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是眨眼之间, 也许是真的过完了整整二十余万年,玄昭僵立在原地, 记忆已经纷纷然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而在这段回忆的最后, 他又看到了最初的那个场景。
他的面前是泪眼盈眶的长清,而他正站在他们居住的庭院之中,身下是不知何时结成的阵法, 这阵法汲取他的仙力, 正散发着浅金色的光芒。
强横的仙力将玄昭和长清隔绝开来,修行二十余万年,玄昭的仙力早已经到达了相当可怕的程度。
而相比之下, 长清本就是闲散的性子, 根本不是将所有精力全部花到修行上的人。
所以当他发觉玄昭的举动,想要阻止他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玄昭站在光焰中央, 而长清试图靠近, 虽然每每即将触碰, 便会被光芒所弹开, 但他依然不肯放弃, 即便是撞得浑身青紫,也依旧在拼尽全身力气试图靠近玄昭。
“为什么非要把所有东西都扛在自己身上?!”
“你也是无数生灵中的一个, 没有谁的性命需要你来负责, 你尽力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这不就够了吗?他们不是你害死的,一切也不是你的错误, 你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
“玄昭!不要做让我担心的事情, 好吗?”
长清的言语越来越急促, 但到了最后那句话, 他却将语气缓了下来。
那是在绝望之下近乎哀求的言语。
玄昭何曾听长清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他几乎是立时就心软了下来。
在这瞬间,玄昭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过去的玄昭,与现在的自己,似乎完全重合到了一起,连心情和思绪也都完全同步了起来。
所以玄昭也同样知道了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纵然心软,但有的事情却无法放弃。
也许是过去,又或者是当下,玄昭置身于这片空间里,经历着这样的一刻,他垂下眼睫,摇头对长清说道:“二十万年的时间已经告诉了我答案,继续这样等待下去,这世间也不会再出现任何生机。长清,我们的选择是错的,从二十万年前起就错了。”
长清眼底仍带着泪光,发狠般喊道:“可是它已经过去了!我们活在这世上有错吗?我们在一起有错吗?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为什么要抛下我?”
玄昭:“……”
他在此刻沉默了下来。
面对长清的问话,玄昭没有办法给出回应。
长清说得对,他们活下去是没有错,他们在一起也没有错,彼此相伴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彼此在身边。
他们一同布置了庭院,将各自的习惯添置在庭院和房间的每处,整个仙岛上所有地方都有着他们共同的痕迹。
他们总是一同去救人,有很长的时间,他们为了寻找存活者,成日在外奔波,足迹踏遍了世间的每个角落。
他们相拥而眠,他们会将所有的心事诉与对方。
他们甚至……
甚至还有了仙胎,便在他的神魂当中,只是玄昭并未来得及将这件事情告诉长清,也没有机会再等仙胎降生。
因为要生成大阵回溯时间,只有此刻,只有数万年来的这个天时。
“抱歉,我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
“二十万年的陪伴,对我来说已经是奢侈无比的时间,我偷生了这么久,过了这么久的快乐日子,此生已经足够了,即便再无来生,也已经足够了。”
玄昭牵着唇角,对长清微微笑着。
随后在他的身下,金光乍然再度盛开,变得耀目无比。
“对不起,这是我的自私选择,一切回溯重来,也许你也会不记得我所说的话,但无论如我我仍然希望,另一个选择下的你,能够过得很好。”
“不是将我放在一切之前,凡事以我为先,而是摆脱一切束缚,自由自在地为自己而活,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长清,保重。”
保重。
这是在另一种结局里,玄昭对长清最后所说的话。
玄昭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紧紧揪住,他缓缓睁眸,当再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他所在的地方已经不是仙岛上的庭院,也不是秋梧山的龟裂大地,而是一片荒芜废墟。
这里应该是古仙界遗址的位置。
时间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或长或短,或如一场大梦。
但不论如何,他们终于回到了现实。
玄昭感觉到手心的温热,还有某人突然的用力,他侧目往身旁看去,才发现自己与长清,仍然保持着刚刚踏入幻境时候的动作,正紧紧地牵着彼此的手。
只是此刻,他的心境与踏入迷阵前已经完全不同。
他已经记起了所有事情。
从灭世到救世,从上个二十万年,到后来的二十万年,他们竟曾经经历过这么长的岁月。
所有的一切,玄昭都已经想起来了。
那么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
也许他也应该就像是从前那样,不着痕迹地用之前的方式与长清相处,毕竟他虽然通过迷阵想起了这二十万年的轮回,但长清也许还——
正当他这样思考着,看向长清的同时,他发现长清也正看着自己。
