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碎,愈合,再撕碎,再愈合。
童磨在不断重复的疼痛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漫天飞扬的火光。
红黑色的火焰并不那么炽热,却远比普通的火更具杀伤力,周围的一切都在刚触及的一刹那化为灰烬,似乎就连灵魂都不能幸免。
如果不是一直在无意识地释放异能作为阻隔,她或许也已经被彻底吞噬了。
巨大的睡莲菩萨将童磨护在手心,替她遮挡了绝大多数的火焰侵蚀。冰晶凝结成的菩萨满脸悲悯,正面看似乎是完整的,背后却是燃不尽的地狱之火,整个脊背一直被火焰吞噬,紧接着又被童磨的异能操纵着重聚。
佛祖在人间承受着来自地狱的刑罚,这样的画面竟有种近乎怪诞的幽默感。
过了一会,暴走的荒霸吐终于力竭,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就连四散的火焰也没了踪影,天地之间只余一片死寂。
童磨挣扎着从睡莲菩萨的手中坐了起来,探头查看周围的情况。
放眼望去,原本参差错落的建筑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坑。童磨现在就位于坑洞的最底部,看不到远处的屋顶,看不到粼粼波光,只有天际那抹鱼肚白预示着日出将近。
童磨下意识深吸一口气,猝不及防吃了满嘴灰,咳得眼泪汪汪。
好不容易舒服了一点,她控制着睡莲菩萨将自己放下。彻底站定后,巨大的冰人也完成了保护主人的任务,渐渐崩散成细碎的冰晶,被沉默的海风带走了。
童磨幸运地在不远处看到了沉睡中的甲二五八号。小男孩身上的树脂外衣都被烧没了,现在自然什么也没穿。童磨粗略扫了眼脏兮兮的小伙伴,确认对方没有明显外伤后松了口气,一点也不因为看光了小男孩的身体感到羞涩。
出于人道主义,她还是决定找什么东西帮忙遮一遮,刚一动弹就觉得有些凉飕飕的,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竟也是破破烂烂的,白汪汪的小肚子在布条间若隐若现,可以说是五十步笑百步。
远处隐隐传来防空警报的声音,让童磨不得不加快速度离开现场。
她调动异能凝结出一朵巨大的冰莲花,将甲二五八号托举在莲座中央最平整的位置,层叠莲瓣略微收拢,小男孩的身形便被牢牢遮掩。
她腾出一只手牵着那朵莲花,像是抓着游乐场买来的巨大氢气球,一路带着小伙伴往坑洞的边缘走。
半路上,她又看到了个熟面孔。
双眼紧闭的兰波躺倒在地,脑袋上鼓了个大包,看着就很疼。呼吸还算平稳,也没缺胳膊少腿。怀里护着一顶帽子,帽子保持完好,衣服却是破破烂烂的,但好在身上穿了好几层,比现在的童磨看起来体面得多。
两分钟后,童磨不问自取地裹上了兰波的马甲,外面的短款风衣被她罩在甲二五八号的身上。作为衣服的回报,她凝结出第二朵冰莲托住昏迷中的兰波,把他一起带走了。
坑洞原本看着就大,走起来更是累人。童磨艰难爬出去的时候已经累到不行,但在看到坑外惨状后不得不再次加快脚步。
荒霸吐的暴走吞噬了坑洞内的一切,坑外的世界虽然没有被一起吞噬,但扩散开的冲击波还是将周围的建筑撕成碎片。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时不时还能看见尘土中掩埋了大半的残肢。空气里都是血液与泥土的味道,再也没了昨晚海风的温柔与闲适。
人间炼狱,不外如是。
童磨目不斜视地往更远处走,一路上就没看见什么活人。好不容易有一个,那也是进气多出气少,刚准备靠近就很快咽了气。
童磨原本还习惯性地想要放血救一救那人,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现在已经离开了实验室,救人已经不再是她任务的一部分。
原本的实验室已经变成了坑洞的一部分,没了用不完的针管,没了沉默不语的研究员,也没了那个说服自己抽血的人,她自然不需要再用自己的血救回那些实验体了。
广濑死了,就死在她的面前。
除了甲二五八号还在,她失去了一切。
寒冰控制不住地从童磨脚下蔓延,尘土被冻结的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皴裂声。本就摇摇欲坠的碎玻璃彻底承受不住,簌簌往下掉着渣。废墟里破碎的店铺招牌往下垂着帆布条,原本还能迎风摇摆,冷气袭来,布条便凝固成扭曲的硬块。
急剧降温的空气冻得甲二五八号直哆嗦,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喷嚏声终于将童磨逐渐飘远的意识唤了回来,让小姑娘的眼里再次聚起了光。
甲二五八号是被生生冻醒的,睁开眼后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边打一边从冰莲上爬了起来,身体还止不住地打着寒颤。
童磨循声望去,刚好看到甲二五八号从莲座边缘探出脑袋,露出那双干净又清透的钴蓝色眼睛。
因为冰莲花越摸越冷,男孩柔嫩的指尖很快被冻得通红,最后还是受不了了,傻愣愣地缩回手。自始至终,那双蓝眼睛都定定地看着童磨的方向,只不过一开始只是茫然与好奇,后来又多了一丝可怜巴巴的意味。
