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柚酒量其实还不错, 她只是单纯不喜欢醉酒后那种头晕脑胀的感觉,所以平日里极少饮酒。

    昨夜难得跟家人们一起放纵,就多喝几杯, 今天醒来便忍不住捏眉心。

    “阿柚,你醒啦。”司牧坐在旁边抱着枕头盯着她看, 见谭柚拥被坐起来, 两只眼睛立马亮晶晶地凑过来。

    他声音比平时还甜软, 糯糯地问,“你可还记得昨晚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

    谭柚捏眉心的手一顿, 抿唇佯装没听见。

    那些话那些动作,平时清醒时她是肯定不会做的, 但在酒劲放纵下,没忍住对着司牧说了又说,做了又做。

    司牧可不管谭柚记不记得,他在床帐内, 将枕头放在一边跟谭柚演了一遍。

    “你说你喜欢我。”

    “你说你初见我时便觉得我比天上朦胧的月色还要好看。”

    “你说你喜欢看我穿月白色衣服,因为淡淡的蓝色特别衬我。”

    “你说我每次穿上明黄衣袍的时候, 都像只端坐的橘猫,但是一笑起来, 就是颗黄樱桃。”

    司牧好奇, “黄樱桃是什么樱桃,酸的还是甜的?”

    他白净的小脸皱巴起来, “难道是苦的?”

    大司只有红色的樱桃,颜色如玛瑙般红, 金丸大小, 而且此物较为珍贵, 唯有在祭祀先人跟赏赐重臣的时候,才会用。

    皇家平日里吃樱桃,都不是说吃就能吃,主要是这东西分时节,且不好保存。

    司牧低落地轻轻“啊”一声,“真是苦的?我在你心里是苦的吗?”

    明明他吃了那么多糖,每每沐浴时还放上鲜花泡澡,难道不该是香甜的?

    谭柚这才开口,只是语气多少有些妥协跟无奈,缓声道:“甜的,很甜很甜,比糖还甜。”

    “嘿~”司牧立马得逞地将下巴搭在谭柚肩上,朝她耳垂轻轻吹气,“你看,你明明记得。”

    昨天他这么问的时候,谭柚就是这么回的,一个字都没差。

    司牧手指轻轻卷谭柚垂落在肩上的长发,“那你记得你做了什么吗?”

    谭柚眉心一跳,“殿下。”

    “你昨天明明喊我司牧的,”司牧轻轻哼,“醒了就又喊殿下。”

    谭柚,“……”

    谭柚有种何必多喝酒的感觉,她扯了个枕头靠在身后,半躺着任由司牧闹,只是在司牧玩闹之前,问出一个关键性问题。

    “昨晚硃砂在吗?”谭柚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硃砂要是在,昨夜的事情,怕是半年内都翻不了篇。因为昨天阿姐一事,谭柚算是见识到了硃砂惊人的记忆力跟模仿能力,连语气都分毫不差。

    他能把昨夜里的事情,分成五章八回,说给胭脂听,说给花青听,说给藤黄听,说给他认识的所有人听,而他每一次说的时候,现场必有一个忠实的观众——

    司牧。

    司牧眼底全是亮晶晶的笑意,连连点头,语气轻快欢喜,“在的在的,我特意喊他过来的。”

    还是特意喊过来的……

    谭柚又想抬手捏眉心,这劲可比酒劲大多了,让人头晕。

    “但是后来我们落帐时,他便出去了。”司牧怎么可能让硃砂蹲在床边听。

    谭柚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还好,勉强还能维持住驸马的体面。

    “不过我都记得。”司牧微微偏头,谭柚侧眸瞧过去,就能看到他隐在头发跟中衣衣领中的暧昧痕迹。

    除了这里,还有……

    “这里。”司牧指锁骨,“你说你喜欢。”

    司牧清瘦,锁骨精致明显,甚至好看,的确让人喜欢。

    “还有这里,”司牧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衣服没掀开,只含糊地指了一下,“你说也喜欢,像红樱桃。”

