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娘辗转将刘彻的意思告知母亲和姐姐, 太子妃与成宁县主闻讯皆是一惊。
真就什么都不做,等着颖娘出塞和亲
这如何使得
先帝之时,也曾经有公主和亲塞外, 只是出嫁不过一年,便香消玉殒, 而颖娘即便自幼刚强一些,武艺不俗,真到了塞外蛮荒之地, 一个人的力量又能起的到什么作用
太子妃即便沉着, 此刻也不禁有些心跳加速,而心腹却在此时, 低声道“皇孙说, 当局者迷。宫宴之上,天子说了那么多话,最要紧的难道是以定安县主为公主,和亲塞外吗”
太子妃原本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
当然不是。
只是因为天子将东宫之女出塞和亲的消息放在后边,而后又一一问询诸王的态度,所以才让人觉得此事格外要紧罢了。
但实际上, 这只不过是一场和亲。
成与不成,受到影响的也只会是东宫与颖娘。
真正要紧的,却是天子只短暂的提了一嘴的那句话。
朕决意于今年立储
但是在和亲这件事的作用之下, 这句话的影响被有意无意的削弱了,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觉得
噢,天子终于决定要立储了
那很好啊。
毕竟天子也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偌大的帝国后继无人,这怎么可以
楚王燕王无了,信王吴王凉了, 那咱们剩下的亲王们好好表现,争取将这个大饼吃下肚不就完了
在这之前,连太子妃都是这么理解的。
但是就在方才,听心腹说完“当局者迷”四个字之后,太子妃脑海中电光火石间闪现出一个想法立储跟公主和亲,这两件看似无关的事情是联结在一起的
公主和亲这件事情,本质上是作为一个考察存在的,天子在以此考量诸王对于此事的见解与应对。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用来筛选储君的题目,所以天子才会依次问诸皇子如何看待和亲一事
而以东宫之女和亲,则是对东宫可能涉及吴王信王一案的敲打
问诸王对于和亲的态度,是考校他们的政见,而问他们对于以东宫之女和亲的态度,是在检验他们的操守
这不是在筛选储君,又是在做什么
可是怎么办
太子妃近乎慌乱的想到春郎,自己的儿子,已经注定不会再有到天子面前答题的机会了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可是就此眼睁睁的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
又怎么能甘心
成宁县主虽然年轻,却比母亲更稳得住,她一把握住太子妃的手,用力的捏了捏“娘,如果真是毫无机会的话,春郎就不会赞同让颖娘和亲了。”
只是她虽看透这一节,到底也是不解“春郎好像认定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给出过天子想要的答案可天子想要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呢天子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储君”
太子妃也是一筹莫展。
君心似海,天子的心思,哪里是能够轻易揣度的
东宫猜不透天子的心思,诸王同样也猜不透。
淑妃虽然伴驾多年,宫宴之上奉承着附和了天子几句,但天子的真正心思,她也是猜不到的。
宫宴结束,诸王心里边都在嘀咕,老爷子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间就要把定安远嫁出去
那可是亲孙女啊
这都多少年没有过和亲的事儿了
再则,虽然天子的孙女多,但架不住东宫的女儿少啊,跟他们这些瘌痢头儿子比起来,东宫在老爷子心里,那可是妥妥的白月光。
皇后在的时候爱敬皇后,皇后病逝之后又把东宫接到身边亲自教养,东宫病逝之后,天子也病倒了,一个月没上朝,之后对于太子妃和东宫的三个孩子也颇看重。
