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兰波向童磨说出自己的打算后, 他非常果断地辞掉了酒吧的工作。
哪怕表面上成了无业游民的状态,他一点也不慌张,直接转道去黑市赚了几笔消息稳妥、报酬也多的外快,为自己攒下一笔充足的路费, 并将多余的钱全交给了裕子奶奶。
毫无防备地收到一笔巨款, 老人又惊又急,生怕兰波做了些被写在刑法上的事。
被怀疑在法律边缘大鹏展翅的兰波哭笑不得。虽然他接的那些私活听起来并不怎么光彩, 但至少是仔细筛选过的, 不会在明面上被人追查,更不会引起官方机构的问责。
如果一位欧洲谍报员会在不起眼的小任务上翻船, 只代表他非常不专业。偏偏身为超越者的兰波被欧洲谍报机构花了大力气培养, 专业素养极高。那几个小任务的难度只能算是入门,完全不会让他感到棘手, 甚至渐渐找回了以前做任务的感觉。
面对任务时的熟悉感让他渐渐染上锋芒,像是刚刚觉醒的睡美人, 眸光流转间不是爱恨情仇,而是对王位的势在必得。
这便是最真实的兰波——美丽中暗藏危险,忧郁中难掩傲气。
这些对他来说非常熟悉的“日常”是万万不能说给老人听的。
兰波想起刚来中华街时,对着左邻右舍们编出的那套“家族子弟被迫流落他国”的故事,于是面不改色地继续拿出来用。
“我收到了兄长的来信。他告诉我父亲病危, 可能撑不了太久了, ”说到这里,兰波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嘲讽,语气里却又夹杂着几不可见的失落,“直到病入膏肓才想要修补家庭关系, 居然还能假装一切龃龉都不存在, 真是……”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 是特意留给老人自己脑补的。
“哎,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先回去一趟吧,免得将来留有遗憾,”裕子奶奶先是满脸爱怜地拍拍兰波的手臂,转而想起之前的那个问题,“哎——可你还没告诉我,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老人故意板着脸,一副你不说实话就别想出门的架势。
兰波就等着老人说出这句话,面色恳切道:“都是兄长拜托出海的朋友捎给我的,我把容易被人盯上的东西卖掉了。”
“养孩子的责任不能让您一个人承担,”说到这里,兰波终于投入了真情实感,“童磨和中也以后可能会去上学,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帮不了太多的忙,只能提前留一笔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裕子奶奶也没有继续推脱,而是将钱仔仔细细收了起来,长叹一声:“知道了,你在回去的路上也要照顾好自己,毕竟身体最重要。”
老人的眼神就和在中华街初见时那样,盛满了阅尽千帆的理智与温和:“孩子们就放心交给我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你一个人在外面也要小心,不要逞一时之气,安全回来最重要——我们都会等着你的。”
听到老人的叮嘱,兰波微微怔愣。
他想到了法国的民居与农田,还有羊肠小路上奔跑着的孩子们,想到了一闪而过的冷漠的眼睛,还有让人心生不悦的古怪氛围……
在这一瞬间,他又捡回了一段记忆,与眼下的情形没有任何的相似,而是过于强烈的反差:
他出生在法国乡村,身为军官的父亲早年离家出走,只留下孤僻又严厉的母亲抚养子女。复杂的家庭环境让兰波不愿停留,十几岁的时候也离开了那个愚昧之地。之后他四处漂泊,机缘巧合下被欧洲谍报组织培养,渐渐被混乱的世界捶打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是不羁的风,不歇的雨,不愿再揭开长满霉斑的过去,但也曾像任何一个稚嫩的小男孩那样期盼过普通却温暖的家。
他没能在故乡夏尔维勒达成心愿,却在大洋彼岸的横滨找到了归处。
原本笼罩在眉眼间的忧愁与疏离都被一双长着皱纹的手轻轻拨开,将男青年的希望与生气都挪到了阳光最温柔的地方。
兰波朝着老人缓缓绽出一个不含阴霾的笑,仿佛云销雨霁、东云见日。
“好,我答应您,我会安全回来的。”
——而且还会带着一个一米九的大朋友一起回来。
该解释的都已经解释清楚,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兰波很快确认了去法国的行程,在一大两小不舍的目光下离开了横滨。
刚来中华街的时候,兰波一身狼藉、两手空空;离开的时候,他披着一件轻便又保暖的羊绒大衣,脖子上系着羊绒围巾,头上戴着老人亲手做的羊羔毛耳罩,手提箱里装着魏尔伦留下的帽子,脸上是缱绻又安定的微笑。
就连童磨也忍不住感慨,兰波这半年以来真的是变化巨大。
但变化巨大的,又怎么会只有兰波一个人呢?
