也是福气,若能有幸诞下皇长子,有你姑母筹谋帮扶,未尝不可一望皇后之位。”
冯四夫人被这大饼砸的眼前发晕,只是到底尚有几分清明,苦涩道:“兰若虽也是冯家女儿,但到底是庶支出身,皇后之位……”
这话还没说完,冯老夫人便变了脸色,厉声斥道:“糊涂!”
“什么嫡支庶支,不都是我冯家的骨肉?兰若进了宫,难道太后娘娘便不认这娘家侄女?满家至亲,没得搞这些个高高低低出来,倒叫长安取笑冯家门风败坏,兄弟不和!”
再见冯四夫人被训得不敢抬头,冯老夫人这才和缓了颜色:“本朝不重后妃出身,崇德皇后、明悫皇后都是二嫁入宫,明悫皇后连官宦家女都不是,父亲只是剑南道的一个茶商,这出身也没碍着人家母仪天下不是?兰若出身大家,又有太后娘娘在内宫襄助,若是诞下皇子,皇后宝座还不是囊中之物!”
冯四夫人不敢再说什么扫兴的话,唯唯应下。
事实上这事儿也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冯老夫人选了人出来,宫里皇太后点了头,别说是她,连冯四爷都不能违逆。
只是回了自家院落之后,冯四夫人到底心有不安,悄悄叫了心腹陪房过来:“既选了兰若入宫,长房珠娘必然先已经许了人家,否则传到外边去,岂不是叫人觉得冯家轻看天家,不愿许嫁嫡支女?你悄悄去打听,看珠娘究竟许了哪家。”
陪房应了,许久之后来回话:“许给了左监门府上将军常家的长子为妻。”
晚上丈夫回来,冯四夫人便问他:“左监门府是干什么的?”
冯四爷有些诧异的看了妻子一眼:“左监门府主宫城门禁,你问这个做什么?”
冯四夫人低声将事情原委同丈夫讲了:“你说这里边是不是有事儿啊?”
冯四爷身在官场,想的比妻子更远,只是左右思量,怎么也猜不透蹊跷何在,只得劝妻子说:“倒也不必疑神疑鬼,备不住就是太后娘娘求个心安罢了。”
他声音压得更低:“先帝没留下子嗣,娘娘也无所出,新帝又已经登基,娘娘即便有心,又能翻出个什么浪来?选兰若进宫,也是想在新帝后宫里边安插个人手,若兰若有了来日,她晚年也有个人陪着排忧解闷。”
冯四夫人哼了一声,心底怨气翻涌:“这么好的饼,娘娘怎么不给嫡亲的侄女吃?珠娘若进宫,必为皇后,何必如兰若这般苦熬!”
这话一说,冯四爷比谁都难受。
都说是至亲骨肉,可长房、三房、六房跟宫里太后才是一个娘生的,要说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能越过那三家去,他肯定是不信的。
也只能苦笑道:“大抵是新帝年将而立,又是宗室过继,不与娘娘十分亲近,怕直接安排妻室,惹得新帝不悦,伤了母子感情吧,兰若入宫为昭仪,进可攻,退亦可守。”
说到最后,也不禁黯然起来。
归根结底,无非是用他的女儿去做棋子,试探帝心深浅罢了。
冯四夫人见状,也只能往好处想:“兰若再不济,总也是冯家女,有太后娘娘在,总不会吃什么亏,只盼着真如老夫人所言,诸事顺遂吧。”
冯四爷无声的叹了口气。
第二日冯四夫人就开始给女儿紧急补课,宫里皇太后也送了教导的女官前来。
为着庶支出身所蒙受的不平和七年前四房所遭受的委屈,冯兰若心里边也憋着气,再见大伯母和堂姐珠娘来贺喜时脸上都带着几分妒色,恭贺的话也裹挟着酸气,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得意,倒真是对于入宫后的生活有了几分憧憬。
她此时的想法很简单,进宫,得宠,诞下皇子,登上皇后宝座,给阿耶阿娘争一口气!
只是想归想,说出来就是傻子了,这时候嬴政遣退侍从,明刀明枪的问她:想做皇后吗?
她怎么可能不吃惊畏惧?
