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宴会, 然而实际上,当三子与中原中也到达大厅时,发现原本适用于酒会社交的布置, 已经被尽数撤去,换成了一排排整齐的长椅。
而悬挂在半空的镂空鸟笼,也被换成了落地的高台,正对着长椅的前方。
高台后头的墙面上, 是一面屏幕, 标着从1到50的号码,以及限时两分钟的倒计时。
这不是晚宴,至少对进入这个大厅的一层父母们来说, 并不是。
它是彻头彻尾的表演舞台。
而这群父母们的任务, 就是让坐在台下的VIP们,心满意足地扮演一回上帝, 好好享受这场为期100分钟的真人演出。
啧, 作呕的恶趣味。
中原中也厌恶地皱起眉,冷峻的目光扫过长椅上低声交谈窃笑的面具人, 倏地, 在一处顿住了。
摆着长椅的大厅上方,还有一个独立的套间。
向外延伸出一个半开放的席台, 一个金发的男人正坐在里面。
他手臂支在椅子的扶手处,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低处的众人。
男人的脸上没有戴面具, 与他人对视的眼中, 始终挂着温和慈爱的笑意, 一如同他对外教皇的身份。
而当红发鬼差出现在大厅时, 中原中也清楚地看到, 那个叫克莱芒的男人, 眼神变了。
投来的视线带着令人不快的自得与占有,那样的眼神,像极了一个制造者,在打量欣赏自己此生最得意的作品,等待着她发挥功能的那一刻。
中原中也侧身一步,遮挡住了三子的身影,森寒的目光如利刃般刺向金发男人。
像是才想起自己的‘神子’身边,还有这么一头凶恶的黑兽。
克莱芒微微一哂,挑衅地卷起唇角,无声地朝中原中也做了一个口型,
【愿咒下的败犬。】
原来就是你——!!!
看懂了口型的中原中也瞳孔骤然缩到极致。
杀意的怒火从少年钴蓝色的眼底翻腾而起,就在他准备动手,拧下对方的脑袋时,赭发黑手党感到自己的膝上一沉,是三子。
红发的女孩直接跳起,坐在了中原中也的腿上,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再等等,中也老师,还不到时候。”
幼年的鬼差抬起脸,对中原中也轻轻摇了摇头。
她说过,她是应孩童怨灵的邀约而来的,那么现在,他们才是最重要的。
就凭这一点,那个教皇克莱芒还不能死。
三子还需要,借着这个男人的口,说一些东西。
在这些孩童怨灵身上,三子听到了仇恨,听到了复仇,但更多的,却是无尽的迷茫。
【“爸爸妈妈真的爱我吗?”】
【“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好疼啊,好疼啊,如果我就这么不见的话,妈妈是不是更开心?”】
这些疑惑和迷茫就像是束缚的缰绳,将孩童们的灵魂死死捆绑在这艘飞艇上,不解决它们,孩童们永远无法被引渡往地狱,直到彻底消散。
所以,教皇克莱芒的存在是必须的。
只有他在,父母们才会被逼着看清现实,掏出肺腑中的自白,给予孩童们答案。
这场宴会,对权势的客人们来说,是消遣的真人表演。
对一层的父母们来说,是‘乞讨’的机会。
但对那些孩童怨灵们还说,却是仅此一次的倾听和告解。
“所以,中也老师,再等等。”
三子用力抓紧了中原中也的手,晶莹的祖母绿瞳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手党的双眼,无惧于其中涌现的怒意,坚持地摇了摇头。
“我说你啊……”
三子,你真的在乎自己吗?
中原中也皱紧了眉,一个古怪的猜测就这么毫无预兆地,从他的大脑中蹦了出来。
过去无法确定,但随着红发鬼差的【愿咒】加深,失去了其他情绪的干扰之后,就如同沙滩上潮水退去后的盛景。
赭发黑手党反而看清了,三子隐藏在本性之下的自毁和对自己的漠然。
【“中原君,三子就拜托你了。”】
鬼神辅佐官的话,又一次巧合般在中原中也的耳边响起。
当时,赭发少年以为辅佐官指的,是解决【愿咒】的事情,但是现在,他隐约好像明白了,对方更深层的目的。
大段的思索电光火石般在脑中掠过。
中原中也正打算开口说话,突然口中一甜,一颗圆润的东西被三子塞入他的口中,接触口腔的瞬间,一股浓郁的可可流心,就在他的舌尖化开。
呃,还带着‘哦嘎’的奇妙幻听。
巧克力?
