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王泽颇为遗憾的是,他有很多事可以做,却还没有做。
有些事做了,却还没有个结果。
地方守臣调任时比较难受的就在于此,身上的功劳本来可以更多,但碍于即将调任他方,只能留给后来人了。
就像养了个孩儿,没想到夫妻离了婚,好嘛,孩子成别人的了,你说气不气人?
麻烦之处还不止于此,即将离任的他对下属们也要有个交代。
总管府在之后很大可能会被撤销掉,相比他自己回京述职所面对的局面,下属们的遭遇那才叫个糟糕。
为之效力的上官走了,总管府这个行政机构还要撤掉,任谁在这里任职,得到这么糟糕的消息都会茫然无措,哀叹世道不公。
这对于总管府中任职的官员们来说,无异于仕途上遭遇了一次重大打击。
王泽在离开之前要做的就是尽量安抚住人心,几个用着顺手的心腹他是要带着一起回京的,剩下的人能当即给出安排的,他一定不会推脱。
如果不能,那就得看朝廷怎么安排了。
每一个总管府的撤销,都会伴随着同样的事情发生,王泽只是没有想到,各路总管之中,他会是第一个回京述职之人。
扬州总管府若是先自裁撤,同时也会形成先例,其他总管回京之时也许就不用面对那么多的麻烦事了。
只是王泽并没有想到,他并非是第一个,有人比他先一步接到了回京述职的正式诏书。
…………
凉州,姑臧。
范文进梦游一样回到了他那住了挺多年的凉州总管府后宅,他最宠爱的两个小妾为他脱去外袍,扶着他坐在塌上,并给他斟上茶汤。
看着他那既像哭又像笑的脸色,两个小妾被吓的都不敢说话了,只能尽量细致的服侍在他身边。
范文进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滚烫的茶汤把他烫的一个激灵,乱糟糟的脑袋才一下清醒了过来。
他接待了一位长安来的钦使,钦使宣读了诏书,诏凉州总管范文进回京述职,从那一刻起,巨大的情绪就把他整个包裹了起来。
惶恐?惊喜?还是其他什么……他自己都有点说不清了,自汉王命他出使凉国,距今已有差不多十个年头了。
那会凉国乱的一塌湖涂,他长途跋涉而来,在路上就差点没死掉,好不容易到了姑臧,还碰上了凉国内乱。
每每回想起那会的情形,他心中只有庆幸,然后便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安慰自己受伤的心。
九死一生,死中求活,就是当时的写照,而且一点也不夸张。
很多时候范文进都在想,当时汉王派他来凉州,是不是就是让他来送死的?
当然了,他没昏了头,也只是想想罢了,因为这个想法根本不成立,他范文进当年是个什么人物?值得汉王特意派他到千里之外的凉国来借李轨动手杀了他?
汉王当时最可能的想法是……死马当活马医。
听闻李轨和李渊翻了脸,然后派人来联合李轨拖住李渊,成不成的……不试试怎么知道?
于是他范文进适时出现了,赶上了这趟几乎必死的行程。
范文进对当年之事已经想了很多年,自认猜的应该八九不离十,汉王舍不得心腹们走这一趟,于是便派了刚刚降附,又曾在西北任职过的他来了凉州。
怎么说呢,怨气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则是无奈,汉王雄才伟略,最终还就是汉王平定了诸侯,如今天下虽大,莫非唐土,他范文进再大的本事,也乃唐臣。
当日汉王率军南下攻入关西,他正是看到了今日之局面,才会不遗余力的奔走于内外,劝得凉国上下投唐。
那也就没什么可埋怨的了,乱世当中,因缘际会,让他碰到了汉王殿下,最后侥幸功成,顺便也成为了大唐从龙功臣当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长安的凌烟阁上,有了他范文进一个座位,虽然他未亲眼瞧过,可得知消息之后,心中不由自主的便对皇帝有了些感激。
更让他感慨的是,大唐立国六载,一直未曾招他还朝,这不是冷落之举,而是对他的一种信任和嘉奖。
头些年他还想着衣锦还乡的事情,对故乡可谓是魂牵梦萦,可在凉州待的久了,却早已习惯了西北的风沙和人物……
反正矛盾的很。
所以在诏书来到姑臧之时,他才会表现出如此复杂的情绪。
惊喜的是终于可以回去了,如果这次回朝能让他回家乡看上几眼,他觉着死都值得。
忐忑的是回朝述职的话,他将面对的是什么呢?
