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邵衣见沈怀楠问, 倒是没拐弯了。
在皇宫七天,刚开始是激动,后面就是归于平淡, 规规矩矩的跪在祭堂里面。这般情形之下, 她是能熬的,但是小凤熬不了。
再有盛瑾安来过一次后,她那蠢蠢欲动的嘴巴就更闲不住了。
折邵衣便跟沈怀楠道:“盛家九郎说,陛下跟他闲聊的时候,他说起你跟十皇子了。”
“因是背后提你, 便也要告知你一声。又因他这几日都不得空来找你,就先告诉小凤, 让小凤告知我, 再由我告知你。”
盛瑾安传个消息这般绕弯, 可见还是惦记着邵衣的, 心里需得很。沈怀楠好笑,“然后呢?”
折邵衣便看看四周确定只有姚黄一人在, 这才道:“小凤就知晓十皇子了嘛。她说——”
她压低了声音, “她说让我告知你, 十皇子这个人,挺可怜的,平日里也是个好人,但是他吧……还是不要跟他走得太近为好,这个人关键时候德行……欠点。”
沈怀楠听见这话, 心如坠寒窟。好似流年惊梦, 醒来发现现今跟梦境不同。他又升起一种悚然, 仿佛做了一个噩梦。
可能因为前世太好, 从在十皇子屋子里面发现亭梅的字眼时, 再到十皇子可能知晓自己生母的身世,他都知晓,自己已经要重新审视那个吃穿住同行了四年的兄弟。
他深吸一口气,“是吗?德行?”
折邵衣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觉得背后说人坏话着实有些不好,且十皇子又是沈怀楠的朋友,按理来说是不能说的。
但她跟沈怀楠之间也没那么多顾忌,便小声的道:“小凤说哦——她说……”
她话还没说完,沈怀楠身子就有些软,背不能直挺,就索性也将头挨着石桌子,两人脸对脸,“——你说,说吧,我能受得住。”
折邵衣先叹息一声:“小凤家住云州城里,十皇子家住云州的胥江县,两地倒是相隔不远。当年,大金有一行马贼闯入边境,小凤她爹去打仗,她正好在胥江堂伯家玩,回不去家,便在堂伯家里呆着。”
当时,十皇子还在十皇子府,秦青凤在堂伯家,倒是两不相干,没见着面。可后来马贼进了胥江,堂伯作为县令,便把胥江县的孩童们藏在地窖不带着跑,免得在路上消亡更多。
但地窖还是被发现了。她和十皇子就都被带着逃亡,这回倒是在一块了。只是十皇子不知她的身份,她也不知十皇子的身份,毕竟当时带的小孩子太多,都是胥江富户和权贵家的,活下来的都算机灵,大家跑路都安静的很。
战乱时候,各种小状况都出来了。
“小凤说,当时情况紧急,她算是里面个头大的,便手里执一根鞭子护在前头。只是她们命不好,还是碰见了马贼,彼时孩子们四处逃窜,十皇子运气还不错,遇见了伺候他多年的老仆。”
“老仆背着十皇子跑,其实已经逃脱了的,但是当时他非要回去找什么掉在路上的玉佩。老仆也听话,背着他往回去,这回命不好,被马贼一刀砍了脑袋。”
“彼时小凤因离他们不远,是跟着一起跑的,只是后来他们往回跑,小凤没跟,等她回去的时候,十皇子已经被抓了。”
“当时被抓的还有几个孩子吧,十皇子也算不得突出,只是……只是他格外的,怎么说的,小凤说,他格外的狠厉。”
“那群马贼闲着无事,便让几个孩子做养蛊之术玩——你知道什么是养蛊之术么?便是给他们一人一把刀,几个孩子里只留一个活下来……”
不用她仔细说,沈怀楠已经明白了。折邵衣说到这里叹气,“实在是可怜,不过等他们开始动手的时候,援军其实都到了,但到了是到了,还差一点才能攻进去,其他几个孩子假意拼杀,因为头儿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这时候,谁还管这几个孩子啊。”
“只是看住他们的士兵不知道是吓住了还是其他的原因,一直没有动,孩子们也不敢停,你一刀我一刀的做戏。”
“可十皇子却没有,他直接将人给杀了。”
沈怀楠听得心里一紧,“会不会……会不会是秦家姑娘搞错了,或许还有人盯着他们。”
折邵衣便摇头,“小凤说当时她也在,是想去解救他们的,所以一直盯着,当时确实没攻进去,但那种情形,只要拖延一点时间,大家都能活。其他几个孩子都在拖延,但是十皇子没有。”
“后来,小凤气急败坏的问他为什么,十皇子说,只要有一丁点危险,便要先保住自身。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吧?”
