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何稠说话其实很轻松。
何稠年纪在那里摆着,正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时候,他在李破面前早没了初来时的战战兢兢。
现在他说话很随便,不满意了就抱怨几句,高兴了就咧开嘴呵呵笑几声,看上去喜怒随心,很是自在的样子。
可要知道,何稠既是个贵族,又曾任高官。
杨坚雄才大略,可晚年对功臣们极尽猜忌,当年曾助杨坚开创盛世,赫赫有名的那些人大多不得善终,何稠却还能活下来,并得杨坚临终相托,这绝对不能归功于简单的幸运二字。
实际上,若非看准了李破的性情,绝不会因细故而罪于臣下,他可不会如此自在的跟汉王交谈。
又说了一些时候,见李破没有丝毫不耐,何稠晃了晃脑袋,道:“看臣这记性,主公召臣前来,可是有事相商?”
李破收起笑脸,点了点头,“今年说不好要动大兵,工部需有所准备,而且我想问问,能有什么法子让黄河变成通途?”
这可真是个大题目,何稠抚须沉吟良久,过河作战……那不用问了,肯定是去攻打李唐,在战略上,何稠并非没有想法。
犹豫了半天,才问了句废话以做引子,“主公有意西向乎?”
见李破点头,他才又道:“如今有风陵渡口在手,主公为何不取洛阳以固根基?一意与李唐纠缠,所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岂不让他人渔利?此前战罢,萧铣势力颇张,此番再战,恐为他人嫁衣啊……”
李破扬了扬眉头,心中并无不喜,这年头的臣子们文武兼备,各个不能小瞧,尤其是何稠这样的老臣,以前可没少领了兵,你要是对他们的说法不以为意,有可能便成自取其辱之举。
只是他心意已决,寻常说法可动摇不了他的决心,遂轻轻摇头笑道:“尚书多虑了,以今日之局,下洛阳不难,可窦建德去岁顿兵于黄河北岸,观望良久,也未敢渡河,萧铣稍入河南,便适可而止。”
“此皆忌另外两家相攻而已,我若为之,也定要与萧铣,窦建德两人交恶,相互纠缠之间,李唐趁势坐大,我便有首尾不得相顾之忧。”
“再者,河南四战之地,种不得粮食,又不能得东都之便,号令群雄,得来无益。”
“反观李唐,地有四塞,易守难攻,以之窥视天下,其势胜旁人多矣,今不能制,后必为其所并,现下所虑者,唯其紧守黄河沿岸要隘,使我不得寸进。”
说到这里,李破呵呵笑了起来,接着道:“尚书若能助我渡过黄河天险,削平李渊只反掌事尔,尚书之功定为众人之首也。”
这些战略上的话题,何稠不是没有听过,只是一来呢,他在东都为官多年,对洛阳的印象那叫个深刻,若不亲眼去瞧一瞧,你想说服他放弃东都,简直是不可能的。
二来呢,旁人的诸般说法,远没有汉王殿下亲口娓娓道来有说服力。
实际上,这是李破自己的首尾,和臣下们在一起讨论战略的时候真心不多,这么一来,也就造成了军人们以汉王马首是瞻,文臣们则专心内政的局面。
好处很多,坏处也不少,像何稠这样的老臣见缝插针的谈一谈天下大局,就成了很平常的事情。
这还不算,从长远考虑的话,一旦遭遇重挫,也就很难预料后果会怎样了。
何稠艰难的点着头,像是被说服了,心里到底怎么想,他自己明白,极为擅长察言观色的汉王殿下,同样清楚,倔老头这是有不同意见,只是没说出来给他辩驳而已。
李破清楚归清楚,却不会再说什么,因为何稠所言的战略并不能改变他的心意,多说无益,他要做的是发挥臣下们的长处,而非是一个个的去给臣下们解释他的意图。
人心齐不齐,看的不是大家的想法一致不一致,而是大家在做的事情对大局有益就可以称之为众志成城。
何稠终于不再挑战李破的耐性,开口道:“主公到过辽水岸边,当知黄河与辽水不同,河水过于湍急,能够立于其上者,多为浮梁……”
因为年纪的关系,何稠说话确实偏于唠叨,节奏也很缓慢,可论起在建筑上的造诣,别说当世,就算是前后一千年的人们加起来,能够超过他的,也是屈指可数,其中还有人是借着时代变迁,技术进步的条件,才能勉强胜出一筹而已。
所以李破听的聚精会神,也不出言打断。
书房之中,也就只剩下了何稠的声音在响起。
“所以,前隋文皇帝在位时,诏工部修建渠道,便有联结南北,通渠天下之意,后来成之在大业年间。”
说到这里,人家还叹了口气,才继续道:“可见黄河之上立桥之难……其实更难的是长江,绵延数千里,水宽而深,涌动前行,如海似渊,根本无法立桥于其上。”
你这还能不能说点有用的?李破被抻了半天,终于有些不耐,很想掐着老家伙的脖子,让他赶紧说正题。
何稠这边依旧不紧不慢,老家伙才不管你有多着急呢,除非想好了,不然在考虑事情的时候,他们无法像年轻人一般,想到哪便能说到哪,他们的思维其实是断断续续的。
“南北二水,分隔天下,令其为通途,难比登天啊……其实……归根到底,是桥桩难立而已,若有一天,有物能沉而不浮,坚而难触,又无虑水之锈蚀,或可一试?”