想到这里,童磨忍不住看向身侧的中原中也。
赭发小少年钴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那是一切美好的词汇都无法完美概括的鲜明与耀眼。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定在兰波离开的方向,哪怕连人影都见不到了,他还是执拗地将一切轮廓牢记在心里。
我们的中也也长大了啊……童磨忍不住发出老母亲的喟叹。
或许是被盯久了,中原中也终于偏头看了过来,被童磨莫名慈祥的目光刺得一个激灵:“你在看什么?眼神怎么这么奇怪?”
童磨迅速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公事公办道:“只是担心你会在下一秒哭出来,在思考要不要递手帕。”
中原中也红着脸反驳道:“我才不会哭!”
“好的好的,不哭不哭。”童磨姿态熟练地给中原中也顺毛。
过了一会,中原中也又别别扭扭地确认道:“兰波他……真的会回来吗?”
童磨以手托腮,故作沉吟:“说不准呢……”
“啊?为什么?”中原中也顿时紧张不已,生怕童磨给出一个否定答案,呼吸都忍不住放轻。
“快的话几个月,慢的话好几年,”童磨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说不定要等到中也你变成老爷爷哦~”
中原中也浑身僵硬,哽了好一会才语气艰涩地自我安慰:“应该不会的,兰波可是很讲信用的。”
童磨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请问你能指望一位法国人准时赴约吗?”
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敬语,让童磨的话嘲讽意味十足。
中原中也下意识顺着童磨的描述想象一番,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春节期间兰波平躺在地上,双手交叠于小腹,满脸安详地表示不想上班的样子,顿时忧心忡忡:“……不能。”
童磨差点憋不住笑出来,两手摊开故作无奈:“那不就是的了?”
中原中也没再说话,稍微长开一些的肩膀慢慢地、慢慢地垮了下去。
直到回了家,中原中也才忍不住在换衣服的时候小声抱怨道:“可恶……守时什么的……全世界的人都应该乖乖遵守啊!”
因为两个小孩持续不断的议论,途中的兰波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看了眼周围同行的异国面孔,又不留痕迹地扫向交通要塞处来回巡查的军警,再次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他选择赶在这个时期去法国是有原因的。
在冬季将将结束的二月,各国被迫停战,以口谈的方式商讨战后的各种事宜。而就在上周,持续多年的战争彻底结束。所谓的战败国名单正式出炉,远东岛国赫然在列。
普通民众不知道异能者在其中的手笔,更不清楚强行达成停战结果的是何方神圣。他们只知道这场战争是将无数人卷入深渊的绞肉机,让战火蔓延到至一寸本可被保全的净土。他们原本还满心期盼着战争结束后就能获得安宁,却根本没有预料到,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还会有更多的人遭遇灭顶之灾。
比洋流来得更快的是横滨局势的动荡。只是短短一周的时间,进出横滨的外来人士显著增加,其中还有一些试图从横滨离开去其他城市生活的本土居民。
正因为这个时候离开不容易被有心人盯上,兰波只能遗憾错过中原中也在月末的生日,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因为牵挂病重的家人匆匆归国的普通青年,借着东风登上回国的班机。
他的预料再准确不过。