这和王泽的所思所想就有些相像了,对前途都会有所担忧,而且他不像王泽,人家出身世族,交游广阔。
他范文进可没那么贵重,阴差阳错的立下了开国之功,功劳很大,受恩也重,回朝之后皇帝会怎么安排于他?
范文进心里没底,也无人可以相问。
这会他不禁想起了去年回朝的左监门大将军庞玉,庞玉和他搭档了几年,相处的还算不错。
庞玉回朝之前,他为庞玉送行的时候,还曾经安慰过心不在焉的庞玉,让人家莫要想太多,在外领兵是好,但却不如回去长安来的安稳。
如今西北明显将是人家左翊卫大将军张伦的天下了,你若不想受张伦节制,那就尽早回去……
言犹在耳,这么快就轮到他范文进了,可这会有谁能安慰于他?
而且凉州还有很多事是他放不下的,消息来的太过突然,让他没有任何的准备,心中便难免有所惊惧。
…………
到了晚间,范文进强打起精神来,摆宴为钦使接风。
来的是尚书省郎中周俊。
一般来说,宣诏的都是中官,也就是宫里面有地位的宦官。
不过总管到底不同于普通官员,朝廷明显对范文进更为尊重,所以派了尚书省的人来宣读诏书。
同时呢,也会解答范文进的一些疑惑,比如说为什么这会招他入朝,换了中官的话,很多事也许就讲不清楚。
给周俊接风的时候,范文进没有让外人相陪。
厅堂间,周俊与范大总管饮了两盏,看了看左右,不由笑道:“总管看来是有事与俺说啊,不然不会如此冷清,哈哈,总管有些过虑了。
周某来这里宣诏于总管,可不是来做恶客的,朝中正在用人之际,总管功在社稷,又得陛下信重,回朝之后必定大用,何苦在此时为难于俺呢?”
范文进做苦笑状,心中却道,你就算拿话堵俺,俺也是要弄个清楚明白的。
“郎中如此爽快,俺也不转弯抹角,唉,一别中原十余载,此番回去,怕已物是人非啊。
不瞒郎中,当年蒙陛下不弃,拔臣于草莽,才致有文进今日,臣念兹在兹,几次向陛下请归,皆都不允。
如今俺主政凉州已久,功劳什么的都谈不上,苦劳倒是存了一些下来,就是不知为何会……突然招俺回朝,是朝中有了什么事故不成?”
周俊看了看范文进的脸色,心说这位还真敢问,一路总管啊,就是和旁人不一样,这要是让你再在凉州待上几年,你是不是就敢拒诏不遵了?
朝中来人和地方上的守臣们看问题的角度总是不一样的,而且他们也无法真正体会总管们的心情。
如今中央威权渐盛,就更是如此,所以他的想法也无可厚非。
只是话不能这么说,毕竟范文进是从龙之臣,回朝确实是要大用的节奏,他可不敢得罪了这位范总管。
沉吟了一下,琢磨好措辞才道:“总管想的多了,俺这么跟您说吧,今年……不光是要撤掉凉州总管府,也还要裁撤扬州总管府。
这是去年省中以及中书就定下来的,省中派俺来凉州,也就是怕总管多心……”
没等他说完,范文进赶紧摆手打断了他,心里还道着,这人好不会说话,再要让他说下去,是不是要说俺有不臣之心了?那还得了?
不过扬州总管王泽也要回朝述职了吗?那倒是个好消息啊,有人作伴,总比他独一个要强的多。
如果倒霉了的话,有出身晋阳王氏的王泽在前面顶着,他倒是可以见机行事。
“郎中且住,文进可不是什么多心,陛下那里应该知道的,俺投效以来,一直在外边奔走,从未在朝中待过。
此次回朝述职,俺是不是就要在朝中任职了?说句不该说的话,是什么职位?俺做得来吗?
若是做不来,俺这就向陛下请辞,以免到时不好说话。”
周俊嘴角抽动了几下,听说这人是个前隋的进士来着,说话怎么这般鲁直?
他是在长安呆久了,不晓得西北的风物,在这里你说话文绉绉的,又能说给谁听呢?装模作样惹的人烦了,说不定什么时候给你一刀才叫冤枉。
所以很多京官在京师混的如鱼得水,一旦到地方任职却各种不适应,就是因为这个了……
“这些事就算定下来,也非俺所能知晓,总管还是莫要为难于俺了,俺只能说,临出京之时,温仆射说,陛下亲口所言,总管乃国之栋梁,不得有任何怠慢。
既是如此,总管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而以总管之才,又有什么职位不能胜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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