这明显说的是钢筋混凝土嘛,李破眨巴着眼睛想着,就算你能想象得到,可我也得有那本事给你弄来才成啊。
何稠或许很愿意跟李破讨论一下纯技术问题,可眼前这个家伙,从来都是人为技术再好,也要为人所用才行,更重要的是现实意义,所以他不会给何稠描述一下,以后横贯长江的大桥到底有多雄伟壮观。
他只是深沉的道了一句,“这么说来,还是要以索桥过河?唉,怕是到时候伤亡很重啊。”
何稠挑挑眼角,瞅了他一眼,心说,强攻过河哪有没有伤亡的好事?您把这样一个大难题扔给老夫,和辽水岸边杨二将建桥之事抛出来有何区别,动动嘴而已嘛。
其实问题很简单,过河的桥要建的稳当些,不然上桥的人一晃都掉下去了,或者桥直接散了,那才叫个糟糕。
之外呢,就是桥面尽可能的宽一些,好容大军通行,再有就是对面岸边有人把守,造桥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到,像宇文恺就是栽倒在了这样一个坑里,再也没有爬出来,魂断辽东。
何稠可不想落得宇文恺一样的下场,好在时间还多,能让他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尤其是眼前这位汉王殿下并非是杨二那厮,很有些宽容的模样。
当然了,你要是让他因为桥梁之事在黄河岸边损兵折将,碰个头破血流,那回过头来把他何稠埋了,也很正常。
所以何稠瞑目苦思,没想桥梁怎么建,先就想找个替死鬼出来,而不出预料的,云定兴的模样顺势就出现在了老家伙的脑海之中。
还别说人家因私废公什么的,这样的技能是官员和贵族们所必备的素质,只有具备了如此心肠,和这样的思维,才能走的更稳更远,一般来说,一心为公的人早晚为他人所戮,这才是官场的铁则。
李破这回是真不晓得老头在走神,看其为难的样子,倒也在他“预料”之中,没等何稠自己开口,便笑着安慰道:“此事不急于一时,尚书回去细思便可,但大兵动时,工部要做好准备……”
看着何稠拱手听令,这才加了一句,“有何良策,尽早报来,河边驻守之人颇众,让他们先做起来才好。”
其实以何稠之能,此时已有了些想法,只是他再没多说什么,因为大军征战,容不得半点疏忽,他确实要回去好好想想,再跟工部的人商量一下,才好报到李破面前。
老头走的时候有点遗憾,说了这许多时候,却不能显出他的本事来,让他有些难受,不得不说,这人年纪越老,越偏于自负,和当年辽水岸边临危受命的那个太府卿,左屯卫大将军,银青光禄大夫到底是不一样了。
李破倒没失望,叫何稠过来,一个是为了造桥之事,二来则是让工部有所准备,今年这场硬仗,不论是面对潼关,还是那条大河,都让工部显得尤为重要。
说起来何稠来到晋阳已有两年多光景,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不论是今年完工的仓水城,还是蒲坂之战,再有渡河攻风陵渡口,军中工匠都起到了显著的作用。
可以说,何稠弥补了晋地军旅不善攻城的短处,渐渐让步军发挥出了应有的战力,都让李破非常满意。
此次动兵,有没有意外之喜李破不知道,可他明白,今次一战,关键之处在于战略,同样也在于工部的表现。
而接下来,自然也就轮到了户部,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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