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杭州织造署的康熙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紧随在旁的纳兰性德面露担忧：“皇上可是累着了？要不今日先暂停，主子早些回去休息，等明日……”
康熙摆摆手：“朕哪里舍得休息。”
他抬眸看向正前方, 难掩心中兴奋：“朕今日看不到第一卷纱料产出，怕是晚上睡都睡不着了！”
织造署里热火朝天。
若是有前几个月来过织造署的人此时过来的话, 定然会被里面截然不同的景象给吓到。
织造署的后院整个大变样。
连贯的水道上多了一座木质水车, 水车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座水力纺纱车。
纳兰性德打起精神。
他指着水力纺纱机一侧的踏板道：“奴才还使人在一旁加了踏板，可以人工调整水流进入纺车的速度, 便于控制的同时在缺水时期或者地区也能用人工操作。”
水力纺纱车对于在场人都不陌生。
事实上这种水力纺纱机早在宋元朝时期便已投入实用, 只是当时多用于麻纱处理。
随着棉花产量日渐增长，棉纱比麻纱需求量更大以后, 无法处理比麻纱要脆弱许多的棉纱的水力纺纱机便成了鸡肋, 渐渐衰败。
水力纺纱机日可产百余斤纱料。
而如今一名熟练的纺纱女工, 一日也只能产出几斤纱料, 织布两三匹，已是属于非常努力勤奋的了。
光是听听数字, 便让人咋舌不已。
纳兰性德也是在偶然情况下见到这座被当成装饰品的机器——织造署官员遗憾的话语在耳边回荡，纳兰性德闲着无事, 索性又自行在乡下村落里购置了两台, 拆开琢磨起方法。
流速太快以至纱线容易绷断？那就减少流水速度试试看？减少流水速度又会导致无法拖动大型转轮？那就改小转轮试试看？或者在里面增加平缓区试试看？纳兰性德随性而为，一开始织造署官员当做笑话，而后也有人被提起兴致, 也一同较起劲来。
出手大方的纳兰性德承诺——只要有人能提出被采纳的想法, 就有赏钱五百两。
要知道纺织女工的收入为日算, 每日一钱到一钱五分, 一月也不过三到五两银子收入——还得是拼了性命做工的。
而五百两银子等同于他们十来年的收入, 纺纱女工们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诱惑, 做完一天的活计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纷纷讨论起来。
等到康熙南巡时，水力纺纱机已是被提出几十种改造方案，而如今展示的便是已经实验成功，等待重复实验的机器。
巨大的水力纺纱车缓缓开始转动，柔软的棉纱被卷入其中，通过一道道工序。
整个车间里只剩下纺纱机的声音。
康熙、纳兰性德、杭州织造署的官员以及纺织女工们都在屏息凝神望着眼前的机器，忐忑不安的等待着结果。
很快第一卷棉纱料成功产出。
康熙挥挥手，一名织造署官员迅速上前细细查验。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脸上。
然后众人看到他的面色渐渐泛起红晕，兴奋到嘴唇颤抖：“回禀皇上，棉纱线无一断裂！”
话音落下的瞬间，欢呼声骤然响起。
康熙同样也是无比惊喜，他想要抑制住自己大笑的冲动，摆出皇帝的风范来，可惜嘴角处却像是有两根小钩子，在勾着他的唇角疯狂向上扬起。到最后康熙也懒得挣扎了，他大手一挥：“好，好，好！所有人重重有赏！”
刹那间欢呼声如雷鸣般响起。
所有人喜形于色，欢呼雀跃，眉飞色舞的说着眼前的一切。
康熙定下庆功宴的时间，然后满心喜悦的赶回府邸。要不是天色太晚，他恨不得将这桩大喜事立马告诉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
可惜时间已晚，想来众人应该都睡下了……
嗯？康熙脚步一顿，孤疑的看向前方。
院子里竟是灯火通明？
康熙看了看如浓墨般的夜幕，与那朦胧的月光，非常肯定如今已是亥正时分。
这个时候院子里怎么还亮着灯？
康熙满腹孤疑的踏入其中，等候已久的小太监急急迎上前来：“奴才给皇上请安。”
康熙叫了起，同时还打量了眼。
小太监的模样很是眼熟，康熙很快想起他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
是皇后惦记自己？
想到这些日子自己忙于朝务政事，竟是久久没有和皇后说话，康熙眉眼舒展，露出些许笑意：“是皇后记挂朕了？朕知道了，朕现在便去看看皇后罢。”
说完康熙抬步就要走。
小太监单膝跪地，连忙喊道：“皇上，皇上！是皇太后有请，皇后娘娘也在皇太后那。”
康熙脚步一顿。
他目露茫然，疑惑反问：“现……在？”
小太监紧张的应了声。
康熙扬起眉梢，按捺住心头那古怪感觉，领着宫人抬步往皇太后下榻的院落而去的他是，他还侧首询问身边人：“这两日可是出了什么事？”
梁九功细细回想一下，疑惑的摇头：“奴才不知。”
“皇额娘素来为了保养，宁可早睡也不晚睡，怎么今日居然这么迟还在等着朕？”康熙困惑不解，越发觉得情况有些古怪。
“奴才不知……”