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好几个外国势力进驻横滨,与几个本土黑手党组织打得火热。其中斗得最狠的就是常年盘踞横滨的龙头组织——港口黑手党。
港口黑手党现任首领渐渐走向暮年,但胆识与魄力还在,手段趋于狠厉,对横滨本地的威慑不减反增。
独占鳌头的港口黑手党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国势力抢占资源,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分一杯羹。为了保证港口黑手党以及自己身为组织首领的颜面,他直接下令让麾下成员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抢回失去的生意。
硝烟渐渐在滨海地带蔓延开来,以海岸线为主轴,一路指向西区的港口黑手党总部。
直到此刻,慢了半拍的上层才意识到各大关口都需要严加把控,可已经晚了一步。
那些拿着别国证件的武装人员大摇大摆地抢占地盘,弄得整个滨海区乌烟瘴气。很多浑水摸鱼的罪犯趁机搅乱局势,警察局里光是接案子就接到手软,偏偏没几个案子是可以轻松解决的。
与此同时,又有尸位素餐者提出了一个听起来似乎不错,实际上后患无穷的馊主意——将一直被军警封锁的擂钵街彻底开放,让那些四处流窜的外来势力自行在擂钵街附近安家。
偏偏这个馊主意最后还被上层通过了。一开始通过自己的渠道确认了这个消息时,伪装成花花待在童磨家蹭饭的夏目漱石瞬间炸毛,一整天都被气得吃不下什么东西。
可再怎么气恼,一切都已经成为事实。在中原中也开开心心过生日的时候,擂钵街迎来了第一批住客,也就是那些风尘仆仆的异乡人。
有了敢于吃螃蟹的第一人,自然会有更多的效仿者。在看到异乡人也能在擂钵街附近安稳扎根后,那些因为战争或者意外居无定所的穷苦人也跟着去了擂钵街,用随处可见的铁皮、木板以及碎石搭出简陋至极的棚屋,就这么过上了朝不保夕的生活。
擂钵街及其周边地带原本就不怎么安宁,如今更是成了混乱与罪恶的温床。
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被炸成坑洞的擂钵街就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擂钵,里面盛着的不是需要被碾碎的食材,而是在底线上挣扎的底层人民,以及肆意压榨着那些人的恶人。
不知有多少生命在那里失去了看到第二天晨光的机会,也不知有多少人成了刽子手们的财富密码,可在这些让人大呼不可思议的苦难反复发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的时候,曾经提出一个又一个馊主意的高层们就像是被海鸥啄了眼睛,拍拍衣袖上的灰尘披上了虚假的缄默。
血与泪的味道渐渐顺着海风弥散至其他的区域。
因为最近外面不怎么安全,裕子奶奶让童磨和中也降低了去图书馆的频率,停留的时间也从一整天削减为半天。
为此中原中也难免有些气馁,因为定在下午的DVD时光就此腰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
为了避免负一层的老朋友们空等,他特意去楼下和忘年交们聊了半小时,再回来的时候就从简单的气馁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萎靡。
这是童磨第一次看到中原中也被什么东西彻底打败的样子。
“怎么了?”
童磨放下手里的笔,将写满了演算过程的草稿纸推到旁边,看样子是打算和对面的中原中也好好聊一聊。
中原中也将下巴搁在桌子边沿,一副失去梦想的样子:“我和河野爷爷他们说了接下来会提前回家的事情,他们也都劝我尽量少出门。”
童磨想了一会,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明显的歧义:“那他们有说别的内容吗?”
