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界来了人,何有大人死了。”
*
命池最深处,何有在剧痛中,思考着自己作为剑的一生。
倒也没有太多悲哀,有些记忆如同远去很久了。
她想,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有个叫做何有的宰相。
*
作为一柄剑,何有本身是没有感情的。
看到倪安南为她而死,她觉得很愧疚,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事实证明,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
*
可那时何有在未国所做的一切,无论也应被万世传唱。
何有初现于朝堂那一年,很多人咒骂他,怀疑他。
人们说何有是以色侍上的乡野匹夫,出身低贱,但心机颇深。
后来何有带领着人平定了定江的水患,举国震惊。
没曾想,那只是一个开端。
在何有的率领下,成平以北的旱灾,东江的土匪,竟然都一一都被解决。
何有功绩喜人。
不过一年,他便从以色侍人的低贱徒,一跃成了未国上下皆好的年轻士人。
人们称他胆识过人,智识高超。
皇帝爱他,原御史中丞下台,他做了新的中丞。
百姓也爱他,抬称他为“何相”。
那时他当真是前途无量。
御使大夫管监察。作为辅佐副官,何有上台一年,举国百郡,俸禄两千石的官员二百余人,他送进监狱的没有八十,也有五十。
他一点情面也不讲。
可皇帝赏识他,他有底气。
一时间,上下肃清,不敢再犯。
又一年,原御史大夫何宽,也终于他最信任的副官——何有,亲手送进了审判司。
一查之下,何宽满屋淤黑;龙颜大怒,一朝问斩。
何有顺理成章接了他的职位,成了新的御史大夫——真正的副相——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
至此,何有成了未朝史上最年轻的三千石官员。
那一年,他不过二十。
人们以为,在此基础上,何有会更进一步,成为未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宰相。
毕竟,朝堂之上,无人不爱何有,也无人不惧何有。
下面的人拥护他,上面的宰相和皇帝却怕了起来。
他管完了政府的事,便要管百姓,那本是宰相的职责。
——他轻徭薄赋,收归盐铁,实行“耕者有其田”。百姓安,国家富。
——他废除轮兵制和事役,建立国兵制。百姓乐,国家强。
——他废孝义,兴试举。官员新,官场清。
何有做御史大夫做了两年,政绩空前。
未国前也所未有地强大起来。
百姓安居乐业,未国一派繁荣昌盛。
百姓爱何有,甚至在庙里造了何有的像。
给活人造像,皇帝尚无此殊荣。
然鸟尽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何有继续内兴变革的时候,皇帝终于怕了,皇帝要杀何有的头。
皇帝的卫尉带兵围住何有府邸的时,皇宫却也被太尉副将领兵团团围困住。
皇帝瘫坐在龙椅上,看着满屋冰冷的刀锋,这才知道,这国,早已不属于他。
他一动,士兵的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是他先动的。
皇帝惊出一身冷汗。
皇帝没死,宰相因为谗言入了狱,自此,何有正式成为了未国宰相。
此后,何有任何改革,再无人敢阻拦。
可百姓爱他,臣子也爱他。
又一年,未国对外起兵。
这是一项大事。
起初人心惶惶,有识之士认为大乱将起,百姓生计将忧。
然未国击溃邻国,不过五日之事。
邻国在西,改国号为西未,新制依照未国。
怨声载道不过朝夕,新制实施未及月,西未百姓举国欢庆。
——那是仁政。
又复一年,未国继续向外起兵。
彼时的未国,仓廪实,衣实足,百姓无不称何有为圣人。
圣人起兵,欲行强王之道。有何不可?
未国的兵,强、盛、雄。
击溃敌军,不过举手。
然入国不掠百姓,进城不扰孩童。
未国的侵略,如同一阵无声的风暴,转瞬之间,天便变了。
带来的,是春风化雨的统治、崭新的国运。
两年时间,东洲并,起号未,别谓何。
于是,东洲又名何地。
东洲的百姓心知肚明,在十位皇帝之上,还有一人。
百姓爱戴他,他是圣人,是不世之才,是上天赐给东洲的福泽。
他是何有。
战乱之后,东洲再无战乱,放眼望去,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百姓从未如此安稳而轻松地活着,这一切,皆由于何有。
最偏激的读书人,也不骂他。
“东洲出何有,百姓称人皇。”
皇帝,是国家的皇帝。
人皇,是百姓的皇帝。
有人不信邪,跨越汪洋,从西洲千里迢迢来到何地,回去之后,提起东洲,满目艳羡与向往:“那是天民生活的地方。”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旁人问道。
“带着妻儿老小一起过去。”
“可你是西洲的人。”
“何相说了,天下人无国别,东洲欢迎一切来客,只要在民户司登记,拿到牒文,就可在当地安居,政府还管营生田地。”
“此话当真?”
