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广利来说, 这是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黑,而是天崩地裂、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的那种黑。
因为过于痛苦, 他甚至于无法去回想事发时候的画面,哪怕只是回想到一丝一毫,大脑都会疯狂尖叫,然后自动屏蔽画面,让他倒地晕厥。
那场宫宴,李广利是最后一个离席的。
这当然不符合规定,毕竟按照礼制, 该是先君后臣, 先尊后卑, 皇室众人离席之后,朝臣依次离场, 魏大将军之后, 便该是他了。
可是
李广利感受着自己湿漉漉的屁股,只觉得那不再是自己的屁股, 而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魏大将军叫人搀扶起来, 在群臣的注目礼下缓缓走出大殿,而在他之后,李广利僵坐在席一言不发。
周夫人的父亲当真是个老实人, 见状二话不说, 马上就起身了。
李广利很感激他他甚至于都没有开口问候一句, 便起身走了。
这极大的避免了李广利更进一步的难堪。
先前殿中的四位礼官都被皇太子下令处死,太常寺马上补了新的人来, 他们对于这明显逾礼的行为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李广利在欣慰之余,愈发觉得心如刀绞。
终于, 群臣都走得差不多了。
李广利低着头从坐席上站了起来,感受着殿中留守的宫人和内侍们若有若无的目光,脚步虚浮的往宫门处去了。
到了殿外,一阵晚风拂来,李广利清晰地感受到了凉意。
他不由自主的回了下头,正见到司马迁探头出来,对着他的背影阴暗观察。
李广利“”
李广利衣袖掩面,快步疾走,甚至于根本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第二日,便开始对外称病。
家里人起初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有去劝的,听闻昨夜的变故之后,便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煊赫张扬了多年的外戚李氏,一夕之间竟开始闭门谢客,严守不出。
到第三日,有李广利的门客前去见他。
来人进了书房之后,甚至不等神色恹恹的李广利开口,便先自道“君侯如今闭门不出,可是已经为全家人置办了棺材和丧葬之事”
李广利勉强打起精神来,薄薄的显露出些许怒色“怎么敢如此诅咒于我”
门客冷笑道“您以为来日皇太子登基,会放过您吗八皇子与他毕竟乃是至亲兄弟,又有着淮南厉王的旧例在,他未必会取其性命,可是您呢”
“太宗孝文皇帝连亲生舅舅都能逼死,您对皇太子,又算是那个牌面上的人物李氏灭门之祸近在眼前矣”
李广利面露惧色,眼底不由自主的显露出担忧来。
那门客察言观色,便继续道“先前宫宴上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皇太子居然当众”
他还没来得及把事情阐述出来,李广利便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猝然变了神色,近乎哀求的道“不,不要说了”
门客见状,便叹口气,有些怜悯,又有些无奈“事已至此,您难道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吗陛下尚在,他便敢如此,来日皇太子登基,怎么可能放过您,放过李氏”
李广利当然也是有过雄心壮志的,如窦氏、薄氏乃至于当今的母族王氏,可都曾经出过摆布天下的大人物啊,他有外甥,且外甥还极得当今宠爱,凭什么他就不能肖想一下了呢
之前在宫宴之上抢占冠军侯席位,就是存了与皇太子集团争锋的心思,也意图叫群臣知道,李氏外戚这团火焰已经烧起来了
可是
李广利已经不敢去回想当日发生的事情了。
那团火刚烧起来就被浇灭了,且灭的极其惨烈
羞耻是很容易转化为愤恨的,且他也的确有非常强大的内核原因去仇恨皇太子,而朝堂之上的风气本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当日宫宴之上,皇太子几乎以冠绝天下的姿态压倒了他,倘若李氏外戚就此一蹶不振,不能想办法进行反制,那就真的完了