那种目光,与过去的回忆几乎重叠在了一起,自嘲与委屈,痛苦与无奈,令玄昭的心也瞬间悬了起来。
他于是瞬间明白,通过这迷阵记起所有事情的,并不只是他,还有长清。
沉默于是愈加蔓延。
作为自知有愧的那方,自然是许多话都无法说出口的,因为怎么说似乎都不对。
最终是长清收拾好了心情,露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沙哑说道:“想说的话太多,不如坐下说吧,其他人在这片迷阵里里应该是平安的,不用过于担心。”
玄昭无言地看了看四周。
身旁是片凌乱废墟,低矮的残墙上尚存着青苔与蛛网,灰尘厚厚堆积,瓦片零落满地,这本应该是处相当漂亮的庭院,但现在却已经破败成如此模样。
并且看在玄昭眼里,这个所在相当地眼熟。
“觉得熟悉吗?”长清模糊地笑着,玄昭甚至分不清他是否在笑,他只是缓缓行至前方破损的石台,低头拂袖拭去其上的尘埃,这才接着说道:“因为这里是我原本精心打理好,准备作为我们日后居所的地方,本来是打算给你惊喜的,可惜还没来得及住进来,便遇上了仙界的变故,你以全身仙力为代价护住苍生,最后只剩下我一个留下,这里自然就荒废了……”
话语至此,长清出神地盯着玄昭,忽地改口笑道:“这样说也不对,因为真算起来,我们已经在这里居住过了,并且过了很长的时间……在那不存在的二十万年里。”
玄昭:“……”
长清说得没错,上个二十万年时,他没能够阻止一切,世间变得形如炼狱,在长久的折磨之下,玄昭终于选择了将时空回溯至最初,在重要关头阻止了仙界大阵的启动。
当然也因为如此,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就不复存在。
玄昭魂魄四散消亡,自然也无法与长清相守,他们也没能够在仙岛庭院里度过后来的日子。
在如今看来,玄昭与长清相偎相守的日子的确形同并不存在。
在上个二十万年里,所有的一切都覆灭了,唯有玄昭与长清相守成了永恒。
而在如今的这二十万年里,世间得到了拯救,一切都走向了玄昭所期待的,最好的结局,唯有长清,带着对玄昭的怀念,独自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玄昭是很清楚的。
从最初做出选择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这会是条怎样的道路,所以他当然也很明白,他或许对得起世间万物,对得起所有人,却唯独愧于面对长清。
他没有想过这样真相大白的场景,因为他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不可能再有重新站在长清面前的时候。
而且他也没有想到,长清能够记起上个轮回里发生的事情。
所以此刻,他甚至想不出自己该如何开启对话。
倒是长清,他此刻面带着微笑,仿佛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他来到破损的平台前,在挥袖间仙力释出,这一角庭院便焕然一新,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两人对坐下来。
“可惜此间无酒。”长清感叹地说道。
玄昭不觉接上了话:“你以前不爱饮酒,只喜欢茶。”
他这么说着,突然又停下了话语。
二十万年前后,他先是古仙界的玄昭,后又成了神界帝君玄昭,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成为了帝君玄昭,但在开口之后,他才明白二十万年前的记忆纵然久远,却依然扎根在心底并未离去。
长清也因为这话停下了动作,他抬眸注视着玄昭,忽而笑道:“是啊,以前喜欢茶,现在喜欢酒,我看起来是不是变了很多?可惜没有变成你所期望的样子,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玄昭无法说出话来。
长清继续说道:“以前喜欢茶,是因为那是你的喜好,我想陪着你。后来喜欢酒,是因为你不在了,虽然神仙不易醉,但那点微醺至少能让我暂时忘记一些事情。”
长清又笑起来:“虽然你让我离开你后为自己而活,但是你弄错了,我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人,我没有济世救人的理想,我只有你。”
他虽语气轻松愉悦,但说出的话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刻刀,深深剜进玄昭心底。
玄昭持续着沉默,他认为自己此时或许不该说话。
长清便又道:“后来的事情,我来说说吧。”
长清开始讲述起玄昭救世之后,仙界如何变成废墟,古仙界众神如何陨落,新的神界如何诞生的事情。
而在这个过程中,长清始终没有放弃收集玄昭神魂所遗留的碎片,他在世间独自奔行十万年,便是试图将玄昭复活。
可惜事与愿违,那些神魂碎片脆弱无比,根本无法存留,长清总是才刚找到,便眼睁睁看到他们碎去。
在那个过程中,长清终于绝望地明白,要让玄昭复活,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那之后,我在神界高处遇到了你,也就是你仙力所留下来的最后一缕气息。”
长清出神地看着远处的天穹,轻声说道:“那时候我已经不抱希望,这缕气息虽然有着你的力量,但却没有你神魂的印记,在那时候的我看来,它只能算是你留下在这世间的最后痕迹。不过它既已生成灵识,我便也好奇助它诞生于降神台,打算将它当作孩子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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