就算是颖娘小的时候不喜欢她,也记得吩咐尚宫局不得轻慢,再之后颖娘在太子妃的安排下在天子面前得了脸,虽然召见的不多,但赏赐却是诸多王府县主之中数一数一的丰盛。
真就为着疑心代王,故意把代王的同胞姐姐打发出塞去送死
虎毒尚且不食子
嗯
在自己心里边偷偷摸摸的说一句这的确是天子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啊
孙女算什么,儿子都照杀不误呢
破案了,老爹日常发疯罢了。
什么,要不要去劝劝
我用命劝吗
还是洗洗睡吧。
时间线来到苏香念被连夜加急审讯之后。
前世代王与定安县主出京祭拜亡父,途中遇袭身故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天子耳朵里。
内卫统领紧急调遣心腹出京去寻代王一行人,自己则亲自入宫回话。
身为天子心腹,他自然知晓不久之前宫宴之上的那场风波,更对于天子为何选定安县主和亲有些了悟,可是
可是谁也没想到,代王死了啊
若真是如此,那吴王、信王之事,只怕当真与东宫无关
既然如此,天子还会坚持要遣定安县主出塞和亲吗
静室里点着香,内侍宫人们宛如木偶一般侍立两侧,而天子正在蒲团上打坐,良久之后,内卫统领才听他淡淡吐出来一句“知道了。”
又问“让人去找了没有”
内卫统领心下微凉,顿首道“已经派了人过去。”
天子“嗯”了一声,连眼睛都没睁开。
近侍察言观色,轻轻朝内卫统领摆了摆手,他便再拜一次,放轻动作,退了出去。
彼时正值深秋,寒风萧瑟,内卫统领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这古朴雅致的静室,垂下眼帘快步离去。
出京去搜寻代王与定安县主的人遇见了赴京报信的差役,道是在返京的必经之路上发现了东宫诸多扈从的尸身,代王不知所踪,定安县主也受了些伤。
前去的内卫闻讯便知要糟,留下一半人护送定安县主回京,自己则亲自带着另一半人去勘察现场。
那明显是途中遇袭的结果,东宫扈从自然并非泛泛之辈,奈何来的也不是善茬,双方经过一场激战,最后还是刺客们以人数的优势获胜。
内卫根据尸体的分布确定了东宫扈从们的策略,大部分人缠住刺客,少数几个人护着代王和县主退走,然而终究是寡不敌众
消息传回长安,群情震惊。
又没了一个亲王啊
且更要紧的是
东宫就此绝嗣了
陈王第一个冲到了皇帝面前,跪在殿外嚎啕痛哭“父皇,大哥只留下那么点骨血啊,如今侄儿去了,您再把颖娘送走让儿子的女儿去和亲吧,父皇”
济王夫妻往东宫去安抚惊闻噩耗之后卧床不起的太子妃,带着自己的幼子给太子妃磕头“我年幼的时候,大哥待我甚厚,我怎么能眼看着他后继无人,香火断绝如果大嫂不弃,以后他就是您的孩子了”
代王死了,诸王悲恸的如丧考妣。
他们既要对天子展示对于兄弟侄子的友爱之心,又要以此彰显自己的仁德堪为世人表率,还要以自己的态度向天子表示自己跟这桩血案无关真不是我干的啊爹
相较于诸王,天子的态度反倒十分平和。
他首先下令晋成宁县主为公主,许婚右威卫中郎将、越国公世子宋祁,然后就有人小心翼翼的提醒天子成宁公主跟齐国公世子还没有和离呢。
继而天子为之惊醒,反手把齐国公府送上了西天。
很好,这很天子。
越国公府接到赐婚的圣旨,心里甚至是有些庆幸的。
作为勋贵,世子又身兼右威卫中郎将这样的要职,他的妻室必然要再三拣选才好,尤其是正值天子晚年,诸王争夺储位,一个不好,或许就要举家倾覆。
齐国公府的例子还不够吗。
成宁公主作为东宫之女,身份上配公府世子足矣。
说句丧良心的话,代王又没了,日后天子之后因此加恩公主,越国公府会因此受益,却不会有因此卷入夺嫡之乱的危险,日后无论哪位亲王上位,都不会亏待这个很可能是仅剩下的、出自东宫的侄女的。
对于成宁公主的加封并没有超乎众人的预料,反而是天子没有顺应诸王用自己女儿替换定安公主出塞,反而坚持原先令颖娘和亲戎狄的决定,更让人觉得惊诧。
诸王都以为天子是因为明旨发下,不好更改,故而才不得转圜,因此很快便有人一波接一波的去哭东宫,愿意替天子承担背信的恶名,甚至于还有位县主,不知道是被爹娘灌了什么汤,主动到殿外请求代替堂妹和亲。
后宫里也是众说纷纭。
有在天子耳边吹风的,有试探着说那个王爷比较好的,上了年纪的宫妃们,譬如说淑妃,则更喜欢做出家常样子,替天子缝补衣裳,亲自下厨做他年轻时候喜欢的菜式,又或者同他谈论起辞世多年的元后