可这事儿想来简单,做起来哪儿容易
李广利有些灰心丧气“皇太子背靠那样强势的母家,如今又羽翼丰满,皇长孙也颇得陛下看重,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还击,且击到他痛处的”
那门客微微一笑,靠近几分,却是压低声音,恶魔一样诱惑的道“有时候势力太强,未必就是坏处,您难道不知道,陛下正是因为觉得皇太子集团过于强势,所以才将您不该得到的荣光赏赐给您吗”
李广利皱眉看着他。
那门客于是便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陛下春秋正盛的时候,曾经一口气连埋了十几个方士,对鬼神之说厌弃至此,可是近两年,却又开始召见来自海内的各地方士了呢”
李广利一点就透,豁然开朗“魏大将军年迈,时有病痛,听说皇后曾经几次令人前去为其祝祷”
朝廷的盘子就那么大,有人占得多了,当然也会有人占得少了。
李广利要做的,就是去团结被皇太子集团挤压、失去了政治地位的人,亦或者说,因皇太子集团而利益受损之人。
不能在正面战场上将其打倒,何妨去剑走偏锋
宫宴结束之后的第四日,李广利终于重新走出家门,先使人往冠军侯府上致意,厚赠歉礼,继而又上表请罪。
皇帝昏昏欲睡的躺在塌上,听郎官念完李广利所上的奏疏,不禁道“海西侯未免也太过于恭谨小心了”
下令厚赐李广利,又赐予其子官爵。
八皇子在旁听得潸然泪下“父皇给予舅父如此深厚的恩宠,他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的。”
皇帝睁开眼来,招手唤他近前,对着他的面庞注视良久,流露出怀念和缅怀的样子来“毕竟是你的舅父啊,就算不为了你,也是为了你母亲。”
八皇子想起从没见过的亡母,再想起舅舅透进宫里来的风声,伏在父亲怀里,半真半假的哭了起来。
“儿子有父皇多年疼爱,母亲知道,地下也能够安心了”
皇帝微笑的抚摸着他的发顶,好笑道“瞧你,马上都要娶亲了,却在这儿作小女儿情态。”
刘进打外边儿进来,便见到这副父子和睦、骨肉亲厚的情状。
搁在从前,他脸上言笑晏晏,心里边却会忍不住嘀咕几句,但是到了今日,他却能够开始从祖父的角度来揣度问题了。
八叔是祖父的爱子,尽管这份爱护里可能掺杂了政治上的考量,但是,世间哪有完全纯粹的东西呢
父亲的侍妾钱氏为父亲诞下了长女,之后又举一男,她显而易见的更在意儿子一些,可谁又能说她不爱惜自己的女儿
人皆有私,水至清则无鱼。
尽管从他的角度来看,八叔整日上蹿下跳,不甚安分,极惹人嫌,但是在祖父看来,儿子跳脱一点,有些野心,也不算是罪该万死的大罪吧
再则,八叔对他不过了了,但是侍奉祖父,却是真正的尽心尽力,体贴入微,易地而处,换成他是祖父,又会怎么想呢
而祖父如今有疼爱的小儿子,来日父亲难道不会有格外偏爱的儿子吗
再往后推一推,难道他自己就能保证,来日只把长子当宝,把别的儿子当草
刘进真正的开始理解自己从前当成政治武器来说的那些话之所以要忍耐皇叔,并不是因为皇叔本身,而是为了向祖父尽孝啊
在皇室当中,还有什么是比孝顺天子更要紧的
没有
而忍耐皇叔这件事情,也并不仅仅是在向祖父尽孝,更是在为后世子孙画出规矩来。
风水轮流转,皇帝也是会死的
难道真的愿意见到自己生前百般宠爱的小儿子,在自己死后过得连狗都不如,被赶尽杀绝
将心比心,今日杀的皇叔和皇弟,或许就是来日自己的幼子和稚孙
电光火石之间,刘进近乎出神的领悟到了这一点,以至于他甚至于没有发现,皇帝看向他的目光里陡然亮了一下,连带着眼底的神色也跟着欣慰起来。
这孩子的确是个可造之材,只是略一提点,他便能融会贯通,想的这么深远了啊。
而相较之下
皇帝不动声色的瞟了眼眼眶通红的八皇子,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
“你说,李广利的家臣悄悄跟绣衣使者有所走动”
刘彻有些诧异的询问苏武。
“不错,”苏武沉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李广利近来的动作太大,很难让人相信他是真的打算安分了,现下竟然私下跟绣衣使者往来,可见其人用心叵测”
“而且”
苏武少见的迟疑了一下,为之语滞。
