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要给东条寿三郎几天的考虑时间, 但童磨知道,他最后一定会来找自己,至少会在下定决心前听她说一说已有的规划。
只不过在东条登门之前, 童磨先等来了一个出乎预料的生面孔。
因为港口黑手党最近一段时间的大肆行动, 童磨和中原中也大幅度降低了去图书馆的频率, 从每天一次缩减为一周一次。
而在例行去图书馆的这天,中原中也在教辅区筛选合适的资料书,童磨则转去了楼上, 打算为接下来彻底说服东条的行动做准备。
穿梭在专为成年读者准备的高大的书架之间,童磨不断确认着书名与目录, 手推车里的书册越攒越多。只可惜有一本在她踮脚也无法触及的位置, 正当她想要让结晶御子从背后把书推下来时, 有一位中年绅士提前一步伸出了援手。
童磨心里一惊,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靠近。哪怕对方气息平和,看起来没有任何的攻击性, 依然让她下意识警惕起来。
来人戴着一顶黑色薄呢帽, 身上穿着一件带护肩斗篷的卡其色风衣, 似乎与外界的气温不太搭调。左手拿着童磨需要的那本书,另一只手还拄着一根黑色的手杖。棕黄色刘海柔顺垂下,遮住他的右眼,让童磨不自觉地将注意力放在带着细纹的左眼和鼻下两撇微翘的小胡子上。
“这位小小姐, 你需要的是这本书吗?”男人的声音带着一股自然发酵的沧桑感, 遣词造句也颇为讲究。
童磨恰巧望进中年人琥珀色的眼眸,觉得这股包容里带着睿智的视线有些熟悉。
“是的,”在对方没有其他动作的情况下, 童磨选择暂时按照原有的步调回应, “就是这一本, 谢谢。”
“那么,请拿好,”中年人将书递了过去,忍不住提问,“很抱歉,老夫果然还是有点好奇,这些书都是小小姐你自己看的吗?”
中年人的提问其实一点也不突兀,毕竟童磨一看就是还在上国小的年纪,一个人出现在专供成年人借阅的经济类区域,身边还有一大摞等待翻阅的工具书,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童磨怀中抱着那本书,自始至终都看向中年人的方向,似乎是在辨认对方的微表情。
“是的,”过了几秒,她终于回答了这个问题,脸上还挂着充满礼仪性质的微笑,“您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以及作为交换,请告诉我您的姓名吧。”
从第一眼起,童磨就知道,这个人是特意来见自己的。
“哎呀,这还真是一个本可避免的失误,”中年人偏转身体正对着童磨的方向,在童磨没有自我介绍的前提下叫出了她的名字,“童磨小姐,老夫的名字是……夏目漱石。”
看着这位夏目先生主动伸出的手,童磨隔着对方浅棕色的皮质手套握了上去:“您好,夏目先生。”
在经历了异能特务科辻村深月那件事后,童磨对这类不请自来的接触者敬谢不敏。而这位未知身份的中年男性有着类似的气质——姿态放松、游刃有余,脸上还带着一点习惯性的小小微笑,像是笃定了童磨会停下来与自己交谈——这个发现让童磨更不想产生更多的交集。
童磨没有质问夏目漱石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毕竟今天的见面就是对方出现在此的目的。
既然已经被人找上门,再带着怀疑的语气询问对方的前期工作,更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因此在握手之后,童磨直接推着但满当当的小推车,带着书去了走道另一边的阅览区,随手拉开一把靠背椅坐了下来。
童磨摊手示意对面有空余的位置,夏目漱石便跟着落座,好整以暇地看着童磨用非常快的速度翻页,浏览,然后再翻页。
得益于纸张翻动时不可避免的沙沙声,这个有些凝滞的小空间并不会过分尴尬。
而在童磨用堪比扫描的速度翻完了一本书后,夏目漱石终于开口了:“童磨小姐,冒昧问一句,你是否有关于将来的规划呢?”
夏目漱石看起来颇有城府,没想到该问的问题绝不含糊。
童磨也不为这个问题的来临感到意外,只不过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她需要先弄清楚夏目漱石的立场——如果这位老先生也是属于异能特务科之类的官方机构的话,那么抱歉,他们就没什么需要谈的了。
童磨绝不承认自己是在记仇。
“做我想做的事情,”童磨慢条斯理地打着太极,完全不像是一个容易被套话的未成年人,“关于未来的决定当然要由我自己来做,不然这件事指代的主语就不会是‘我’了。”
小小的文字游戏并不刁钻,但已经把童磨油盐不进的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听到这句话的夏目漱石既觉得童磨有点难应付,又为她坚定的自我认知感到心安。毕竟从过往的经历来看,遭受过实验室折磨的小孩子真的非常容易长歪,不是PTSD就是找不到生活的目标,最后不得不被拖进更深的绝望,再也无法回头。
而童磨,她显然对这个跌宕的社会适应良好,不仅得益于她本身的坚定,也少不了周围人的正面引导。
“你果然和看起来一样,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孩子。”夏目漱石嘴角弯弯,眼尾的褶皱也加深了几分。
“那是当然,”童磨略一点头,将主动权抢了回来,“现在轮到夏目先生回答我的问题了——您是否认可我的想法呢?又或者说,您的言行所指代的主语也是一致的?”