    司牧的手往下指,越过他自己实在说不出口的地方,最后落在脚踝跟脚背上。

    司牧将白净骨感的脚丫子翘起来给谭柚看,脚指头羞涩地蜷缩起来,“你在浴桶里,捧着我的小腿吻我脚背,说好看。”

    他身上每一块地方,包括清瘦可数的肋骨,谭柚都说喜欢。

    她喝了酒,司牧却没有,可跟她唇舌缠-绵时,司牧满嘴酒香。

    她将酒的苦涩尽数吞进肚里,留给他的是酒的清香跟甘甜,以及满腔爱意和情话。

    谭柚极少这么主动,又极少说这些露骨浓郁的情话,司牧整个人都醉在她怀里,像只掉进米缸里的饥饿老鼠,一下子幸福到招架不了,只能在她怀里拱来拱去,任由她拥吻自己。

    跟话本里那些情浓时就爱引诗借句的人不同,谭柚的喜欢很干净。

    清清爽爽的干净感,不似建在高处的楼宇,富丽堂皇让人心生不安,总觉得犹如海市蜃楼会随时消散。

    谭柚的喜欢像是扎根于泥土,根往地下无限延伸,而露出来的却极少,但又稳稳地托着支撑着她爱的人,给人无限的踏实感。

    司牧现在几乎是趴在谭柚身上,脚丫子又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的脚背。

    他抬脸就能看见谭柚垂眸看他,那双温柔的眼眸看着他时没有半分不耐,便没忍住亲了下她的唇,眼睛弯起来,“好甜。”

    司牧想起什么,脸就跟锅里的虾一样,一寸寸变红,红的很明显。

    他眸光闪烁,根本不好意思跟谭柚对视。

    谭柚看司牧这个表情,就猜到他想起了什么,顿时呼吸也是一紧。

    “你喝完酒,别、别处……别处……”司牧连带着脖子都红了,想从谭柚身上翻下来。

    昨夜洗漱完,两人连床都没回,直接在净室的软榻上躺着。

    他尝了一下谭柚身体里的味道,也是甜的。

    司牧本想分享自己的感受,奈何脸皮还是不够厚。

    他深呼吸,双手撑在谭柚腰两侧的床板上,正要细说的时候,谭柚眼皮跳动,实在听不下去,不由伸手揽在他脑袋后面,掌心微微往前一推,偏头堵住司牧的唇。

    司牧往上昂着脑袋直眨巴眼睛,昨天他尝完,谭柚也是这般起身揽着他吻,姿势都差不多。

    “殿下。”谭柚环着司牧,亲吻他耳廓,声音说不出的无奈。

    司牧眼睫煽动,指尖揪着谭柚肩上衣服的一角,心里有点打鼓。

    谭柚是不是不喜欢这样,可他每次有了什么喜欢的事情,恨不得让硃砂给他来回重复上千百遍。如此才能一点点品尝里面的甜味,每一次看,都是不一样的感觉。

    像是囫囵吞下一颗糖,知道是甜的,但还是想知道有多甜,所以他重复吃这种糖,慢慢品。

    司牧抿了抿唇,正要抬头看谭柚,便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还是那不疾不徐的口吻。

    谭柚是无奈,可又能怎么办,谁让他这么可爱呢。

    她道:“你怎么能这么甜呢。”

    司牧眼里的笑意一下子就荡开了,手指松开谭柚肩上的衣服,改为攀搂着她的脖子,脑袋跟谭柚蹭来蹭去。

    “因为我吃了好多糖,我本来是苦的,但我吃的糖多。”司牧声音软软的。

    谭柚掌心搭在他后腰上,哄小孩一样轻轻拍,“以后还是要少吃些,糖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嗯。”司牧趴在谭柚肩上,“好,听你的。”