……等等,哪儿来的巧克力?
赭发黑手党一愣,看向按着自己嘴唇的三子。
“嘿嘿,是我在盂兰盆节时做的新品哦。”
三子可爱地弯起眼,收回沾着糖霜的手指顺口舔掉,“一直想要带给中也老师尝尝看。”
“对了,中也老师,我有和你说过吗,我喜欢的类型。”
“哈?”中原中也疑惑,“怎么突然说这个?”
“等等——”
赭发黑手党警告地眯起眼,“你最好别告诉我,是‘放任你自取灭亡’的人。”
“你在说什么啊,中也老师?”
什么自取灭亡?
红发女孩疑惑地侧了下头,眨着眼认真地说道,
“我喜欢的类型,是会微笑地吃下,我做的金鱼草料理的人哦!所以,中也老师——”
坐在中原中也膝盖上的鬼差女孩昂着头,瞳眸中的笑意仿佛明亮的星星,大方地暴露在少年的眼底。
女孩伸出手,嫩白的指尖在赭发黑手党的脸上戳了戳,小声地说道,
“笑一下吧。”
中原中也钴蓝色的瞳眸注视着三子,许久,突然将额头往红发女孩的额前轻轻一抵,低音的声线里压抑着忍耐,
“……三子,你喝的药水什么时候失效?”
我想吻你。
独立套间内
“……克、克莱芒先生?”侍者惊讶地看向失手摔碎酒杯的年轻教皇。
克莱芒的脸色阴沉,但很快,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边重新露出了笑意。
“没什么,只是突然看到了妄图侵染‘神子’的暴徒而已。”
他收敛起眼中的神色,接过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对侍者温和地说道,
“不用在意我,开始宴会吧,观众们一定等急了。”
侍者单手按在胸口鞠了个躬,抬手冲着远处打了个手势。
很快,大厅的灯光暗下,一盏聚光从高台上投下,照亮了麦克风前的局促身影。
——第一位,是那名曾对宴会报以质疑的女人,村上诗织。
“……我。”
村上诗织舔了舔嘴角,当她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墙面上的时间也滴——的一声,开始了倒计时。
长椅区的VIP观众们停止了说笑,好整以暇地投来了视线。
她有,两分钟时间。
*****
说点什么……
快点,快说点什么!
高台上,村上诗织握紧了麦克风,手心里浸满了汗水,憔悴的脸也苍白得可怕。
她努力了几次想张开口,但嗓子却如同被堵了棉花一般,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
背后的时间倒计时在飞快流逝,然而寂静的大厅内,只有女人过量的呼吸声,在室内环绕。
几声很轻的笑音在底下响起,似乎是被女人笨拙的蠢样逗乐了,贵妇人们轻笑地捂住了嘴。
村上诗织无措地环顾着台下。
所见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目光透过眼睛的黑洞幽幽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村上诗织怀疑自己看到了一群真正的幽灵,以及坐在他们怀中的,诡异稻草人。
成片的汗水从女人的额头滑下。
就在她怀疑自己要疯了的时候,一个视线,很轻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村上诗织本能地看了过去,是一个七岁的红发女孩。
她的眼中没有嘲讽,也没有高高在上的俯视,只是平静地,没有波澜的询问——
【你想说什么?】
【你想告诉你的孩子,什么?】
“我……”
村上诗织怔愣地望着那双祖母绿的双瞳,心里的真实,就在这一刻,慢慢翻腾着,从口中脱出——
“如果……”
“‘如果,我当初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这是我对那孩子,说得最后一句话。”
女人干哑着嗓音说道。
当开了一个口子后,剩下的,也只是面对现实,描述真实而已。
“我的丈夫,是一个骗子,是只要给钱,就能笑着说出甜言蜜语的男人,我的朋友劝说过我,父母也警告过我,但是我相信他……一直,很相信他……”
于是拼命的工作。
不管是白天也好,晚上也好。
但是最后,那个男人还是消失了。
抛下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跟着另一个更有钱的离开了。
“那个孩子,不是在祝福下出生的。我把对丈夫的怨恨迁怒到了她的身上。我、我不敢看她,不想看到她……”
可是,当她用那只小小的手,小心地牵住自己,喊她‘妈妈’的时候——
明明个子还没有灶台高,却很努力地学着煮面的时候——
开心地仰着头,给她看满分的成绩单的时候——
“……我从来没有认真回头看过她!”