说实话,童磨已经习惯了和性格率真的中原中也相处,陡然回到恨不得把好几层意思塞进一句话的社交场合,她竟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夏目漱石对这样明目张胆的试探接受良好,态度包容地进行自我剖析:“毕竟已经到了该退休的年纪,老夫也不想劳心劳力地工作,没有家庭牵绊,自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直到现在,童磨才愿意继续和这位夏目先生聊下去。
“我觉得很好,这也是我理想中的生活状态,”她终于显露出属于小孩子的天真烂漫,换了另一本书看,却没急着翻开,“长大即退休,多么美好呀。”
夏目漱石终于愣住了,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难道就不想在退休之前多做一些事情吗?比如达成什么梦想,完成什么心愿?”
童磨摇摇头:“人之所以不断奋斗,不就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吗?活在更安逸的环境里,拥有更稳妥的生存状态,能够靠着一定的付出获取想要的结果,这就是真正意义上可以安心退休的日子。”
虽然心里仍有一丝疑虑,夏目漱石还是忍不住顺着童磨的描述想象了一番:“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退休生活着实让人感到安心。只可惜这种状态更像是理想国,和现在的横滨沾不上边。”
童磨并不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改变的结局,略一思索就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受到异能大战以及横滨治安状况的影响,大量青壮年人口流失,或者因为治安的考虑选择在东京扎根。可哪怕现在只看现在的常住人口,也能够位列全国第二。这代表着至少百万计的劳动力,光靠扔石子就能在半小时内将擂钵街的大洞填成平地。”
这样的描述虽然有些简单粗暴,但已经足够让人直观感受到人口资源的重要性。
夏目漱石虽有些意动,但表面上看起来不太买账:“不过这只是最理想的状态,毕竟横滨本地可是有不少人选择对抗法律,同室操戈,在混乱里寻求刺激。”
“请问一碗沙和一碗加了水的沙,哪一种更有可塑性呢?”童磨笑眯眯地打着比方,“小孩子都知道答案是后者,他们在沙子中加水,这才堆起一个又一个沙滩城堡。”
“在没有共同利益的吸引下,涨潮时的海风就可以将其吹散。但如果有共同利益的驱使,并且这份利益的吸引力超过其他因素的引诱,城堡虽然会有表面的损耗,内里的结构依然会维持稳固。”
童磨渐渐卸掉了小孩子的伪装,对着夏目漱石侃侃而谈,眼里是让人忍不住信服的光彩:“水就在面前,一直都在。”
“真是……难得。”直到这里,夏目漱石才终于流露出真情实感的惊讶。
谈话主动权在谁的身上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童磨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捏住了夏目漱石的脉门——横滨。
她三言两语地描绘出一个更美好的未来,美好到任何一个深爱着这座城市的人都无法抗拒。但同时,她也没有忘记现在的混乱与纷争,并将这些条件纳入考虑范围,无比自信地告诉夏目漱石,那些人并不是一无是处,只要有利益驱使,他们终将殊途同归。
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这也与夏目漱石逐渐成型的策略“三刻构想”不谋而合。只不过三刻构想的重点在与三方机构相互制衡,童磨的想法更细致,范围也更广。
她相信的不是某些结社的;努力,而是每一颗细小沙砾的运作。
“擂钵街吗……”夏目漱石轻声呢喃道。
童磨听到了对方的自言自语,终于有心思翻开第二本书:“毕竟已经有一个美丽的意外帮忙清场了,再没有作为的话,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夏目漱石微微眯起眼睛:“你是说……?”
童磨点头:“当然,我说的就是擂钵街,那是一片最合适的沃土。”
对绝大多数的横滨人来说,擂钵街已经成为不可触碰的垃圾场,但在童磨的眼里,这片土地之下埋藏着数不尽的黄金。
*
临近中午,在约定好一起离开图书馆的时候,童磨双手空空地回到了一层,在那里找到了奋笔疾书的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昨天遇到了一道有点超纲的附加题,伏案奋战两小时,越挫越勇,最后勉强解了出来。今天的他一口气翻完了后一年的数学资料,终于获得了更简便的解题方法,现在正是最兴奋的时候。
余光注意到童磨的靠近,中原中也下意识抬头,恰好被童磨塞了一杯提前倒好的水。
“要回去了吗?”长时间没有说话,中原中也的声音不免有些沙哑。
“是啊,”童磨开始低头整理自己的挎包,“回去正好可以赶上午餐。”
中原中也将空掉的杯盖放回原位,后知后觉地捕捉到属于肌体传来的饥饿感,加快了收拾东西的动作:“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背后都要冒出粉色的小花朵了。
童磨笑眯眯地打起了哑谜:“刚才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实际上是新的合作伙伴,还是自己送上门的意外之喜。
“是在楼上遇到的吗?对方也对你看的内容感兴趣?”中原中也没有细想,只以为是某个志同道合的读书人。
“算是吧,”童磨点头应和,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话梅糖,将其中一颗塞给了中原中也,“希望接下来的几天也能像今天一样幸运。”
中原中也瞬间理解了童磨的言外之意,双眼一亮:“这么一说,我也超级期待啊!”
