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之后几天, 无惨一直在练习使用轮椅,很快就找到一点窍门,他在家里行动基本不用人推了, 只是在外面还不行。
朴素简陋的竹制轮椅,完全不是一开始的样子。
毕竟有一个总拿些小玩意儿往他房里跑的晴子在, 第二天轮椅上就多了缝的歪歪扭扭的坐垫和靠枕;第三天涂了涂鸦;今天轮椅靠椅上方的缝隙处甚至插了一朵黄色蒲公英。
天才刚亮, 无惨在拉门发出细微的推动声时,就清醒过来。
他一开始并没有出声,只是看这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想干嘛。
结果这家伙只是在角落里摆弄轮椅, 还时不时发出让人想忽略都不行的偷笑。
“拿走。”
无惨慢慢坐起来,鄙夷的看着那朵野花。
“有什么关系, 明明就很好看嘛。”晴子鼓鼓腮帮子, 蓝眼睛斜瞥他,梗着脖子不太乐意。
无惨又重复了一次, “拿走。”
晴子没办法, 只好哼哼两声,拔下了花在手里拿着转着玩。
无惨叫来仆人伺候洗漱,见她还不走,“这么早过来有事求我?”
晴子说,“上次我们去黛织夫人那里,不是在她院子里看见好多种好看的植物吗?后来我跟黛织夫人说了,她送给我一些花种, 我就想把它们种到你院子前的空地上, 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在无惨屋外空地上种花,当然得争取到他这个主人的同意。
毕竟谁不知道, 产屋敷少爷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晴子才来这里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就见他换了三波使女, 也不知道换下来的人是被调去其他工作岗位,还是打发卖了。
……或者,死了?
筑山柊:……不敢问不敢问。
无惨听只是这么个小事,没太在意,“随便你。”
“太好了!谢谢哥哥!”
于是,黑发少爷照旧在空地练习使用轮椅时,晴子就一手拎着工具,一手提着渡海而来的花种,摩拳擦掌准备在空地上种一圈。
“哇。这些是郁金香种球,这些是百合……竟然还有葡萄藤!”
筑山柊惊喜极了。
要知道这年代,很多花种果蔬还没有经过品种改良和培育,跟现代差距大的连它爸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筑山柊对花花草草兴趣平平,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增加无惨的幸福感,不过要是有果树种子或幼苗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系统:“你对吃的倒一点不含糊。”
筑山柊心说那是当然。
你要是也体验过饮食控制,指不定比他还夸张!
增添了许多可爱小东西的轮椅,是晴子为了证明自己有价值才制造出来的。就算制作时再认真仔细,少女生疏的技艺也不可能造出一个足够结实完美的成品。
无惨的频繁使用早已使它不堪重负。
终于,在辗轧过一颗小石头时,右前方的小轮子突然“啪”的一声崩裂开,咕溜溜的滚远了。
轮椅子失去平衡,倏然歪斜起来。
晴子本来背对着少爷蹲在空地上种花,听到闷哼声赶紧扭头朝声音的地方看过去,可惜对方已经摔在了地上。
黑发少爷是一只手撑着地的姿势,头微低,只能看到一小块紧绷的下颌线。
他今天穿着浅蓝色的宽袖和服,衣袖和衣摆垂在地上沾染了泥尘,显得有些狼狈。
“?!”
筑山柊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故,他赶紧丢掉手里的小铲子冲过去,“哥哥没事吧?”
事倒是没什么事,轮椅不高,筑山柊目测摔下来不至于受伤。只是……
“原来是轮子坏了。”
筑山柊把无惨扶起来,让他踩着刚搬来的凳子坐上檐下回廊,“让木匠重新做一个更结实的吧。”
话音刚落,黑发少年冷冷的看他一眼。
“送我的东西,原来在你心里这么没有分量?你今天去修好,否则日后也不必再来见我。”
“少女”叫屈。
“哥哥怎的这样想我?我修就是了。”
他真搞不明白,初学者做的破破烂烂的玩意儿,就这么符合无惨的心意?坏了还得修,自己又不负责售后保障= =
关键开了这个头,以后若是再坏了呢?
筑山柊懒得修,心想可千万别有下一次了,拍拍无惨身上粘的灰尘,一边在他耳边俏生生道。
“不过竹子的本来就不结实,坏了一次还能补,两次三次可能就真的不能用了。哥哥还是让木匠做一个新的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用着不也更安全吗?”
少女的声音清清脆脆讨喜的很,加上亲昵的举动,俨然是被黛织夫人和哥哥的优待冲昏头脑,真对无惨付出了妹妹的真心。
她忘记无惨本就敏感到极致,虽然明白这番话并没有影射什么,可“坏了两三次就不能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之类的话,还是令黑发少爷无比愤怒。
无惨眼珠子红起来,像一头暴怒的幼狮。
瘦削手指青筋绷起,他伸手掐住晴子的脖子把她拉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四目相对,少年一字一顿,布满血丝的双眼的确蕴含杀意。
“别逼我杀你,滚!”