“我一直以为,那孩子是累赘,如果没有她的话,我会过得更好……”
成串的眼泪从村上诗织通红的眼眶里掉下,女人在台上泣不成声,
“其实……不是的!不是的!那个孩子……从来不是负担!”
“她喜欢红色,喜欢天鹅。”
“那天晚上,她掉了一颗乳牙,个子也长高了很多,她说以后的梦想,是成为天鹅一样的舞蹈家……”
“是我错了,我好想她,对不起、对不起……”
“求求你们,请帮帮我,我好想她——”
台下的面具们安静地注视着村上诗织,直到墙面上的倒计时停在了【0:0】的位置,
像是品位够了村上诗织的痛苦之后,一个拿着扇子模型把玩的男人,满意地微笑了起来,举起了手中的牌。
第一位,村上诗织,得到了八千万的投资。
“谢谢您、谢谢您……感谢您!”
村上诗织想去握面具男人的手,但发现对方嫌恶地避让了一下后,赶紧向后退了一步。
一遍又一遍地感激地、感恩地弯着腰,低头鞠躬。
她没有发现,其他的面具人正充满趣味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但无论如何,村上诗织的成功,让一层的其他的父母们,真正看到了希望。
八千万……
有了八千万,他们可以做很多事。
媒体、报刊、悬赏、网路求助……
【“一个人的力量不够,那就发动一百个人的力量,如果警察也束手无策,那就邀请更多具有影响力的社会人士介入……”】
可行的!这个方法可行!
他们可以找回孩子!
一瞬间,一层父母们灰败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亮光。
接下里,VIP的观众们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一场精彩的‘演出’。
一幕接着一幕,高台上的父母们卯足了劲儿,撕开心里没有愈合的伤疤。
那些感动的、有趣的、欣慰的……他们将自己与孩子最珍贵的‘宝藏’端了出来,换取富人们的怜悯。
没有关系。
尊严什么的,都无所谓。
只要孩子可以回来。
高台上的人强颜欢笑、声泪俱下。
台面下,戴着面具的权势们,心满意足。
他们扮演着上帝,举起手中的投资意向牌,高高在上地成为了父母的‘英雄’。
五千万、七千万、一千万、九百万……
大笔的金额如流水般慷慨地放出。
尽管之后的投资,再也没有高过最初的八千万,但是一层的父母们已经很满足了,他们商量着,下飞艇后,可以靠着这笔钱,一起合作。
千金之下,必有勇夫。
他们愿意用千金,去换‘千金’。
现场的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轮到第三十七位,长野切平时,台下突然传来了新的声音。
——“有点无聊了。”
——“没有新的故事了吗?”
陆陆续续的话语接连响起,一些VIP客人们困倦似地打了个呵欠。
一部分人甚至意兴阑珊地起身,朝着侍者要了一杯香槟,背对着高台悠闲地缀饮。
长野切平握紧了拳头,暴躁的青筋在他的额头上鼓出。
“长野先生,冷静!冷静!”
等候区,一对老夫妇焦急地望着长野高,生怕他一时冲动,葬送了机会。
这个叫做长野切平的男人,中原中也认得他。
他就是上飞艇前,被记者指出女人是被情妇拐走,自作自受的男人。
长野切平会怎么做?
人们或是兴味,或是担忧地看着高台上,目露凶光的男人。
唯独三子微微皱起了眉,转开了视线,将目光投向了汽艇窗外,儿童怨灵聚集的位置。
“怎么了?”中原中也问道。
“中也老师,宴会最糟糕的部分,要来了。”
三子的话语仿佛一声起跑前的发令枪。
就在她话音刚落下的瞬间,高台上的长野突然重重地将麦克风砸在了地上,气势汹汹地冲到了高台边缘。
大厅内的安保闻风而动,迅速冲了过来。
面具人们避之不及地起身,往后躲了躲。
就在所有人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爆发时——
表情狰狞的长野切平忽然身形一顿,直直屈膝往地上一跪,一个响头‘咚’地一声,磕在了高台上。
全场安静了下来。
背对着高台的权势们‘哦?’了一声,缓缓转过了头。
“求求你们——!”
长野切平咬着牙,额头在地上重重一磕。
“求求你们!”