童磨突然觉得有些心累。
她叹了口气,环顾四周,一眼相中了不远处那幢高高黑黑的哥特式建筑。仗着自己身形娇小,她一骨碌从破碎的窗洞处钻了进去,动作利索地从内推开大门,把另外两人就着冰莲一起拽了进去。
大门一开一关都发出沉重的拖曳声,听得甲二五八号下意识浑身紧绷,半晌确认安全了才将信将疑地放松下来,慌慌忙忙地寻找童磨的身影。
受到爆炸的波及,建筑底层漂亮的玻璃花窗碎了大半,只剩下边缘残存的小部分。晨光斜斜照了进来,经过破碎的彩绘玻璃后变成了不同的颜色,有种残缺却梦幻的美。
童磨忍不住伸手探向那束彩光,看着掌间的彩色光斑来回变换,突然感到心中升起一丝雀跃。回头一看,果不其然,甲二五八号也趴在冰莲上探出手,学着童磨的样子轻轻触碰着彩色的光束。
看着小男孩的脸上沾满灰尘,那双熠熠生辉的蓝眼睛却不染尘埃,童磨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逃离是正确的。
她将撤掉了一直维持的冰莲花,将莲座中的两人都放了下来,顶着小男孩专注的眼神试图和他沟通。
“你——”童磨刚开个头就被迫打断。
一开始接触到地面的甲二五八号还站不太稳,在童磨伸手扶了一把后才渐渐找到诀窍。脚底触及地面觉得有些凉,嫩生生的脚趾头忍不住蜷起,想要学着童磨刚才的样子往前走,却一下子失了重心,双手胡乱挥动着向前栽倒。
“小心!”
童磨本想把人抱住,没想到的是,甲二五八号下意识催动了重力异能。红光从他的身上一路蔓延到童磨的身上,手牵着手的两个孩子不由得双脚离地,晃晃悠悠地飘在了半空中。
说实话,陡然失重的感觉着实不太美妙。更何况童磨和甲二五八号就像被打包塞进了滚筒洗衣机,毫无目的地四处乱飘,很快就觉得头晕。偏偏她也不敢中途撒手,生怕小伙伴下一秒就飞向室外,最后只能任命地催动异能力制造出几根冰质的藤蔓,一端缠上厚重的门闩,另一端缠绕在两人的身上,勉强算是套了根安全绳。
人对异能的掌控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慢慢摸索着总能找到一些诀窍。甲二五八号没让童磨飘太久,几分钟后就晃晃悠悠地拉着小伙伴回到了地面。
甲二五八号情绪高涨,又从童磨身上获得了一定的安全感,倾诉欲也跟着冒了出来。
在获得自己躯体的灵活控制权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指了指彩色的光束,又缓缓抬起手,用指腹轻轻触碰了一下童磨的睫毛,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童磨的眼睑,帮她把上面的灰尘一点点抹开。
小男孩的动作温柔又细致,完全不像是在培养槽里待了几年的样子。
童磨理解了甲二五八号想要表达的内容,他估计是想说自己的眼睛和那束光一样,都是七彩的。
研究了一会,甲二五八号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盯着童磨的眼睛若有所思,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对我有印象吗?”童磨不确定,甲二五八号是否还有被困在培养槽里的记忆。
甲二五八号估计是没听懂童磨的问题,手还在摁在童磨的眼皮上。眼睑上传来缓缓增大的压力,童磨终于闭上眼睛,轻轻捉住了小男孩作乱的手。
“先听我说,”童磨尽量放慢了说话时的速度,牢牢盯着男孩的双眼,“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甲二五八号懵懂地眨眼,努力思索了一会,然后双眼一亮,支支吾吾地挤出了几个音节:“啾……啾也。”
过了一会,他像是终于把舌头捋平了,吐字更清晰,指着自己道:“中也,中原……中也。”
在听到“中原中也”这个名字时,童磨顿时心如擂鼓,说不清的情绪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泡泡,啪地一下破碎开来,熏得她有些鼻塞。
“嗯,中也。”童磨在这一刻想不起什么甲二五八号,更想不起什么荒霸吐,只知道顺从地迎合小男孩的话,“你叫——中原中也。”
见中原中也肯定地点头,她又反过来指了指自己:“童——磨,我的名字叫童磨。”
中原中也沉吟了几秒钟,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虽然看着还有些僵硬,却比空气中的彩色光束更加珍贵。
这次的他吐字格外清晰:“童磨!”
会动,会走,会笑;会观察,会学习,会思考。眼前的小男孩就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不再是实验室里拥有编号的实验体。
童磨相信,他就是中原中也,也只会是中原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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