“有,”中原中也艰难点头,皱着眉头百思不解,“他们还说,不来也没关系,反正该看的都看得差不多了,剩下来的东西都是浪费时间。”
能够直接用“浪费时间”一词来形容,那些中也还没看过的影视作品是有多垃圾……
童磨并不觉得意外,但也不认为这就是中原中也突然消沉的罪魁祸首。
中原中也又缓缓坐直身体,学着某位老爷爷的样子将双手背在身后,脑袋搁在椅背仰头望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他们都说最近十几年没什么好作品,年份20开头的柜子里空空荡荡。”
光靠着大人们的一面之词,中原中也当然不信。他当即就挑了一部海报看着比较顺眼的电影,耐着性子看了不知所云的开头,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过去的编剧、导演们有多么优秀,现在的作品就有多么辣眼睛。粗制滥造,毫无美感,剧情拉跨……如此明显的退步让中原中也感到深深的惋惜。
或许是童磨的耐心追问让中原中也找到了完美的倾诉对象,小少年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着她咬耳朵:“我悄悄问了河野爷爷是什么原因,他告诉我就是因为之前的战争。”
中原中也只隐约知道会有很多人在战争中失去生命,却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战争时期的文娱创作也会有大幅度衰败的可能。
战争与文娱,这在中原中也看来应该是两不相干的领域。可事实就是,战争带来的影响是难以估测的。
不在混乱中萌芽,就在战火中凋零。
战争一词瞬间拨动了童磨的神经,让她不由自主地直起身子正对着中原中也。
关于战争期间以及混乱的战后都没有什么优秀作品,其中的主要原因她大致还是能梳理出一些的,只不过她觉得这些原因都不太适合说给现在的中原中也听。
童磨特意翻阅过青少年身心健康的辅助书籍。那些书里曾经强调过,青少年时期的孩子还在不断吸收外界的信息,三观也会跟着发生微妙的变化,就连性格和思维模式也是。如果疏忽了外界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很可能会让成长期心思敏感的青少年误入歧途。
中也满打满算也就九岁,如果从离开实验室产生自主意识来算,他就只有几个月大,绝对算是一个娇弱的、需要小心呵护的宝宝。
从理论上讲,这样一个成长中的稚嫩灵魂并不应该早早接触社会的阴暗面,以及那些因为战乱与欲望造成的一个又一个悲剧。可看到中原中也眼中强烈的疑惑与迷茫,童磨又觉得,她不应该把中也当成什么都不需要知道的温室花朵。
中原中也早就已经学会思考了,他甚至能通过观察发现一些深层次的问题,并且他是如此地信赖着自己,因此在开口询问的时候,他能毫无芥蒂地将心中最大的疑惑和盘托出。
童磨不想辜负这份宝贵的信任与依赖。
眼看着差不多要打道回府,童磨把面前的书本啪地一声合上,直接拉着中原中也往文学馆的区域走。
“跟我来。”
“童磨?”中原中也一边走一边表达疑惑,“你要带我去哪里?”
童磨一鼓作气地将小伙伴推到标记了“近现代纯文学”的书架前,指着那些写了出版年份的标签让他看:“你看,不仅仅是你喜欢的电影,这些文字类作品也陷入了类似的困境。”
中原中也的注意力当即被转移过去。
他像一只小小的松鼠,竖着蓬松的大尾巴穿梭在密林间,踮着脚往那些不同年份的树洞里看。他发现,和那些影视作品一样,越是靠近战争时期,正式出版的文学作品就越少。
“其实不是那些人不想创作,而是他们根本不适合创作。”童磨直接用一句话概括出自己的观点。
“为什么说不适合?”中原中也回过头,隐隐预料到了什么。
“因为大多数人没有创作的条件——不仅仅是经济上,还有精神上的。”童磨的指尖在书脊上轻轻滑动,仿佛在抚摸社会齿轮上的一个个凹槽。
“每天睁开眼就要担心家人的温饱,走出门的时候只能思考如何赚钱养家,回家的时候只顾着担忧人身安全;孩子们不能去学校,老师们赋闲在家,行业骨干不得重用。按照这样的畸形发展,大家就会从一开始的没有时间写,渐渐变成根本写不出来。”
“这是其中一方面。还有一部分是由于过于浅显的快消文学当道,创作者和受众,以及负责宣传的资本方,三者之间的相互影响。不过这个就更复杂了,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解释给你听。”
说到一半,童磨突然回头,伸手狠狠揉了一把中原中也的脑袋:“所以裕子奶奶才坚持让我们不要放弃学习啊,不然以后长大了就会变成一个大脑空空、没有目标、一事无成的大笨蛋。”
中原中也顺着童磨的话思考了一阵,顿时觉得那样的未来过于黑暗无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绝对不要!”
