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时隔七载,当日在辽东城下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太府少卿,如今已经垂老,面目枯槁,人瘦皮黄,走路都需要让人来搀扶了。
和裴旭到来完全是两个模样,见何稠步履蹒跚,李破立即紧走两步上前搀扶,他自起兵以来,姿态放的这么低的,还是头一次。
而在他眼中,这个老头儿就是一个会走动的国宝,听到何稠到来的时候,他感觉像被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馅饼给砸中了。
因为工匠……这年头无论领兵征战,还是治平属地,工匠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儿。
隋时的工匠地位不算很高,却也绝对不低。
隋亡之后,工匠更是抢手无比。
工匠的地位迅速提升,像在并代两州,工匠已如军中将校一般,没人能够轻易冒犯。
至于后来工匠地位直线下降,那都是秉承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文人造的孽。
实际上,何稠这人的才能和功绩比李破想象的还要强的多。
这人也出身世族,自小就喜欢鼓捣新奇玩意。
他不算是个纯粹的匠人,却对工匠技艺颇为喜爱,又有天赋,于是很快就成了他的主业。
他给皇帝设计过冠冕仪仗,并做出了很多的改革,而开皇和大业年间的各种工程,也都有着他的参与。
而且,更为令人吃惊的是,他还是个将军。
在开皇年间,他屡屡领兵平乱,颇有功勋,到了三征高句丽的时候,第一次他展现的是精湛的匠工技艺,第二次北上辽东,他就成了左屯卫将军,成了正经的领兵大将了。
当然,这也并不稀奇,这年头儿文武的界限极其模糊,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人比比皆是,不多何稠一个。
但还是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这人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而在李破眼中,十个一百个裴旭也比不上一个何稠。
因为这人一个人,差不多就代表了这个时代最高一级的生产力。
很多人都明白何稠的价值所在,却没有一个人能像李破一样明白的这么透彻。
这是大隋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最为奇特的生物儿,他的作用,将远远不止于一座城池,一些攻城器械,或是皇帝身上的华衣美服,甚至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的界限。
在李破看来,这样一个人若真殁于战乱,那将是所有人的损失,杀死他的人,之后便是碎尸万段也无法弥补其过失。
而另一位大匠宇文恺的死,其实就是一种重大的损失,官员,将领都可以替换,可像他们这样的人物,却是死一个少一个,几乎无可替代。
帝王们总以为自己至高无上,其实,死上几个皇帝对于整个族群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有像宇文恺和何稠这样的人,才是整个族群最为需要的。
可往往人们并不在意毁灭他们,同时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毁灭了什么。
讨好人向来是李破的拿手本事看,只是现在值得他讨好的人越来越少了而已,扶着何稠的胳膊便笑:“当年我还只是军中小卒,在您指使之下,于辽东城下建四方城,可以说至今受益匪浅啊。”
何稠此时心情也很不错,礼贤下士不外如此嘛,这人虽说年纪轻轻,可却已经是并代两州之主了,而且如今一战之下,陷唐军数万众,说是气候已成也不为过。
瞧着对方的殷勤模样,何稠又是感激,又有些自傲,他何稠走到哪里,只要他脑袋还在,那就一定会被人待为上宾。
而且,这次北来的决定看来还真英明,要是向南走的话,这位挥兵南下,他们过不过得了黄河可就说不准了呢。
可一听到四方城的名字,何稠的心就颤了一颤。
就算当初皇帝很满意,四方城也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得意之作,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眼见天下战乱四起,百姓流离失所,皇帝也死在了江都,自己等人像猪样一样被驱赶着北行。
推己及人,以前的点点滴滴都在他的回忆中变得清晰而有条理了出来。
四方城建的很快很好不假,可那次辽东之战,也许正因为建了一座四方城,才会功败垂成,由此将士怨愤,各人离心,也就埋下了日后战乱的祸根。
他略带惊讶的看了李破一眼,心说,没想到这人当初竟在自己手下做过事?只是不知道被用的狠不狠,没被自己抽过鞭子吧?