“朕养着你有什么用处！”康熙很是嫌弃的扫了眼梁九功。他满心忐忑的踏入院子，迎面而来的是早已得到消息，前来迎接的乌日娜等人。
乌日娜笑容可掬。
康熙没从她的神色上看出任何问题。
康熙推门而入。
他抬眸一看，除去端坐在上首的皇太后以外，皇后的确也坐在下首，正冲着自己投来满是无奈的目光。
看来问题是出在皇额娘身上。
康熙得到大概结论，请安以后他立马提出问题：“皇额娘大半夜召见儿臣，可是有什么急事？”
琪琪格上下打量着康熙。
说起来轻巧，真要问起儿子这件事，琪琪格又觉得有点儿尴尬起来。她清咳一声，示意乌日娜端给康熙一托盘的信件：“皇帝啊……你看看这些。”
“这是……”康熙微微一愣，而后含笑拿起几封：“这不是宫里送来的信件吗？”
“是啊，宫妃们都还等着你回去呢。”琪琪格语重心长，在等着你三个字上落下重音。
康熙：…………？
他没听出皇太后的意思，斟酌片刻后试探提问：“是……胤祺的书都背完了吗？”
所以皇额娘想启程回京了？
琪琪格的思绪瞬间被扯开，想想胤祺的进度她连连摇头：“还早呢，那孩子顶多才背了三分之一。”
就这样要啥时候能回京……
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琪琪格再次正色。
她盯着试图转移话题的康熙，脸色微沉：“皇帝这些天是不是和本地的官员在一起，还要办办宴席活动什么的？”
康熙目露惊讶：“皇额娘怎么知道的？”
因着水力纺纱机的成功，他准备要大肆庆祝一番，犒赏诸多有功之人。这事儿他也是刚刚才想好的，皇额娘怎么会知道的？
皇后禁不住睁大双眼：“皇上？”
琪琪格痛心疾首：“果然被哀家料中了！皇帝啊皇帝，你忘了你南巡的目的了吗！？”
康熙：…………？？
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等等等等等——皇额娘，皇后，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要装蒜？”琪琪格板着脸，“皇帝是不是得了本地官员上贡的女子，或是看上了什么伶人？你出来南巡是为了巡视河务，了解民生，不是让你谈情说爱的！”
“……什么女子，什么伶人？什么谈情说爱！？”康熙哭笑不得，“朕这些日子都是在忙正事，天天忙得头晕眼花，连个休憩时间都没有，哪里还有精神对付这种事？”
“……真的？”
“当然是真的！”看到琪琪格的眼里还有怀疑，康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忙将这些天自己忙碌的事情交代了个遍，末了他还没好气的抱怨：“您不信问问小太监，好不容易空闲了，朕刚刚还想寻皇后呢！”
“那宴会又是怎么回事？”
“至于宴会倒也真的有这回事，朕打算办个庆功宴来热烈庆祝一番。”
琪琪格和皇后齐齐松了口气。
康熙叹气：“这回相信朕了吧？”
琪琪格讪笑一声，迅速转移话题：“说起来水力纺纱机是什么模样？能日产多少棉纱？”
琪琪格有点疑惑。
在琪琪格她印象里，水力纺纱机要比珍妮纺纱机出现的时代更远，足足到18世纪才逐渐运用，而如今……居然已经有了雏形？等听闻是通过宋元时期的水力纺纱机改造而成，琪琪格更是惊讶。
竟是如此？自己竟未曾听说过的……
然后她好奇问道：“那织布机呢？”
康熙微微一愣：“织布机？”
琪琪格点了点头：“你们改了纺纱机，没改织布机吗？”
康熙微微一愣。
琪琪格对这个还有点了解。
历史上是因飞梭的出现让织布机的效率大步提升，从而导致纺纱和织布之间的不平衡，从而推动了纺纱机的改革。
见康熙面露疑惑，琪琪格连忙解释：“哀家的意思是纺纱的数量多了，那织布机的效率呢？要是织布机的效率无法提升，纺纱料会堆积起来，日后那些女工会不会一个月只需上几日班，反而收入会降低？如今纺织女工的收入如何？是如何算工钱的？”
梁九功小声答道：“回禀皇太后，纺织女工皆是以日钱为主，一般每日一钱到一钱五分，若是日日上班，能够月入三到五两。”
琪琪格点了点头：“也就是说随着棉纱料堆积，产量过高以后，这些女工或许一个月只要做十天工，月收入会跌到一两左右？甚至可能由于操作简单方便，同时无工作的纺织工变多，而导致衙门和纺织铺子压低工价，变成一月七八百文的收入……你说到时候会如何？”
刚刚还满心欢喜的康熙，登时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他收敛笑容，坐直身体：“儿臣……并未想到这个。”
康熙的喜悦荡然无存。
纺织女工的收入降低，意味着同等数量的女工生活质量会将迎来明显的降低，甚至一部分只靠纺纱织布的人家会日渐贫困，要是达到最糟糕的情况，或许会引发动荡乃至暴动。
康熙面色严肃。
皇后脸颊微微泛白：“那这水力纺纱机……不应该推广？”
康熙对此很不甘心。
琪琪格一脸莫名：“提高生产效率是好事啊？哀家的意思是织布机也得改改，想想法子增加织布的产量才是。”
康熙：“……哦。”
在琪琪格疑惑的目光中他轻咳一声，连忙说道：“想来织造署的人定然已经有了办法，儿臣明日再去问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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