这句反驳的声音稍稍有些大,童磨连忙伸手捂住中原中也的嘴巴,对着他长长嘘了一声:“小声点啊中也,会吵到别人的。”
中原中也红着脸拉下童磨的手,颇为紧张地四处看了看,确认没人之后才松了一口气:“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童磨超满足地再次揉乱了中原中也的短发:“我们小中也真乖。”
中原中也刚恢复的脸色再次爆红:“胡、胡说些什么!还有,你不要学裕子奶奶那样说话,听起来太奇怪了!”
童磨满脸无辜:“哪里奇怪了?我可是在夸你。”
中原中也终于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伸出手臂,努力越过几厘米的身高差,强行将童磨的脖颈圈在自己的手肘内侧,把人拉近了威胁道:“我可是比你大,要夸也该是我来夸你!”
“哦?那你就夸一夸我呀,”童磨乖乖被桎梏着,眉梢微挑,“比如我超聪明、超厉害之类的。”
中原中也像是被童磨一点也不害羞的反应吓到了,沉默了几秒钟,缓缓松开手,最后还真的满脸别扭地夸了起来:“你……确实很聪明。”
童磨笑得眉眼弯弯:“中也你也很聪明哦。别的小孩子连国小课本都学得吃力,但你对着课本自学都可以学得很快。而且像你刚才提到的问题,别的孩子基本都没有思考过吧?”
如果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能够思考得更多、更深刻一些,那些问题也就不至于一直得不到解决。不过这也不能怪那些被大环境影响着的普通人,真正的症结并不在于如何改变,而在于那些掌握大量资源的人愿不愿意改变。
中原中也会为此感到苦恼,其实就是因为他对现状不满,想要试着改变,却又找不到可行的方向。
“中也已经比别人走得更远了。哪怕只有一小步,在我看来都是最值得夸奖的事情。”
童磨的眼神就像田间老农,眼里的中原中就是飞速成长的瓜果,翘起的发尾就是打着卷的藤蔓,任何一个角度都是值得收藏的世界名画。
中原中也从童磨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期许与信任,羞涩至极濒临炸毛的情绪就这么缓了下来:“你不是走得更远吗?”
中原中也不知道童磨早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她现在近乎贪婪地获取着不同领域的知识,像是要将缺失的什么翻倍弥补回来才甘心。但他知道,童磨过去大概率是并不幸福的,否则也不会鲜少提及过去的遭遇。
他一面对求知若渴、学识广博的童磨心生敬佩,另一面又对她看似温柔实则冷僻的内里感到心疼。
刚才在童磨说出那一大段论点的时候,中原中也隐隐从中窥见了童磨的内里——
那些话不像是临时想出来的搪塞之词,更像是观察许久后得出的结论。如果不是自己主动提及,她或许绝对不会说出这番让成年人都惊讶甚至感到害怕的话。
她似乎将很多事情都看得透彻,因为过于理解才渐渐冷待。一旦没有自己和裕子奶奶他们的牵挂,童磨说不定早就沉寂在灰色地带做一些随心所欲的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表现得像一个在爱中长大的孩子。
隐藏在温暖表象下的危险内核让中原中也隐隐感到不安。
听到中原中也的反问,童磨罕见地没有说话,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了下来。
“是啊,别人在想些什么,我看得很清楚,简单得就像是知道太阳会照常升起,傍晚的时候会有一场暴雨,”童磨微微敛眸,顺手将摆放不齐的书册整理归位,动作细致又耐心,“但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别人不会听我的话,也不会信任我,反倒会让我遭受莫名其妙的忌惮。”
童磨虽然不会太在意周围诡异的环境,但也不希望自己整天被人用看妖异之物的眼神盯着。
“所以那些话我只会对你说,”童磨再次抬头看向中原中也,“我知道你会信任我说出来的内容,更不会忌惮我、远离我。”
如果当初没有在实验室里遇到中原中也,没有和中原中也一起逃离,童磨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成了一个随波逐流的大恶人。恶人会披着小孩子柔软无害的皮,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做着最令人胆寒的事。
她看到了太多的恶,却只接收到小小的善。如果并不是一开始有广濑让她看到世界的广博,有中也他们作为细细的绳指引方向,童磨一定会像一枚断了线的风筝,带着浮于表面的笑容坠入深渊。