李破笑眯眯的还在说着,“虽说受益不少,可当日颇为劳苦,眼见您还在催促工期,那会儿我就在想,日后要有一日您落在我手里,定然不叫您好过了去……”
好吧,李破如今位高权重,连讨好人的时候都开始带着恐吓的味道了,也不知是一种进步呢还是一种退化。
另外一边扶着父亲的儿子,闻言顿时抓紧了父亲的胳膊,这话听着阴森森的味道可不大对啊。
何稠身子也僵了僵,一腔的得意顿时不翼而飞。
眼珠儿转着,片刻之后叹息了一声,“当日辽东城下,将士浴血敌前,老夫也恨不能持戈上前,与敌厮杀……当日建四方城,也是皇命难违,倒是苦了将军了。”
老头儿岁数不小,可脑筋一点不见慢,官场应答更是娴熟的很,先叙同袍之情,再言苦衷之意,听上去不太连贯,可意思一点不差。
李破笑着拍打了一下何稠的胳膊。
“放心放心,那会儿我年轻气盛,受不得旁人使唤,如今自己能做主了,一些事也就看的开了,您老能不远千里来投,我又怎能负之?”
“来来来,先坐下说话。”
等三人落座,饮了几口茶,先开口的换成了何稠,“能得将军相待若此,老夫感激不尽,老夫这里以茶代酒,多谢将军救命之恩了。”
李破就笑,“千万莫要如此客套,您老名著于世,后生小子尽些心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着,跟何稠对敬一下,和了一口茶,接着便道:“多问一句,您老今后有何打算?听人说可是想安居于晋阳?”
何稠拱手为礼,“老朽之人,不堪驱策矣,只想寻一存身之地,安度晚年足矣,然将军不弃,救老朽于危难之间,老朽非是忘恩负义之徒,将军但有所令,老朽自当以此残躯竭力报效。”
呀,很痛快的一个人嘛,李破惊讶了一下,立即回礼道:“我这里确是用人之际,以您老之才,本当委以重任,可以我观之,您老之长才,既非领兵征战,也非治政属地,若想人尽其才,何其难也?”
何稠也惊讶了,心说,我说的已经够明白了吧?是没听懂呢还是装糊涂?
说实话,他这人有点官迷,之前所言就是讨官儿之意,当官儿当久了,要是没个官帽在头上压着,他会活不下去的。
而他也看的很清楚,这里没皇帝,只有一位枭雄,弄个工部尚书什么的就不用想了,倒是开一军府或者督造军械,修缮城池什么的职位,他可是当仁不让。
可听这话里的意思……何稠心里凉了凉,要是没有官职……他来晋阳做什么?还不如去李渊那里,李渊那人一定不会如此小气。
老头儿眼巴巴的瞅着李破,本来笃定非常的心也被吊了起来,“将军的意思是……”
别看何稠年已垂老,也为官多年,可比起李破来,还是差了一些。
他只稍一迟疑,李破眼睛瞄了瞄,就已经明白这人说的哪句是真的,哪句又是客套之言了。
李破几乎是立即改变了策略,笑容渐渐收敛,目光也变得深沉了起来。
“说起来,我府中还缺一位司马,掌工匠,铸造等事,若您老有意,过后即可上任,当然,征战之苦还是免了,过几****送您老去晋阳……”
何稠松了口气,虽说这和工部尚书什么的官职相差太大,也远不如当年他一个太府少卿,金紫光禄大夫,左屯卫将军来的显赫。
可瞧人家吞吞吐吐的小气模样,想弄个像样的高官肯定不容易,再要强求……瞧那样子,怕是要翻脸了呢。
老头儿委委屈屈的拱手,“下官多谢将军美意。”
人家称呼换的这么快,李破也不甘人后,姿态顿时矜持傲慢了起来,轻轻摆手道:“小事而已,我本来还想让……唉,人各有志,不说也罢。”
老头儿探了探脑袋,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
说起来,他这人确实有点沉不住气,对不起他这么大的岁数和那么多的经历,可也正是这旺盛的好奇心和权力欲成全了他,不然的话,他和普通的门阀子弟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将军可是另有重任相托?是嫌老朽老迈,不堪驱驰不成?”
好吧,他这算是彻底的进入了李破的节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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