然后起身,又是一磕。
大厅内没有人说话,只有男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哀求,和不断响起的,咚咚咚的磕头声。
等候区内
一层的父母们怔怔地望着台上的一幕,慢慢地,慢慢地集体红了眼眶,握紧了拳头,抽泣出声。
而台下的VIP客人们,却又是另一副反应。
他们像是看到了有趣的东西一样,离开的面具人重新坐回了位置上,喝酒的面具人放下了酒杯。
“一。”
“二。”
“三。”
“四。”
……
不知是谁,先开始了计数。
等到反应过来时,满场全是整齐的计数声,戴着面具的富人们大笑着鼓着掌,为长野切平助威。
鲜血从男人磕破的额头上落下,又重重的砸进光洁的地面上,逐渐汇聚成了一滩小小的血洼。
当墙面上的倒计时停在了【0:0】时,男人头磕在地上,不动了。
“二百五十三个!”
“好样的!精彩哈哈哈哈哈——!!”
台下响起了沸腾的掌声。
长野切平满脸是血的抬起头,一个牌子被举起,上面的数字遥遥地映入他的眼中。
一个亿。
他用二百五十三个磕头,为失踪的女儿换来了一个亿。
……
…………
在那之后,宴会的气氛急转直下。
然而面具人们的情绪,却节节攀升。
最后结束之时,一层的父母们筹集到了一笔对普通人而言,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数字,而VIP客人们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至高满足。
五十名父母们相互搀扶着彼此,在高台上站成一排,对着台下的面具人们鞠躬。
VIP客人们勾着嘴角,意犹未尽的微笑。
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这仿佛是一场成功的儿童慈善捐赠宴会。
而一场成功的宴会,当然少不了主人的祝词。
——“真是精彩的演说啊,感人肺腑,用情真挚,即使是我主,也无法停下垂怜的泪珠。”
年轻的金发教皇鼓着掌,从高处独立的套间走出。
他站在半开放的席台上,单手搭在半人高的扶手上,如同一位神明,温和而怜爱地注视着底下的众生。
“——敬克莱芒教皇!”
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高举起手中的酒杯。
“敬克莱芒教皇!”
十八名VIP客人跟着高举起酒杯。
高台上的父母们呆板地注视着这一切,像是还未从那场噩梦与希望交织的宴会中醒来。
直到那位教皇的声音,从高处远远的降下,莅临在他们耳边。
“呵,那么,前曲结束了,不如让我们来一点惊喜的甜品如何?”
哦,还有‘甜品’!
有人兴高采烈地笑出了声,而也有一些稍微聪明的,反而皱起了眉,心生不妙。
但不管如何,他们已经失去了阻止的机会。
教皇克莱芒加深了脸上的笑意。
“村上诗织女士,你说过,你的女儿一直想成为舞蹈家对吗?”
高台上,被点到名字的女人呆愣地仰起头,看向了如神明般站在高处,金发碧眼的男人。
然后这位神明遥遥一指,指向了给予她八千万投资的好心人,微笑地说道,
“那么想必,令千金一定拥有一副出众又美丽的腿骨。”
“修长洁净,你看看,像不像那位先生手里的骨扇?”
“……”
“…………”
他在说什么?什么腿骨,什么骨扇?
村上诗织愣愣地循着所指的方向看去,直直对上了一张骤然失去了面具,惊慌的真容。
然而金发碧眼的男人没有停止,有条不紊地一个个开口。
“长野切平先生,你说过,你的孩子,有一头很漂亮的头发和白雪一样的皮肤对吗?”
“容我猜测,是不是像这位尊贵女士一样,头发光泽亮丽,脸蛋洁白无瑕?”
长野切平怔住,目光直直地看向了给予他投资的女人。
每当克莱芒指向一人时,VIP客人脸上的面具都如同雪花一般,消散不见。
那些人,都是不久之前,一个个,赐予一层父母们‘投资’的人。
高台上的父母们安静极了,只有失去了面具遮挡的VIP客人们,在惊慌地尖叫。
他们顾不上仪态,想要逃离,却被守卫们牢牢地控制在原地。
于是所有人都听见了,教皇克莱芒的声音,如划开一切遮掩面纱的利刃,毫无顾忌将恶心作呕的真相,捅入他们的耳膜与心脏——
“诸位迷途之人啊,你们不是想知道,自己的孩子都在哪儿吗?”
“看,他们,不是就在这里吗?”
“——就在台下,陪着你们呢。”
刹那间,父母们瞳孔骤缩,天旋地转。
飞艇窗外,无数儿童怨灵齐齐张开了嘴,大声尖叫哀嚎,黑血从他们镂空的眼洞内流出,怨气直指大厅!
尖声的混乱与怨气中,三子从衣袖里掏出了一个古老的怀表,打开表盘看了眼时间。
——“2008年9月13日23点59分28秒,时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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