童磨笑眯眯地看着中原中也吃了那颗话梅糖,自己吃掉了另外一颗,腮帮子瞬间变得鼓鼓囊囊。
就在东条夫妇登门拜访的当天晚上,童磨和中原中也再次开启了夜间访谈这个保留节目。
这次的谈话内容正是童磨针对东条组产业洗白的各种策略,以及在这之后大致的期望。其中一步就包括在擂钵街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势力,一点点改变整个擂钵街。
在听到童磨提及擂钵街这个混乱之地时,中原中也不免大吃一惊。
“你真的打算直接从擂钵街入手吗?”听到这个犹如深水炸.弹的消息,中原中也仅存的一点睡意也跑被驱散,“而且只有我们两个?”
中原中也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默认了两人一起执行这个计划,直接开始思考方案的可行性。
小孩子总能有天马行空的想法,更多的在于怎么做,而不是能不能做。
童磨满脸安逸地窝在被褥里,侧头看向中原中也:“所以我才找了东条叔叔合作,毕竟有些事情只能由大人来做,我才不想把所有的工作都揽到自己的头上。你也是——生长期过于忙碌会造成内分泌紊乱,容易影响身高。”
一提到身高,中原中也再次卡壳:“知道了知道了!我最近又长高了一厘米,马上就可以超过你了!”
童磨笑嘻嘻地转移话题:“反正再等一等吧,东条叔叔他肯定会同意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帮忙,趁机进驻擂钵街。”
不管有没有在明面上提及,擂钵街一直是中原中也和童磨无法忽略的、特殊的地方。
他们的记忆都是从擂钵街开始。不管走到哪里,与这个起始地的特殊牵绊始终存在。
那里嵌着一个巨大的毛线团,线团的另一端牢牢拴在他们的手腕上。毛茸茸的细线默默指引着他们,告诉他们终有一天会选择故地重游。如果放任不管,随意铺了满地的毛线很容易绊住他们的脚步,说不定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狠狠地摔上一跤。
要想摆脱这团毛线的牵绊,唯一的办法就是织出一件毛衣,用温暖的毛料填补擂钵街的空白,让那里的人安全挺过一个又一个寒冬,静静期待更美好的春天,也让他们从中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新生。
这是属于童磨和中也的,无法避免的雏鸟情节。
正因为童磨的建议戳动了中原中也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念头,催生出长久沉睡的草籽,那晚的中原中也才越想越振奋,以至于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苦果。
关于失眠的后遗症暂且不提,眼下更重要的是,确认东条寿三郎是否会带着好消息再次登门。
两个半大的孩子暂停了交谈,各自含着圆滚滚的话梅糖,任由浅蜜色的糖球在舌尖划开。
中原中也一路顶着夏末的艳阳骑车回家,骑着骑着便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中暑,不是意外,也不是被接下来的计划扰乱了心绪。
而是……那两颗分享自黄毛小哥酒井贵太郎的话梅糖。
“这种糖是我在中超买到的宝藏,吃起来真的超级爽!”当时向童磨分享零食的酒井小哥是这么表述的,语气无比真诚,一点也不掺假。
童磨可以算计很多的人心,却在拥有单细胞属性的酒井这里栽了人生中第一个跟头。
童磨吃过中华街售卖的话梅,不过是受小孩子喜欢的甜口。但很多话梅酸甜不一,外表也长得差不多,再加上外层裹了厚厚的麦芽糖,童磨便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半信半疑地当场吃了一颗,然后差点被酸到晕厥。
顺路来中华街购物、向美食之友童磨分享新宝藏的酒井贵太郎:“怎么样?是不是很棒?”
哪里棒了?!
童磨皱着脸不说话,下定决心将这等宝物分享给中原中也。
于是就在刚才,她非常淡定地以自己为诱饵,借以降低中原中也的警惕性,一边忍着直入骨髓的酸,一边满脸期待地看着中原中也瞬间变色的表情。
在浓烈的酸蔓延至整个口腔时,中原中也的眼泪终于飚了出来,一颗颗的热泪被夏风吹散,却吹不走可怕的酸味,让他握着单车的手都在颤抖。
谢谢酒井贵太郎的倾情分享,童磨艰难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终于从中原中也的反应里感受到了话梅糖这种生化武器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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