    谭柚轻声跟司牧说话,手就这么轻轻拍抚着司牧。无论她说什么,司牧都乖乖同意,三五句话后,他便没了声音。

    谭柚试着将他放回去躺平了好好睡,可司牧就在她怀里找了个姿势,不愿意再动。

    谭柚便将薄被拉过来,盖过他肩头,单手揽着他的肩背,另只手从枕头下面抽出书,就这么半靠在枕头上看起来。

    司牧眼底是倦怠的青色,显然一夜没睡,但他知道谭柚睡眠不深,于是也不乱动,可能就坐在旁边,这么乖乖地看了她一夜。

    在看她的时候,不停地回想昨晚的事情,两手捂着发红发烫的脸,眼睛里没有半分困倦,清清亮亮的格外精神。

    谭柚之所以知道司牧可能没睡,一是刚才看见他眼底的青色,二是感觉到夜间有熟悉的气息轻轻贴在她唇上。

    因为他动作过于轻,很克制很小心,谭柚便没醒。

    到底是喝多了,竟没在夜里醒来发现他还不愿意睡。

    谭柚垂眸看司牧,眼里荡开的温柔笑意,不比他浅半分。

    中秋朝廷放了三天假,这假期天数还是从以前延伸过来的,虽说放假,但官员们该办的事情还是要办。

    司牧在家里批折子,跟他一样忙碌的还有翰林院部分大臣。

    她们被选为阅卷官,从中秋前就已经入宫,中秋晚上卷子整理完毕,她们便开始批阅。

    而同时间出宫的则是出题官。

    周大人她们在宫里待了一个多月,如今秋闱结束,总算是能回家。

    出题花费时间其实也就小半个月,剩余日子都是在里面苦熬。但阅卷官不同,她们是真的昼夜不停地批阅卷子,为的就是一个月后,能把榜单统计出来。

    批卷的都是些老学究,人最是古板,只认学问不认别的。也因为古板,皇上跟长皇子谁都不能在批卷跟名次上插手,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考试的公正性。

    一个月后,榜单出来。

    要说紧张,还是苏虞紧张。

    放榜那日寅时,苏虞就蹲在谭柚房门口,她睡不着,她根本睡不着,她恨不得现在就看见榜单名次才能安心。

    “阿柚啊。”苏虞对着头顶月亮干嚎。

    旁边的白妔没忍住抬脚踢她,“叫魂呢。”

    这个时辰,这个日子,真的很像叫魂。

    苏婉坐在台阶上,双手托腮小声问,“你说师公会不会弄死我们?”

    “不是我们,是她自己。”白妔立马撇开关系,表示,“我就是出来看看,是她非要进来。”

    谭府门房半夜见到她们三个站在外面敲门,一度恍惚,揉着眼睛开门问,“三位今天好早,我怎么感觉你们刚走就来了呢?”

    她还说,“读书真辛苦。”

    “心不苦,命苦。”苏虞往里头走,摇头晃脑,“都是为了百姓,再苦再累也值得。”

    还没当官呢,官腔就学起来了。

    等三人进去,门人一看计时器,好家伙,才寅时!

    这勤奋过头了吧!

    门人睡得迷糊,完全没想起来今天是放榜的日子。

    苏虞等人就这么进来,然后死乞白赖地蹲在谭柚门口,“阿柚,你跟我们一起去,没有你我害怕。”

    苏婉扭头朝后看了一眼,屋里的灯已经亮了,她不由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很是明白阿柚的心情。

    她刚躺下就被苏虞叫起来,苏虞疯狂晃着她的肩膀说,“你居然睡得着!”

    苏婉沉默,轻声说,“我现在是睡不着了。”

    然后两人一起去晃白妔,她们到的时候,白妔小呼噜打的响亮,苏婉微微一笑,然后跟苏虞一起晃她。

    白妔吓死了,“我以为地龙翻身了!”

    她拎着枕头追着苏虞满屋子打,“你是不是找死!”

