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沉沉的天空下, 流民们不敢占据官道,只能挤在肃城东门外的一个坡度很小的缓坡下面,彼此依偎在一起取暖。
虽然也是在露天下, 却至少有一面能挡住刀子一般的寒风,再加上彼此的体温, 勉强能让人稍微暖和一点。
从万德贵等人进城后, 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却没有没等到任何回音。
孙老头看着黑沉沉的天,和怀里瑟瑟发抖, 脸色发青的孙女,对儿子孙大郎道:
“大郎, 你不要再管我们了, 你年轻力壮, 那城里的郡王肯定愿意收的,你自己进城去, 咱们家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孙大郎听到这话,眼眶一红:
“爹, 你说的什么话, 要是没有你们,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有些城里是愿意收留年轻力壮的流民的。
一些大户人家会到城外来趁机蓄奴,很多孑然一身的, 为了一口吃的都自卖自身做了大户人家的奴仆。
但那些大户人家也不是做慈善的,让他们给能得用的流民一口吃食活命他们愿意,想让他们养活更多的人那是绝不可能的。
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往往一开始就摆明要求只收那些单身汉。
人在饿到了极致的时候, 道德, 法律往往都只能抛在脑后。沦为匪徒抢劫杀戮同为流民者有之, 狠心抛弃家中老幼者也有。
但像是孙大郎这种,始终对家人不离不弃的也不少。
他们知道,家里人离了他们会更难生存下去。
为了给自己和家人找到一个容身之所,他们已经辗转了好几个县城与郡城,但迎接他们的都是紧闭的城门与夺人性命的箭矢。
高高的城墙,手持武器的守城士兵,他们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赶往下一个城。
他们在路途中遇到了万德贵等人,说要去肃城投奔一个对士兵很好的郡王。
孙大郎听说了肃城那边士兵的待遇,心动极了,若真的能拿到那么多钱,他就不愁养不活家人了。
万德贵他们的话,犹如绝望生活里的最后一根浮木,哪怕听起来好得有些不真实,却也是他们这些无处可去的人最后的希望。
和他一样的许多青壮年,都是抱着这样的希冀跟着来的肃城。
“大郎……”
旁边的邱大娘在喊他,孙大郎转过身,撞上的便是一双浑浊中充满恳求的眼睛。
“大郎,我求你件事,待会儿你要是能进城,能不能让我家小满跟着你。”说着,她把自己饿得皮包骨头的小孙子推到孙大郎身前。
“以后你把他当奴仆也好,当儿子也罢,都行,只要你给口吃的,让他能活命就好了!”
天马上就要下大雪了,走到肃城已经是他们的极限。她自己年纪大了,又没有可以依靠的子侄,就算郡王真的以传说中那么优越的条件招兵,她和小孙子这种纯拖累,也不可能进城。
她年纪大了,死了没什么,但她的孙子还这么小,她想给他找一条活路。
孙大郎很明白她的处境,可他如今自己家里人都难保,又如何管的了别人。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拒绝。
“对不起,大娘……”
邱大娘没有勉强他,只佝偻着背,牵着孩子去求下一个人。
人群里,像是邱大娘这样失了依靠的老人或妇人也不少,此时都在想着办法,祈求同路的人带他们或身边的孩子进城。
然而,时间一息一刻地流逝着,他们没能等到城里来消息,却等到了城门关闭。
绝望在人群中蔓延,哪怕因为经历过很多生死已经麻木,但十几天来吊着他们的唯一希望破灭,还是有人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孙大郎也如同被巨石重击般,丧失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茫然四顾,只有冬日枯黄的野草,和远处看起来满是枯枝败叶的云浪山。
没有任何可以让他们躲避风雪的地方。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沉重的嘎吱声,刚关闭没多久的城门打开了,连接护城河的吊桥也放了下来。
一队骑兵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头,后头跟着不知道多少人的步兵,步履整齐,长|枪雪亮,跑动间掷地有声。
这些人一起很快来到了他们栖身的小土坡前。
两队步兵跑上前来做出护卫的姿势,那些骑兵里,一位身穿黑色披风与银色锁子甲的年轻将领,越众而出,走到了最前面。
另一个满身褴褛的枯瘦中年男人骑马跟上去,落后了半步,恭敬地道:
“郡王,这就是那些流民。”
这人大家都认识,就是带他们一路来到肃城的万德贵。
让他们吃惊的是那位年轻将领,竟然就是传闻中的郡王。
但这位郡王看起来是如此的高不可攀,身边又带着那么多手持锋利兵器,还很壮实的士兵,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经历过太多次被驱赶射杀的场面,此时他们不敢表现出任何一点可能会被误会有攻击性的样子。
李洵看着那边瑟缩在一起的流民,因为有人投奔的疑心与惊喜都通通沉到了心底。
这些人穿着破旧不堪的衣裳,蓬头垢面,瘦得只剩下一张皮,脸上颧骨突出双眼凹陷,手脚只剩下骨头。这些人里,有老人,有妇女,有小孩,也有一部分青壮年。
看向士兵们的目光,都透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他先前怀疑的那种,借着流民的名义来肃城作乱的禁军。
他们是一千多里外的战场附近长途跋涉来到肃城的,走到这里的青壮年都瘦成了这样,又有多少身体没那么强壮的人死在了路上?