冯兰若有些不安,唯恐新帝觉得自己依仗皇太后撑腰眼高手低,但要是说不想当皇后——这肯定是假话啊!
妾者,立女也,天下女子,若能为妻室,谁愿意低人一等?
她一时踌躇起来,心底不安翻涌,不曾做声,被握住的那只手心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湿意来。
嬴政淡淡一笑,道:“昭仪,这是朕与你第三次见面,朕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才开门见山的同你说这些。此事朕只会问一次,你最好认真回答——想,还是不想?”
冯兰若咬了一下嘴唇,定声道:“想!”
“很好。”
嬴政点点头,松开了她的手:“那朕来告诉你最要紧的一件事,中宫是与天子荣辱与共,而非兴庆宫。你明白吗?”
兴庆宫,便是皇太后的居所。
冯兰若脸色微变,仔细思忖之后,又点头道:“是,妾身明白。”
“冯家可以送很多个女儿入宫,但皇后只能有一个。”
嬴政道:“你最好是真的明白。”
冯兰若郑重其事的屈膝行礼:“陛下,妾身明白。”
嬴政注视着她的面孔,良久之后,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冯兰若见状难免心生不安,正待请罪,却听他忽然开口:“说一说你入宫前的事,你是怎么被选进宫的,冯家教了你什么,进宫之后,太后又对你说了些什么,事无巨细,一一讲给朕听。”
冯兰若心下愈发奇怪,只是略一思忖,又不觉得此事会与冯家有何害处,遂将自己得知被选入宫中之后的经历一一讲了。
讲到某处,新帝忽然问她:“冯家四房与长房不睦么?”
这事儿原本是冯兰若淡化掉了的——她不想叫天子觉得自己一开始就在倾诉中掺杂私货,为替自家张目而指责长房。
当年之事乃是家丑,闹大了丢脸的是冯家,她跟阿耶阿娘都是冯家的人,脱不了干系的。
只是这时候新帝问了,她便老老实实的回答,将原委讲了出来。
嬴政倒因此高看她一眼:“继续说。”
冯兰若应声。
半晌之后,嬴政再度打断她:“你长房的堂姐,素日里行事如何?”
冯兰若被他问的一怔,顿了顿,才有些不情愿的道:“很周全妥帖。”
嬴政若有所思。
空间里朱元璋“啧啧”两声:“问题这不就来了吗?宫里边太后是个泥塑菩萨,宫内宫外没人说她不好,冯家老大在官场上也颇圆滑,养出的女儿从前也一脉相承的行事‘周全妥帖’,可怎么就没崩住,赶在堂妹被选入宫的时候跟她说酸话?妒忌堂妹有福气进宫为妃,自己却只能嫁给臣子,心里边不平衡了?”
李元达哼笑道:“只怕妒忌是假,打消四房疑心,叫堂妹高高兴兴的嫁进宫才是真的。”
刘彻品了品,说:“把‘高高兴兴’四个字换成‘傻乎乎’完全不违和啊不违和!”
李世民抚着下颌,不得其解:“可是没道理啊。皇太后当初能压着异母弟弟给同母弟弟背锅,可见不是什么善茬,事情过去六七年了没想起来补偿人家,这会儿‘咣当’一下子良心恢复了?我怎么这么不信呢!除非——”
嬴政冷笑着接了下去:“除非在他们看来,进宫根本就是一条死路,冯兰若就是那个被选中的送死鬼!”
朱元璋唏嘘道:“瞧始皇这皇帝当的,孝期二十七天都没出,头顶上就一堆幺蛾子,朝臣们不安分,皇太后暗怀鬼胎,过继一事也是疑影重重……”
李元达跟李世民闲来无事,找了张桌子对坐弈棋:“嗨,小风小浪而已!”
李世民道:“朝臣再不安分,能比六国副本难打?皇太后肚子里的鬼胎就算有二十岁那么大,搁始皇亲妈面前那也就是洒洒水啦!”
嬴政额头青筋猛地一跳:“这话朕听着,并不十分高兴。”
刘彻幸灾乐祸道:“嗨呀,起码这一局没人在旁边帮皇太后拽车轮,你想开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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