    等三人穿戴整齐,站在吴府门口。

    吴府门人微微挑眉,朝三人伸手,比划一个数钱的手势。

    苏虞头都不回,“打扰了,再见。”

    要钱没有,要脸一张。

    吴府门人,“……”

    “嗳?别走啊,有多少算多少。咱们都是熟人,讲讲价也行啊!”吴府门人跟在后面喊。

    她白白被人喊醒了。

    苏白苏三人头都不回来到谭府,最后聚集在墨院里。

    苏虞多机灵啊,她干嚎之前还偷偷跟花青打听了一下,知道今天司牧住在宫里,才开始喊,“阿柚。”

    谭柚将门从里面打开,就对上苏虞那张可怜兮兮的脸。

    苏虞是真紧张,“我总觉得就我自己没考上。”

    “不会,”谭柚把袖子理好,宽慰道:“你们答的都很好,可能只是名次有区别,但肯定都在榜上。”

    苏虞这才抚着胸口舒了口气,“你这么一说,我就安心很多。”

    三人平时可能没感觉,但今天却格外依赖谭柚。在她们心里谭柚就是主心骨,只要她在,哪怕只在远处看着,三人就觉得心里踏实,心中无惧。

    “吴府的人忒不要脸,居然问我们要进门费,”苏虞呼呼扇着扇子,头发扇的飞起,“那种东西,能是我等穷人有的吗?”

    她前脚义愤填膺说完,后脚就跟白妔苏婉商量,“咱们将来建立府邸后,也这么干。”

    苏婉问,“你要当门人?”

    苏虞,“……”

    “我才不当门人,我找人当门人,门人收钱跟我五五分。”

    苏虞嘿嘿笑,扇子收拢敲着掌心,“以后院子公开展览,谁爱进谁进,想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进,只要给银子就行。白天一个价钱,晚上是另外的价钱。”

    白妔翻白眼,“出息,你这头脑当官屈才,从商去吧。”

    “那可不行,”苏虞道:“我这么聪明,自然要当官。”

    谭柚笑,“想法不错,但做事记得有度。”

    苏虞立马凑过来给谭柚扇扇子,“根在这儿,歪不了。”

    她们磨蹭半天,苏虞忍不住又问,“这吴嘉悦到底还来不来?不来我们就走了,去晚可占不了好位置。”

    榜前的位置是需要提前去抢的,如此方能在放榜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榜单。

    苏婉说,“她有可能不自己去。”

    白妔跟着点头,“我要是她,我也不自己去。”

    吴家那是什么身份地位,在榜单写完的那一刻,估计就已经有人将消息送完吴府。吴思圆这时候怕是已经知道吴嘉悦的名次,哪至于让她再亲自去看榜。

    而且街上很多跑腿的,她们看见名次后会通知上门,正好讨个赏钱,根本不用本人去。

    所以很多不愿意去跟考生们挤的世女,以及那些要脸面怕落榜后丢人的,都偷偷找人帮忙看榜。而白妔这种也有,实在起不来,也会找人帮忙看。

    奈何苏虞心急,刚寅时就将她连拖带拽的弄来。

    花青过来,“马车备好了。”

    坐在车上,苏虞问谭柚,“阿柚,殿下今天不回来住,是不是为了避嫌?”

    要不然她们也可以跟吴思圆一样,提前知道榜单。

    阅卷官批完卷子,统计人数,最后将名字写在榜单上,然后上报皇上跟长皇子,等盖完金印印章后,才会在卯时末前来放榜。

    所以司牧是知道她们名次的。

    “不是,”谭柚将车里的灯芯挑高一些,温声道:“朝中事多,他这几日都没怎么回来。”

    秋闱跟灾民一事后,新税的事情好像慢慢有所松动。近日马尚书已经在拟章程,想往上递折子提一提新税改革。

    若是来得及,年前国库会有一大笔税款到账,如此这个年百官们也能过好。

    因为这事,朝臣们折子不断,司牧也忙起来。

    “新税如果能推行,还真多亏考生们,”苏虞说,“她们在京中等榜单,每日闲着无事就会相聚看书聊天,难免会讨论考题。”

    百姓们听习惯了,也就从最初的排斥到慢慢接受。

    这便是文人的力量。

    慢慢渗透,让底下的人潜移默化的适应,所以历代执政者在文化教育跟科考这方面都会抓的很严。

    先是小范围的秋闱,最后是整个大司的春闱,一步步收拢再分散,最后掌控。

    谭柚多看了苏虞一眼,苏虞视线跟她对上,不好意思地用扇柄蹭了蹭额角,“我就随口这么猜猜。”

    “你的实干才能多过于卷面成绩,”谭柚道:“比起做卷子,你处理事情的能力更强,也看得很通透。”

    谁知道苏虞听完伸手捂嘴,眼睛睁大,抽了口凉气,“阿柚你突然这么夸我,我是不是真落榜了!”