对于内外的一干反应,天子全都是置若罔闻,想听的就略微听两句,不想听的眼皮子抬一下,对方就会温顺的闭上嘴。
定安公主在京中修养了两个月,便以天子嫡女的仪仗发嫁,天子在原定的随行人员之外,又额外派遣了一队内卫,为首的还曾经指点过定安公主的功夫。
但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定安公主将要远嫁和亲,嫁给一个比她大几十岁的大单于的命运。
即便是做正妻,又能如何呢。
儿女牵动着的是母亲的心,而待到那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离开之后,除了太子妃之外,还有谁会记得定安公主呢。
就像不会有人在意,吴王曾经违背祖制偷偷出京也要去探望的那个外室,悄无声息的死在了阴冷的囚室里。
被天子下令前去送嫁的忠武将军唐佐,彼时还是个一十出头的青年,照例巡视过整个队伍之后,他催马来到了公主车驾一侧。
对于新晋成长起来的这一批武将,甚至于他们的父辈来说,和亲仿佛已经是上一代的事情了,虽然近年来边防不似从前那般坚固,但怎么就到了这等境地呢
而车驾之中的少女,此时不过十四岁,幼年时候便失去了父亲,前不久又刚刚失去了双生的弟弟
他对于这位年少的公主心怀恻然,心头更隐隐沉积着一股郁气。
身为武将,不得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却要送弱女子远赴塞外,以求社稷安泰,这是何等的耻辱
回首去想,昔年国朝骑兵驰骋大漠,所向睥睨,也不过是一三十年前的事情啊
唐佐不能再想下去了。
越是远离京城,靠近大漠,那种痛苦便越发明显,像是烈焰一般吞噬着他的心脏,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催马靠近一些,他问守在车驾外问“公主可还安好”
婢女在车驾内回答他“公主安好。”
唐佐听见这个声音,不知为何,居然觉得有些失落。
其实他从前是见过定安公主的,毕竟她同寻常的贵女不同,谙熟武功,精于骑射,先前公主出嫁之时,宫门前也同他点头致意,略微说过几句话。
可是在踏上旅途之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唐佐想到这里,一颗心便好像压了万斤巨石一般,沉闷到近乎痛苦,让他喘不过气来。
几日之后,他们途中停歇,附近州郡的官员备了新鲜的果子,女官们取了进给公主,车门打开的瞬间,他恰好途径此处,终于又见到了定安公主。
她以素纱遮住面孔,只露出一双平静又从容的眼睛,手边是厚厚的一摞书稿,甚至于手里还执着一册
跟他想象中的黯然低迷截然不同,反倒有一种令人神迷的镇定气度。
唐佐愣住了。
定安公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
而他则慌里慌张的别过头去躲开,回过神来,再把头转回去的时候,车门已经关上了。
怅然若失。
这一晚,唐佐一夜未眠。
如是一路前行,等到这年年底,他们终于来到了北州边关。
定安公主的舅舅谢殊出城迎接送嫁的队伍,短暂的歇息调整几日之后,又同他一道送公主出关。
这一去,他们还能回来,公主却要永远的留在域外了。
唐佐很想跟公主说句什么的,可是踌躇再三,到底还是放弃了。
他又能说什么呢。
有谢殊这个嫡亲的舅舅在,便不需要唐佐扈从在公主车驾左右了,他远远的避开,像是小孩子一样,折了一根枝条,心烦意乱的抽打着道路两侧挂着累累红果的不知名植物。
而这一路上,一直闭合着的公主车驾的窗户,这时候也终于被打开了两指宽的缝隙。
谢殊直到此刻,都觉得太过冒险,脸上仍旧镇定,手却不由自主的捏紧了缰绳,用力太过,以至于青筋暴出。
“春郎”他低声道“再往前走半个时辰,就真的要到域外了,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你如何脱身”
刘彻手中持一卷书,神色自若“不会有事的,放心的走吧,舅舅。”
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谢殊从没有如此深切的了解过这句话的含义