刘彻见状,不由得追问一句“而且什么卿不妨直言”
苏武压低了声音“八皇子的亲信曾经乔装打扮出宫,与那绣衣使者密会”
刘彻饶有兴趣的挑了下眉“那绣衣使者姓甚名谁”
苏武给出了一个不出他所料的答案“回禀殿下,其人名唤江充”
这个名字一下子就把空间里其余几个人给炸出来了。
“江充哎,前排打卡”
“打卡1”
“哦豁,巫蛊案要来了吗”
“谁能拒绝几个偷偷在你院子里埋娃娃的好人呢”
刘彻却表现的相当冷淡“这是个烟雾弹。”
他冷静道“只是,虽然是烟雾弹,一不小心也是会炸死人的。”
李元达奇道“怎么说”
“这不是从前那个世界了,”刘彻哼笑一声“在这个世界,巫蛊不顶用的至少在我爹心里,是绝对不顶用的。早在多年前下令坑杀那群方士的时候,他就对巫蛊失去了所有的信任和兴趣。”
“所以说,即便江充跟李广利真的搞出了巫蛊案,也无法戳痛他,就更加不可能引发后来大规模的株连和屠杀了,因为他不信这个,所以就不会有被威胁到生命的愤怒。”
李世民不解道“那他还养方士”
刘彻云淡风轻的给出了答案“不相信方士跟养着一群方士,对外做出迷惑世人的假象,必要时用以作为实施计划手段,这两者其实并不冲突。”
反正就是养一群人而已,皇帝有钱,完全能养得起。
朱元璋由衷求教“你怎么就能确定,这是你爹放出来的烟雾弹”
刘彻有些无奈“因为这个消息,是苏武告诉我的。”
“作为太子家令,他长久的陪伴在我身边,主持储君身边一干事项,其实同外界接触的并不算多,李广利跟江充在宫外私会,八皇子的亲信出宫与江充密谈,这些他都是怎么知道的”
“长期在外的霍光不知道,霍嬗无所察觉,我舅舅一无所知,张安世闻所未闻,就他洪福齐天,线索直接撞他手上了”
“大概率是有人故意叫他知道的,也只有他,秉性忠耿,毫不藏私,会在知道的第一时间禀告给我,而不是私下调查,伺机搞一个大新闻。”
“不错,”嬴政了然道“霍光、张安世、霍嬗几人都太聪明了,而聪明人是很难按照既定的路线去行动的,一个不好,或许就会破坏掉计划。”
他若有所思“想来再过几日,八皇子与李广利、江充准备以巫蛊构陷储君的消息,就能送到你这儿来了”
李元达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彘儿这儿得到消息,说他们几个打算搞巫蛊案,李广利那边儿就真的做了这掉头灭族的买卖吗万一没有,只是障眼法呢”
“还有更要紧的,”李世民摸着下颌道“如果他们真的做了,你们说到底是出于他的本心,还是有人在后边推了一把,让他们走上这条道路的”
朱元璋略一思索,便觉后背有些发冷“就怕他们真觉得是自己想出来的绝妙主意,还对此一无所知”
建章宫。
皇帝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左右对弈,满脸兴味。
近侍知道这是天子的爱好,并不敢近前打扰,只低着头毕恭毕敬的侍立在侧,哪知道忽然听到“哗啦”一声,惶然抬头,却见黑子白子混淆一处,洒落一地。
他们诚惶诚恐的近前去“陛下”
皇帝脸上却没有任何愠色,反而踌躇满志道“这一局到头了,该开一局新的了”
近侍听得不解,却也不敢表露出来,蹲下身去将地上的棋子收拢起来,心里嘀咕着“陛下这是又想起哪一出来了”
而皇帝歪坐在摇椅上,手指扣着膝盖,目光毫无感情的落在了大殿之上数以百计的灯台上。
近来时节变幻,周若冰身体不适,卧床静养。
九皇子是个很孝顺的孩子,见状便在书房告假,专心侍奉母亲,亲自煎药顾看。
那是个晴朗的午后,周若冰服药之后歇下,侍从则低声告诉他,有几味夫人要用的药已经没了,须得往药房去取。
九皇子闻言,交待侍奉母亲的宫人几句,亲自往药房去了。
彼时阳光正好,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又因为是正午十分,那光和热竟叫人眼前发晃。
短暂的怔楞结束,九皇子才反应过来,并不是日光强烈,而是附近的宫室里失了火。
浓烟滚滚升起,内侍宫人们四散着逃窜,烈火焚烧后的瓦砾狼狈落地,在地上四碎着发出绝望的脆响。
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惊叫“陛下,陛下还在里边”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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