    “你说实话,我虽然承受不住,但我尽量努力不哭。”苏虞已经开始扁嘴。

    谭柚,“我是真没看榜单。”

    苏虞,“我不信。”

    谭柚顿了顿,“你没落榜。”

    苏虞这才吐了口气,“我就喜欢你说实话的样子。”

    白妔翻白眼,“……”

    马车往前走了没多远,便停下。

    苏虞疑惑地撩开车帘往外看,花青说,“主子,是吴府的马车。”

    吴嘉悦等在这条必经之路上,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瞧见谭府马车,不由探身出来,“夫子,咱们是一起走,还是我单独坐马车去。”

    “你自己走,我们车厢小挤不下你。”苏虞嚷,“你要是实在想来,跟在后面跑也行。”

    吴嘉悦朝她隔空吐口水,“去你的!”

    苏虞笑着将车帘落下,抖着腿,语气随意地跟里面三人说,“没事,就遇见一条挡路的狗子而已。”

    苏婉无情戳穿她,“我们听见了吴嘉悦的声音。”

    “我说是狗叫,你说是吴嘉悦的声音。你看看你,怎么能骂吴嘉悦是狗呢!阿婉啊,你学坏了。”苏虞啧啧咋舌,然后又掀开帘子朝对面喊,“吴嘉悦,苏婉骂你是狗!”

    苏婉,“……”

    有你这个姐姐,是我的福气。

    吴嘉悦都不搭理苏虞。

    两辆马车停在龙虎墙不远处。

    亏得她们来得早,这会儿停这儿的马车还不算多。

    墙角已经蹲了不少人,都是等着看榜的考生。

    谭柚不打算下去,苏虞三人则先去占位置。

    “你在这儿等我们,一定要等我们啊。”苏虞扭头看谭柚。

    谭柚笑,“好。”

    听她答应,四人才往前走。

    秋闱的榜单又叫桂榜,因为正好赶在金桂飘香的九月份。

    八月桂花堪堪开放,九月花香最是浓郁。清晨时分,考生们蹲在榜前等榜,心头焦急,这时候是闻不到桂花香的。

    谭柚撩开车帘一角,清晨桂花的香味掺杂着露水飘进来,味道清新好闻。

    谭柚落下车帘,垂眸看书。她只觉得自己才翻了两页纸,便听到外面锣鼓声响。

    礼部来放榜了。

    礼部来的是宋侍郎宋芷茗,她身着紫色官服,双手捧起明黄榜单,从软轿里出来。

    自轿子到龙虎墙的位置有两行侍卫站在两侧,一手持刀一手提灯笼为她开路。

    原本说话闲聊的考生们瞬间安静下来,眼睛直直盯着宋大人手里的榜纸。

    有侍卫提着浆糊桶过来,往龙虎墙上刷浆糊,随后宋大人踩着三层脚凳,上去把榜纸端端正正贴好。

    她是头回做这件事情,心头也是激动,但碍于官威,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榜纸不可撕毁,榜前不可争斗,考生禁止斗殴,”宋芷茗沉声道:“仅三条,违规者废除考生资格,成绩作废。”

    宋大人放完榜离开,留两个侍卫守在此处。

    她前脚刚走,后脚考生便蜂拥而上,你推我推你,争着抢着上前看榜。

    如今不过卯时末辰时初,东边天色仅露出那么一线光亮,站在后面还不能看见榜上的字,所以大家都在拼命往前挤。

    谭柚远远的都能听见她们的声音。

    “谁踩我鞋了?!踩鞋了听见没有!”

    “别摸我屁-股,你爹的,摸谁屁-股呢!!!”

    “滚开,老娘昨晚就来占位置,你往谁怀里挤呢!”

    过了这一阵,才能听到后面的声音。

    “我中了,我中了啊!就第四行第三列,看见没,我的名字!!!”

    “我也中了!”