“小凤当时想,说不得那几个孩子跟十皇子有矛盾,趁机杀了也不一定,但是她后来去查,发现他们之前并不认识,也无矛盾,十皇子单纯只是为了自保。”
折邵衣一边说,一边起身,沈怀楠便跟着。两人在亭子里面走,折邵衣依旧小声的说坏话。
“小凤跟我说,人在关键时候自保没问题,但是在有余地的时候仍然寻求自保而残杀其他人,便是……便是可以远离的。”
“她说,这事情只跟我和你说,其他人再不会说,至于你愿意不愿意继续跟十皇子做朋友,也是你的事情了,她只是建议你不要太过于亲近。”
这种性子,谁知道什么在明明有余地的时候反咬你一口。
折邵衣叹气,“我听了之后,都觉得心里一片冷,凉飕飕的。一是第一回听见云州战乱时是这般,二是……十皇子,可怜是可怜,若是其他时候听了,也不会如此悚然,只是他跟你一块,便也难免让我担心。”
她低头,一张脸显得迟疑,她道:“你自己,看着去吧。”
其实说起来,这事情十皇子也是有理的,他自保难道还能有错了?于他而言,这事情是没错的。
但是沈怀楠却神色有些不好。
这个事情,上辈子十皇子是没有跟他说的。而且,这跟他所知的十皇子也有所不同。
他们两个人虽然也愤世嫉俗,咒骂当世之人,当世之风,但是愧对良心的事情,也从来没做过。
说起杀人,犯法,十皇子都笑语吟吟,摇头道:“那便是对不起自己为人之道了。”
沈怀楠停住了脚步。折邵衣好奇看过去,“怎么了?”
怎么瞧着,如此伤心?
这才认识十皇子几天啊,理应不当伤心才是。
沈怀楠其实也算不得是伤心。他只是……只是慢慢的经由一点点事情发现,其实前世的兄弟,也可能戴了一半的面具。这才是让他心中疑虑的点。
若说全然是假的,也不尽然,一个人再怎么装,也不能日日夜夜装吧?
但他确实装了。
他为什么装呢?
沈怀楠想不通。
再想起之前,慢慢的溯回到上辈子第一次见面,他依稀还记得是在街上的书铺里面,十皇子朝着他笑,然后问他要不要买书。
同类之人,一个眼神也是能明白对方所想的。他进了书铺,两人便就此结识。
之前没有多想,但是现在想想,如果说他这辈子在街上是刻意的,那当时十皇子在书铺是故意的吗?
这种念头一旦开始便不能停下,沈怀楠明知道这没有证据只是自己凭空想的,但依旧忍不住去想——如果他是为了特意跟自己认识,那为什么要认识自己呢?
自己一个穷苦庶子,有什么值得他去结交的?
沈怀楠一时间陷入了沉思,整个人也开始散发着郁郁的气息了。
折邵衣没想到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那么大!她主动牵了他的手,“你没事吧?”
她依旧迟疑,“十皇子的事情,咱们也不好说。毕竟生死时刻咱们也没有碰见过。我只是觉得吧,他这般的心性,小时候如此,长大了也不知道改了没改。”
“你跟他一块,你又良善,心软,为人仗义,我怕你吃亏。”
沈怀楠摸摸她的头,“我没事,我会看着办的,你帮我转告秦姑娘,都说我很感激她愿意把这件事情告诉我。”
这种事情说出来得罪人,要不是看在邵衣的面子上,秦青凤是不会说的。
他心中叹气一声,回到昌东伯府后就躺在床上没有看书,只躺着发呆。
多晴哪里看见过他这种样子,小心翼翼的过来,“少爷,您怎么了?”
沈怀楠摇摇头,“没什么,你出去吧,今儿晚上也不用在这里。”
多晴放下茶壶就出门了,丝毫都不带停留的。沈怀楠看着好笑,小小骂了一声没良心,然后又没了笑容。
他想,他可能陷入了一个坑里面,犹如坐井观天一般,只能看得见洞口上面的天地,而那些看不见的,有人把它们遮起来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实在是不明白这一切哪里有问题。又要如何去解决。
他甚至想,上辈子自己和邵衣的死是不是要跟十皇子有关系,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太子谋害呢?
沈怀楠闭上眼睛,这些年的一点一滴都在自己的脑海里面浮现。重生之后多么不容易才走到现在,他就有多珍惜。
而即便如此珍惜,他也没有想过因为死亡而远离十皇子。
可如果……如果这个人并不如自己认识的那般呢?
沈怀楠一边羞愧于自己把对方全盘否定,一边又惶恐如果是真的,那上辈子怕是有一个巨大的盘横在了他的头顶,他作为其中棋子,一直被人拿捏着走,而他却丝毫不知。
未知的东西总是恐惧的,在这一刻,沈怀楠第一次感到睡在床上,裹着被子,七月烈日之天,也寒气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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