他身在边关,听说外甥遇刺身亡,天子要把外甥女嫁到塞外,已经倍觉断肠,哪知道没过几天,传说中要和亲的外甥女竟然一身男装来寻他
谢殊几乎魂飞天外“你在这儿,和亲的是谁”
颖娘笑嘻嘻的说“是我啊。”
谢殊简直要被她气死“我是说,替你坐在车驾之中的人是谁”
复又一喜“难道是天子李代桃僵,选了别人替代你”
颖娘不好意思的看着他,说“是春郎。我们俩生的像,一般人不细看分不出来,再说,出了京之后,就数我最大,谁敢掀开面纱跟轿帘细看啊”
谢殊眼前一黑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他是又气又急,却又拿这孩子没办法,对外说这是远房亲戚,爹娘都没了来投奔的,给了她一个明面上的身份。
有一说一,这外甥女倒真有点外祖家的气魄,从前跟她通信,只觉得她有些谋略,如今真的让她带了一支小队,却是每次都能有所斩获,数日之间已经堂堂正正的升任为百夫长了。
一直生到了定安公主跟那浩浩荡荡、绵延数里的送嫁队伍抵达边关,谢殊终于有了机会去跟外甥说话。
“你顶替你妹妹在车驾里,又搞了这么一出假死的大戏,是有什么计划吗”
刘彻很茫然“啊这完全没有啊”
谢殊比他还要茫然“那你怎么办,就这么嫁过去吗”
刘彻说“对啊,就这么嫁过去,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谢殊心里边憋了那么久的邪火儿马上就要爆发“你个小兔崽子”
刘彻马上捂头“舅舅,我跟我姐可不一样,我是真不结实,把我打出个好歹来,我娘可不饶你”
颖娘在旁笑眯眯的附和“是呢,舅舅你不是也知道吗春郎出生的时候,还不到三斤呢”
又叹口气,埋怨的瞪着弟弟“我问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偏他嘴巴却紧,连我这个亲姐姐都不肯说”
眼见着距离边关越发远了,外甥却仍然心平气和,谢殊却觉得坐惯了的马背都变得咯人了。
不只是他,几乎是送亲队伍里的所有人,心里边都憋着一股烦闷之气。
除了刘彻。
连嬴政那样沉稳的人,都不禁有些诧色。
谢殊坐不住,又强逼着自己坐住,是因为他觉得外甥有所计划,但是空间里的人跟刘彻朝夕相处,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刘彻其实什么都没有计划
没有外援,没有脱身之策,什么都没有
嬴政不由得问了句“你真打算嫁去域外和亲”
刘彻的目光落在手中书卷上,连眼皮都没抬“当然不是。”
朱元璋惊诧不已“那你怎么敢毫无准备的乘坐车驾出关”
刘彻神色自若的翻了一页书“因为我知道,有人不会让我嫁过去的。”
李世民与李元达齐声道“谁”
刘彻将手中书本合上,微微一笑“天子。”
偌大帝国的都城里,正在举办着一场盛大的欢宴。
诸王俱在,宗亲齐全,诸多勋贵列席,后妃们花枝招展。
天子显然极是开怀,不时的发出一阵大笑声,诸王配合的捧着场,觥筹交错,舞乐连绵,人间富贵之极,不过如此。
宁氏坐在父亲身边,只觉得这乐声刺耳,目光依次在众人满面欢欣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开怀畅饮之后,手舞足蹈下场跳舞的天子身上。
“真的有这么值得高兴吗”
她目光悲悯,声音轻不可闻“还有人记得出塞和亲的定安公主吗”
定国公的目光同样落在天子身上,却给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当然不是高兴。”
宁氏微微一怔。
定国公道“恰恰是因为无穷无尽的痛苦积郁于心,无法疏解,所以才会这样啊”
刘彻告诉空间里其余人答案。
“论纵横捭阖,我不如始皇,论披挂上阵,征战沙场,我不如你们其余三位,但我有一样本领,要强过你们,那就是猜度人心。更别说,当今天子的秉性,本就与我有些相近。”
“你们觉得天子是什么人呢诸王和朝臣,又觉得天子是什么人呢”
“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毫无人性,看重权力超过一切,是不是”