“你去了便知道,那里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难怪世人说宰相何有是圣人。”
*
但何有到底死了。
说死也不算,因为她作为一柄剑,并非有生死。
的确,是“她”而不是“他”。
一开始剑并非有性别,但在化形的那天,会出现男女身。
为了让这条“通天大道”好走一些,何有从女人变成了男人。
按照人界的年龄,她死的时候二十八岁。
死难降临前,她正站在祭坛下,百姓和群臣将拥她为东帝。
即将点火之时,风雷大作。
天上银蛇狂舞,很吓人。
何有朝天上看了一眼,心悸。
再回头时,雨静止了,风也静止了,周围的朝臣,下方的百姓,陷入了奇异的停滞当中。
天被破开了。
一个白发白须的瘦小老人,从黑色的裂缝中缓步踏出。
他的声音明明不大,却如同惊雷,传入何有耳中。
“你就是倪安南的那柄剑么?”
倪安南这个名字,何有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
如今再听,恍若隔世。
仙凡有别,修仙之人从不过问凡间事,这是默认的规矩。
凡人见到仙人,总会惊惧。
何有望着老人,只觉得一座山立在远处,危险。她心惊肉跳。
“为何提到倪安南?”
何有问。
“他已死。”
倪安南死后的第十个年头,何有帮倪安南报了仇,完成了他的心愿。
“是倪安南提到了你。”
“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他不过才坐上南帝的位置。”
何有的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雨停了,哪来的风。
“风”是那老人身上的“势”。
“倪安南没死么?”
何有又问。
老人望着何有好一会儿。
他告诉了何有一切。
“他怎么会死?”老人笑。
何有:“我看着他死的。”
“死的是他的□□,不是本尊。”
“你不过是他万千小世界中的一缕造化气。”
“他于这世界的□□身,是身死成仁,而你是他的载道者。”
“只是倪安南没想到,一柄普通的剑,能生出这样的神志。”
“你竟然要统一东洲,做人皇。”
老人的话,就像悬在天上未落的雨一样。
尽管何有的感情少得可怜,当下也感到一丝荒谬。
“你的使命已达。”
老者给她下了生死通牒。
回顾何有作为剑的一生,从倪安南从北地拿起她那天起,她便与倪安南有了宿命的牵扯。
同行数十载,她视倪安南为她唯一的友人与师长。
倪安南死后,每次午夜梦回,她都会想到城门之上,倪安南的血衣和枯萎的尸首。
他为她而死,她便为他造一个世外桃源。
可如若老人是真的。
那些江湖漫游、午夜畅谈、言传身教,如今看来多可笑。
而他所要的“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更显得虚伪。
倪安南是假的,可百姓是真的。何有想。
老者抬手朝他挥来一掌。
然那虚空的、带着恐怖的压缩力的手掌,在碰到何有的时候,却被一阵金色的霞彩化解了。
老者看向何有的眼神变了。
“人皇之意!”他目露惊骇。
第二掌下去,何有身上的金光淡了很多。
第三掌下去,何有身上的金光彻底溃散。
金光彻底消散的时候,何有看到台下的臣子和百姓身体齐齐震颤了一下。
何有感知到某种冥冥之中的联系被生生斩断了,她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剧痛便从身体各处传来。
她听到了清脆的断裂声,那是她的剑身生出了裂痕。
何有死不了,但是断成了很多截,很痛,比曾经被折断的痛还要痛苦数百倍。
被投入了炙热的熔岩中时,何有的意志暂入虚空。
“这是你的宿命。”
冥冥中,何有听到老者说了这样一句话。
沉于无尽的黑暗中,何有看不到老者复杂的眼神。
*
后来,有人从西洲千里迢迢穿越汪洋,横渡到何地。
那人站在码头,淋着斜细飘飞的雨水,怔怔的望着皇城。
“何相……”他嘴唇吐出两个字,但是蓦然失了声。
脑袋一片空白,他挠了挠头,有些疑惑道:“什么何相,哪来的何相,东洲的圣人,明明是倪安南大人。”
这天,东洲很多百姓莫名盯着未国祭坛的方向出神。
那个牵动他们命运的圣人陨落了。
他们不知晓,只感觉内心仿佛被剔除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新圣换旧圣,春雨细无声。
何有成为了虚无,信仰在三掌当中溃散。
不知睡了多久,何有清醒地那天,感觉自己在哭。
耳边却传来一道声音。
“废人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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