童磨知道,这是她自己干得出来的事情。
在实验室长大的她不会像普通人那样恪守法律与道德的底线,更不可能做一个悉心助人的佛陀。能够将中也等人放在比较重要的位置上,那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奇迹了。
童磨的话像是一个小小的宣告,让中原中也有机会看到一点点的真相,得到了童磨仅有的一点正面回应,但这些已经足够了。
在童磨忍不住将思维发散到很危险的地方时,中原中也突然开口:“如果害怕别人不理解,那就只说给我听。我会理解你的。”
中原中也不喜欢看到童磨眼里寂寞的颜色,他希望自己能够做第一个了解童磨内心的人。不仅是童磨的保护色,还有她带着一点点温度的内核,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纷杂想法。
一遍不懂就听两遍、三遍,直到彻底理解了为止。
按照常理来说,听到中原中也这番话,童磨不说是感动得泪流满面,至少也该万分欣喜。但事实则是,童磨的内心是异乎寻常的平静,让她甚至不想费心思模仿正常小孩子该有的表现。
童磨突然间不想对着中也挤出一个没有太多意义的笑容,因此只是非常平静地用平铺直叙的语气回应道:“好啊。”
中原中也当即如释重负:“这不就对了。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对着我笑,又不是什么强制要求,我也不会在意那些东西。”
“不过,中也,你有什么打算吗?”童磨把人拉回自习区,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明明刚才还是一副失去梦想的样子。”
“你确定是在说我?”中原中也挑着眉反问,看上去已经从那份低沉情绪里顺利走了出来,“一开始确实是有点失望,不过也没关系。”
男孩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的书本收进挎包,又把零散的文具排列整齐,显然很爱惜这些物品:“你刚才说的那些内容,我大概能够理解一点,但也只有一点。可能等到以后就会有更多的想法。”
“嗯嗯,”童磨附和点头,“这也是我们中也的优点,非常务实呢。”
见童磨什么都能夸出一朵花来,中原中也又有些羞赧了:“喂喂,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总说一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
童磨像是在钻研某个学术难题,非常认真地凑近了瞧:“没有啊,你的手臂明明很光滑。”
中原中也连忙将习惯性挽起的衣袖放了下来,刚好遮住了手腕处胎记一般的小黑点:“这只是夸张性的描述!”
“原来如此,”童磨也不继续调侃了,动作轻巧地将靠背椅推回桌下,“不过我说的是真的,现在的你还在学习,但以后就说不定了。等再过几年你长大了,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或者是诗人呢?”
走在前面的中原中也脚步一顿,明显是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顾虑着什么连忙吞了下去,反问道:“你确定?”
童磨还在继续畅想着:“确定,因为你对语言文字真的很有天赋啊,毕竟几个月就能流畅读写,还学了一点中文和法语,日常问候都很标准。不过你很喜欢影视作品,也可以试试自己编写合心意的剧本,以后再想办法拍出成片。”
总而言之,千万不要成为一个被欲.望的浪潮彻底淹没的人。
童磨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中也那双盛着天空的眼睛被淤泥污染的样子。
“也行。”中原中也轻哼了一声,觉得童磨的话还挺有说服力,至少让自己生出写点什么的想法。
这场由文娱衰败引发的秘密讨论暂时划上了句号。
中原中也不太喜欢让问题长久搁置在心头,很快将刚才的情绪起伏抛在脑后,一路哼着歌、骑着车往中华街的方向前进。
落后半个车位的童磨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细细回忆着刚才在离开图书馆时中原中也脸上的微表情,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因为最近黑手党之间的斗争,正午的街上少了很多的人和车。没了过多的胎噪声,童磨的笑声格外明显。
“怎么了?”