战乱,最苦的始终是最底层的百姓。
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始皇帝一统六国的雄心。只有建立统一融合的国家,百姓才能长治久安。
但那样的宏愿离对他来说,要实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能做的只有眼前事,能救的也只有眼前人。
“带他们去城东的救济所安置。”
吸纳人口是早就在计划里的事情,早先为了给没有进项的肃城百姓提供工作,除了修路修城墙修营房,他还吩咐过周应亭在城中修建房屋,作为收容流民的临时居所。
那些房屋,挤着些住,收容上万流民是没问题的。
万德贵狠狠地松了口气,进了城,哪怕是乞讨,也有口饭吃,去巷道里站着,也能少经受些风雪。
此时的流民们,尚且不知道李洵这句话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即使如此,能被允许进城,大家还是高兴极了,赶紧收拾着随身的行李,准备随军队进城。
没多久,便从城里驶出来十几辆马车,跟在郡王身边的一个将领模样的男人便高声道:
“有病在身不便行动的,过来搭乘马车。”
能跟着万德贵等人一路跋涉来到肃城的,还真没有几个病到走不动的。
一辆马车拉五个人,只用了两辆车。
那将领便道:“还有剩余的车,六十以上的老人,六岁以下的孩童也去坐吧。”
众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他们不但被允许进城,甚至还可以坐马车。望着那一辆辆骏马拉着的青篷车,没有人敢动。
那将领便亲自来点人:
“这位老伯和你身边的小童,这位大娘和带着的孩子,还有这位大嫂子和你带着的孩子,去坐第一辆车。”
被点到的,正是孙老头和他孙女杏儿,邱大娘和她的孙子小满,还有另一个带着一岁多大婴儿的妇人。
孙老头磕磕巴巴地道:
“这……这么好的车,怎么能给咱们这些下等人坐……”
那将领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语气分外亲切:
“老伯放心,这些车本来就是郡王下令,用来帮扶那些行动不便之人的。快上去吧,风大,别把你和孩子冻病了。”
听到这话,孙老头也不敢说什么了,赶紧带着孩子上了马车。
上车的时候,趔趄了一下,旁边站着准备驾车的士兵立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爽朗的声音道:
“老伯,当心些!”
上了车,隔绝了寒风,浑身都暖了很多。
可孙老头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怎么会有这么好,这么亲切的兵老爷。
还有郡王,那可是住在皇宫里的龙子凤孙,居然会给他们马车坐。
一行人到了城东,下了车,很快便见到一排排整齐的房屋,都是秸秆野草做的顶,泥土墙,房顶上的草是簇新的,显见是新修的。
带队那位将领让他们十人一间屋,可自行选择同伴。择定后,选一名室长,由室长前去登记。
行走在寒风中的流民们,直到进了屋里,这才觉得浑身暖了不少。
这年头能住得起瓦房的人少,流民们看着眼前的土墙,心中生出了一些安定的感觉。
有墙,有房顶,终于不怕这个冬天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被选定的室长,陆陆续续前去登记,而其余人,则是整理着自己少的可怜的行李。
当一切都安顿下来后,他们突然闻到风中传来的一丝麦香。
紧接着,便有士兵走了过来大喊:
“郡王有命,每日施粥两次,维持二十日,请各位乡亲自带碗筷前去领取。”
郡王不仅让他们进了城,安排了住的屋子,竟然还施粥!
顿时,众人眼中满是惊喜,赶紧拿着自家的豁口碗前去领粥。
到了领粥的地方,果然见火把下,那里架着两口锅,里头正煮着香喷喷的麦糊。
现场站着两队手中拿着雪亮大刀的士兵,有人在宣讲着领粥的纪律,众人必须排队成长列,不可哄抢,否者哄抢者军棍二十,不排队的今日不许领粥。
有士兵们镇场,哪怕流民们都已经好多天没吃过正经的食物,现场依旧秩序井然。
没多久,最前头的人便领到了麦糊。
不过,在打麦糊之前,负责打麦糊的士兵们却把一大碗麦秆倒进了锅中搅拌,紧接着便笑着大声对众人解释道:
“老乡们别嫌弃,咱可不是要作践人,先前咱们肃城就有饿久了的人,在施粥的时候囫囵把粥倒进肚子里,结果活生生给烫死了。从此郡王便下令,施粥的前三顿,都得在糊糊或者粥里放麦秆。为了大家的性命安全,老乡们吃的时候可千万吃慢些,把麦秆都吐出来!”
众人听得这话,吃饭的时候都是一边吃一边吐麦秆,没有一人因为久未进食而出意外。
香喷喷暖呼呼的麦糊糊慢慢流进肚子里,被寒风侵袭的身体真正由内到外暖起来了。
这一刻,流民们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第二天第三天,施粥照旧,麦糊糊却一天比一天干。
流民里的病人,也有大夫来看了病,喝上了药。
为了让大家安心,关于二十天之后的安排,也第三天施粥的时候就有人来宣布了。
等他们稍微养好了身体,便会有人来招工。适合男女老少的工种都有,大家可以自行选择,虽然工钱并不丰厚,但让大家不饿肚子还是没问题的。
因为生病或者过于年老实在不能工作的,每天也有三两的救济米粮。
等明年开春,郡王还会给大家分发土地,每人五亩地,只收两成税负。
听到这样的话,流民们里许多人都忍不住喜极而泣。
当初选择来肃城,真是他们此生最大的幸运。
没有哪一城的郡守,像郡王一样慈悲。
给了他们挡风避雪的房子,每天还能吃两顿饭,以后的生计也安排得妥妥当当,还给他们分田土。
在郡王治下,他们不仅看到了活下来的希望,未来还能活得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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