刘彻慢慢的笑了笑“也就是没有人敢当面跟他这么说,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机会,跟天子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告诉他世人对他的评论,你们来猜猜看,他心里的第一个反应会是什么”
他没有等其余人说话,便给出了答案“是委屈。”
“他会觉得很委屈的。”
“他会杀掉意图从他手里强夺权力的人,他会杀掉意图利用他的人,他会在意识到儿子想要对他不利之后毫不犹豫的将儿子杀掉,但是这一切都是都有一个大前提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因为犯错,因为违背了他的底线而死,而不是死于他毫无节制、心血来潮的杀意”
“他委屈的理由在于,他觉得被杀掉的人都是自己犯错在先,他之前已经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不知道珍惜,自己走向死路的。”
“但是天子跻身高处,他不可能、也没有理由跟人剖析自己的内心,跟人分析那些人错在何处,所以世人只能看到一个结果他居然连亲生儿子都杀,真是心狠手辣、毫无人性”
“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枭雄,但是并不嗜血。他会杀死在他眼里犯错的儿子,因为在他看来,那是儿子咎由自取,但是他绝对不会忽然发疯,在自己的骨肉血亲没有犯错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将其处死”
“所以,他有什么理由要害自己嫡亲的孙女呢”
李世民下意识的接了一句“这也不是直接害死啊,不是为了和亲吗”
“天子是真的很伤心。”
宫宴已经结束,宁氏同父亲一道乘坐马车返回家中,定国公今夜多饮了几杯,神色微醺。
他问女儿“你知道上一次公主和亲,是什么时候吗”
宁氏略顿了顿,方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是先帝在的时候。”
“是啊,”定国公叹息道“今上登基数十年,从来没有和亲之事,连以宫女假称公主远嫁都不屑为之”
“我也知近年来边关战事时有失利,可是,当年纵马大漠、所向睥睨,使得戎狄臣服的国朝铁骑,不也是天子登基之后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吗当前这个辉煌的盛世,不也是天子一手缔造的吗可是时移世易,因为近年来边关不顺,大概已经没有人记得,年轻时候的天子,也是一位雄才伟略、立誓要荡清大漠的英主了。”
回忆起往昔,他神色有些感伤“你知不知道,天子登基之后下的第一道诏书是什么”
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宁氏唯有摇头“女儿不知。”
定国公告诉她“那封诏书很短,只有五个字华夷不两立”
宁氏为之一震。
“没有人记得了。”
定国公叹息着摆了摆手“他们惧怕天子,敬畏天子,但唯独没有人真正的明白天子。在他们眼里,天子垂垂老矣,凶戾暴横。没有人了解天子的志向,没有人想承继天子的思想,也没有人能够肩负起这天下的重担”
“想想那日宫宴之上,诸王都说了些什么吧。”
“有赞同和亲的,当然,也有反对和亲的,可之后他们又说了什么愿意让自家的女儿代替定安公主和亲,又或者用臣女亦或者宫女替代。”
“可是对于天子来说,和亲之事,公主还是宫女,又有什么区别”
“天子他,是少年时候便立下誓言,要荡清大漠的人啊可是事到如今,谁又能承继他未竟的事业呢”
宁氏久久没有做声。
定国公则随手掀开轿帘,神色惘然的看着天际中的那轮明月。
还有一些话,他是不好跟女儿说的。
当年他被选为天子伴读的时候,天子的日子其实并不怎么好。
天子乃是先帝的嫡子,只是因为先帝与皇后不睦,偏宠妃妾,故而天子这个嫡子出生的很晚,前边有好几个哥哥,并不得先帝宠爱。
而先帝的母亲,则在后宫倾轧之中早早离世。
先帝很快又立了继后,继后又诞育嫡子,因而先帝的日子便也愈发难熬。
好在那时候还有大公主照顾他。
大公主并不是天子的同胞姐姐,她的生母是侍奉天子母亲的宫人,被先帝临幸之后有了身孕,却又在生产时殒命,因是个女孩儿,便被养在了天子的母亲膝下。