中原中也迅速偏头望了一眼,艺高人胆大地腾出右手,帮童磨把车前篓垂下的挎包包带塞了回去。
他不说话倒还好,一开口询问,童磨便彻底憋不住笑,将单车也骑得歪歪扭扭。
“你看着方向,都要撞到了!”中原中也急忙将自己的车头往旁边拨,险险避开童磨的蛇形走位,咬着牙追问道,“到底在想什么?不会又在拿我寻开心吧?”
一听就知道,中原中也已经习惯自己被童磨拿来逗趣,有着令人心疼的熟练与忍让。
“答对了,但没有奖励。”童磨任由海风灌了满嘴,依然坚持说出自己的猜想,“刚才在提到以后要做什么的时候,中也你明显是已经有想法了吧?但是因为看到我说得很认真的样子,这才顺着我的意思附和。”
被戳中了心思,中原中也顿时有些紧张,声音都变得干巴巴的:“你知道了啊。”
可恶……怎么什么都瞒不过童磨这家伙?
“让我猜一猜……”童磨心里已经有了数,为了多欣赏一会中原中也可爱的表情,故意拖长了尾音,“中也你……该不会是……想要当下一任假面骑士吧?”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童磨的语速陡然加快,像是生怕惊吓程度不够似的,还特意提高了音量。
中原中也手一抖,单车紧跟着扭出一个大大的S。
“胡说!”中原中也急得头发都要翘起来了,异能力的红芒蔓延开来,下一步就能连人带车地窜上天,“我只是把代号想好了而已!”
“啊,说漏嘴了呢,中也。”童磨露出堪比恶魔的微笑。
中原中也从脖颈一直红到了头顶,梗着脖子嚎了一句:“可恶!”
“是什么代号啊?告诉我呗!”童磨依然在旁边循循善诱,仿佛哄骗小红帽的大灰狼。
中原中也埋着头加快速度,很快和童磨拉出很长的距离,一副不想再和小伙伴说话的样子。
“欸——逗过头了吗?”童磨小声问着自己,然后又摇摇头,紧跟着黏了过去,“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就告诉我吧,中——也——”
直到快要到家,中原中也才肯搭话,飞速吐出答案:“CD。假面骑士CD。”
“CD?是受到了DVD的启发吗?”童磨停好车,一本正经地寻找证据。
中原中也伸出手碰了一下童磨的单车,直接操控着两辆单车自己飘进院子:“当然不是,那也太没有深度了吧?”
他一边认真洗手,一边正儿八经地解释道:“我是中也,你是童磨,我们的名字首字母合起来就是CD啊。”
童磨有些惊讶地透过镜子看向中原中也,正好将他们两人并肩站立的身影收入眼底,洗手的动作就这么慢了下来,有些怔愣地任由流水在之间穿梭。
“怎么了?”或许是社死到一定程度后就不会再觉得别扭,中原中也现在看起来非常坦然。
“没什么,”童磨缓缓摇头,将水龙头关上,“只是没想到中也会把我的名字也加进去,说实话,有点感动呢。”
虽然童磨没有与之相关的梦想,但能够让自己出现在中原中也的童年梦想里之类的……听起来居然还很不错。
童磨拒绝承认是因为自己的想法被这位“假面骑士吹”给带歪了。
中原中也将擦手的毛巾递了过去,努力直视着童磨,试图以此表带自己的认真:“我不会落下你的,不管做什么都是。”
明明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却重若千斤。
“好,那就说定了。”童磨伸出小拇指,和中原中也的勾在一起。
“咳咳,”裕子奶奶不知何时站在卫生间门口,将两个小孩拉钩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笑得揶揄,“手都洗干净了吗?洗干净了就来吃饭吧。”
花花也在这个时候凑了过来,从门框边缘探头张望,很快又不感兴趣似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来了!”中原中也触电一般站直身体,跟在裕子奶奶身后走了出去。
看着中原中也逃难似的背影,童磨和三花猫面面相觑。
紧张到顺拐了呢,中也。
【傻小子,走路都能同手同脚,果然还是太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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