说完胳膊用力把少女丢开,撑着廊板兀自喘粗气,也不看跌坐在地上的晴子一眼。
“送小姐回去。”
“哥……”
筑山柊被这场变故打的措手不及,他满脑袋问号,捂着疼痛的脖子,还想说什么,但无惨暂时不想从那张嘴里听到任何话。
“来人,送小姐回去!”
一个陌生的黑衣武士现身,拉着少女的胳膊准备带她离开。
行伍出身的男人手劲极大,死死箍着她小臂,连软肉都从指缝溢出来,一片淤红。
晴子咬着唇,沉默着被拉走了。
她这次没再回看弓着背咳嗽的黑发少爷,似乎是被这一棒子打清醒了,找回了在安逸生活中逐渐消失的不安和恐惧。
她怎么忘了呢。
一株野草怎么配在花园肥沃的土壤里中扎根生长?
她只是恰好被风卷到这里,恰好被花园的主人看中顽强的生命力,又恰好成为花园里最珍贵的小主人的新玩具罢了。
一旦忘乎所以,肆意生长,很快就会被修剪、拔除、丢弃。
所以晴子不会憎恶“哥哥”。
她永远感谢“哥哥”。
晴子的身影消失在屋宅拐角处,再没开口求他。
无惨抬起晦涩的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又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咳——”
一口血沫犹如寒梅,星星点点绽放在衣襟上。
言二见少爷咳血了,不敢再隐匿暗处,现身跪在少年面前,让手下赶快去请大夫。
“不必。”
无惨将嘴角的鲜血抹掉,“反正请过来也没什么用,先天不足,随时可能撒手人寰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
他突然累了,怒气像戳破的气球倾泄一空,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疲惫。
终于,他妥协道,“去把木匠叫来吧。”
“是,属下听命。”
这件事之后,晴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依旧来找无惨,只是伪装的再好,一些小表情小动作也不似往常般亲昵。
那把轮椅也终究被修好了。
晴子没见无惨再用过,好像修好后就被放在他的私库里妥善保管起来。
他现在日常使用的是木匠仿照轮椅结构日夜赶工出来的替代品。
两人生疏别扭的关系整整持续了半个月。
直到半个月后的宴会。
“婆婆,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
扇衣晴子被使女桥吉按在板凳上梳头,有些犹豫的对和田婆婆说。
和田婆婆奇怪,“我记得你之前不是很期待吗?”
之前是她太忘乎所以,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是真正的小姐,在宴会上一定会相形见绌,很快就会被拆穿吧。
“我、我不想让黛织夫人丢脸。”晴子低下头。
婆婆大约明白这孩子的心理。
“谁敢给产屋敷家的小姐难堪?”即便不是真正的产屋敷血脉,那也是从产屋敷府邸走出去的,谁能不给两分薄面。
和田婆婆安慰了两句,看了眼时间,她还得去安排夫人和晴子坐的马车,叮嘱了桥吉和其他几个使女几句,就离开了。
这次宴请的东道主是跟产屋敷差不多实力的豪门大族——渡边,两家人分别在城中一南一北的位置,平时多有往来。
渡边家有一处酒窖,里面的一批老酒已经窖藏了整八年,今天正好挖出来宴请城中老友。
产屋家主自然在其列。
产屋敷无惨作为继承人,早就该跟随父亲接触这些人脉关系。只不过他以往行动不便,只好作罢。
这次黛织夫人见轮椅十分方便体面,便决定让无惨同行。
无惨去了,晴子自然也得跟上。
所以甭管晴子想不想去,她都必须得去。
大约九点半,产屋敷家主、黛织夫人,以及无惨都已经收拾妥当,至于晴子,比他们还要早上一些,已经在马车边等候了。
少女经过这段时间的娇养,身量拔高不少,也长了些肉,脸颊软乎乎的一看就很好捏。
她的头发还不能梳做姬发,只好全部挽起来,扎成很可爱的双髻。
洁白的额前搭了些碎发,鬓角的紫色海棠发钗,与身上那件白底铺紫色风铃草的和服相得益彰,一见就感觉是极活泼灵动的女孩子。
就连无惨,今天都多看了她两眼。
“我先走一步,你们慢些来,注意安全。”产屋敷家主上马先走一步。
“真是个急性子,”黛织摇摇头,坐上第一辆马车,又笑着让晴子跟哥哥坐在后面一辆,陪他说说话。
无惨没出声,已经由武士扶上车了。
晴子看着摇晃的布帘,拒绝不能,只得硬着头皮上去。
逼仄狭小的车厢内,一时间只能听到两道交替起伏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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