定国公闭上眼睛,依稀还能回想起她的样子来。
她的性情真是好啊,既坦荡又爽利,笑起来的时候可真好看,她让他喊她姐姐,还会有模有样的指点他习武。
他跟天子满头大汗的演练,大公主背着手监督他们,洋洋得意的说“也就是我生成女儿身,否则也要去疆场走一遭的不过女儿家也没什么不好,从前不还有定安公主那样的奇女子吗”
后来
大公主被先帝下令送去和亲了。
纵观先帝一朝,前后有过几次和亲,但只有那一次,许嫁的真正的公主。
不得不说,后宫的枕边风发挥了作用,而究其根源,大抵还是因为她在皇后薨逝之后,一直照顾着年幼的天子。
大公主离宫那天,天子没有去送她,先帝为此很是不满,觉得这个儿子没心肝,大公主在的时候照顾他最后,临走了他却不去看一眼。
大公主却只是笑了笑,央求的看着他,说“去陪陪他吧。”
又同先帝说“那孩子向来情深,大概是见不得分别。”
定国公在大公主教导他们习武的那片竹林里找到了天子。
他坐在林中的一块石头上,面朝北方,默不作声的流泪。
定国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不作声的守在一边。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天子叫了他的名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荡平大漠,使本朝再无和亲之事我做不到,我的儿孙也要做到,若违此言,天人共戮之”
定国公说“好”
转过第一年,大漠便送了讣告过来,大公主薨了。
她在宫中的时候,便没有什么人在意,虽然是长女,却也都是大公主大公主的叫,即便出塞和亲,也没有赐下封号。
现在她死了,仍旧是没什么人在意。
即便是天子,也只是默然几瞬,便转过头去,继续研习功课去了。
但是定国公知道,他其实是记得大公主的。
也只有他,会在大公主的生辰跟忌日,亲自抄录经文,送她往生。
只是即便在他登基之后,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办,而是叫上他,悄悄去庙里供灯,又或者一起抄经供奉。
“叫别人知道做什么呢,”天子神情寡淡,说“无非是拿她做筏子来邀宠罢了,她必然不耐烦看这些。”
因为自己曾经的遭遇,他善待自己的结发妻子,元后薨逝之后,也没有再立继后,而是把年幼的太子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养。
可是太子却走在了天子前面
再次深切的回想起大公主,是数年之前的事情了。
也是一次宫宴,天子状若不满的问太子妃“怎么叫女儿学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说出去叫人觉得天家少教。”
太子妃很是无奈“那孩子脾气大,儿媳也劝不住她呢。”
天子便下令传召那个因为带累了同胞弟弟,而一直为他所不喜的孙女入宫。
定国公起初是没太在意的,直到听见一个小女孩脆生生的说“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前朝有定安公主替父亲戍守关隘,祖父是圣明天子,出一个花木兰,有什么奇怪的”
定国公手一松,筷子掉到了地上。
他倏然回过神,弯腰捡了起来,神色复杂的看向那个年幼的女童。
眉眼其实并不像大公主。
可是性格,倒真的是有点像呢
在那之后,天子仍旧很少见她,却时常有所赏赐,嘴上说女孩家不好学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但还是派遣了心腹内卫前去教导。
故而当日宫宴之上,天子提起和亲之事,满殿人心各异,只有定国公笃定异常。
天子的脖子硬了几十年,怎么可能忽然间软了下去
而天子更不可能会让定安县主和亲塞外。
定国公恍惚之间,回想起当年大公主离京之前说的那句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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