    尖叫兴奋声比炮仗还响,炸的其她人耳鸣,没找到自己名字的考生耳朵里一阵嗡鸣,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榜纸,一行行一列列去找自己的名字,掌心额头早就沁出汗水,但丝毫不在意。

    硃砂从宫里出来,一眼就看见谭府的马车。

    他小跑过来,跟花青打过招呼,然后踮脚敲马车车厢,“驸马。”

    谭柚掀开帘子看他。

    硃砂说,“主子他把名单统计好了,要我给您送来,免得您干等。”

    说着要从袖筒中掏出纸。

    谭柚温声道:“不用。”

    她朝龙虎墙的方向看,“我等她们告诉我。”

    硃砂笑了,“主子猜到啦,所以我不止是来送名单的,还是来送早饭的。”

    他提起脚边沉重的食盒,给谭柚看。

    硃砂,“主子猜到您会早来,让我提前去御膳房拿了早饭送过来。”

    谭柚眼里这才露出笑意,硃砂轻咳两声,跟谭柚学司牧的语气,“硃砂,记得让她把食盒送回来,要亲自送。”

    谭柚忽然觉得硃砂这份本事还是可以的,学得很像司牧。

    硃砂示意谭柚,“主子想您啦。”

    “好,”谭柚本来就打算今天进宫的,“我待会儿过去。”

    “好嘞,”硃砂将食盒递给花青,道:“那我便先回去了。”

    硃砂走之前朝龙虎墙那边看,犹豫一瞬,“要不我也等等吧。”

    苏白苏吴跟谭柚感情极好,他也想知道她们的名次。

    龙虎墙前,苏虞费劲才把自己被人踩掉的鞋跟提起来,抱怨道:“早知道穿靴子了。”

    她眼睛直勾勾往墙上看,嘴里念叨着,“苏虞苏虞苏虞苏婉白妔吴嘉悦……”

    “找到了!”

    苏虞怔在原地,抽了口凉气,难以置信地双手捧脸,“我我我,第、第八名!”

    她眼睛盯着自己名字,右手抓住身边人,疯狂摇晃,“白妔白妔你快看,我是不是眼花了我第八名啊!”

    白妔伸手拍苏虞,“你认错人了,我在你左边。”

    苏虞往右边看去,愣了下,安从凤?

    她拱手道歉,“对不起,认错了。”

    然后双手抓着左边的白妔疯狂喊,“白妔白妔我中了,爹的第八啊!”

    安从凤侧眸朝身边看,微微皱眉,随后视线落在榜首上。

    第一名(解元):

    安从凤。

    随后紧跟在她后面的便是:苏婉、吴嘉悦。

    苏婉这个人安从凤倒是听说过,跟刚才摇晃她的苏虞一样,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然而此刻,这块烂泥就贴在京中最荣耀的龙虎墙上,紧跟在她这个小三元身后,虎视眈眈。

    吴嘉悦是吴思圆的嫡长女,安从凤之前有意借着难民一事结交过,奈何对方没这个意思,直接越过她走开。

    京中谁人不知吴嘉悦是什么德行,而现在,此人也在榜上,紧挨着苏婉,排名第三。

    刚才发疯的苏虞排名第八,连白妔那个蠢笨如猪的人,都排在第十九,跻身前二十之列。

    安从凤明明是榜首,是第一,是解元,但就是高兴不起来。

    短暂的喜悦之后,是说不出来的危机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为何非是这几个众人公认的烂泥废物。如果是个没听过名字,或是没见过的人,安从凤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可现在,两苏一吴,明显对她构成了压迫感。

    她这个第一名,还不如苏虞这个第八名兴奋。

    苏虞越过安从凤,一把抱住苏婉,往她脸上亲一口,特别响,“不愧是老苏家的骄傲!”

    苏婉也很惊喜,人虽然被苏虞抱着,但眼睛还是往榜纸上看,“我真的是第二。”

    她自己都很吃惊。

    心中比喜悦更大的感觉是:阿柚应该会很开心,她们四个没给她丢脸。

    吴嘉悦反复看自己的名字,都快不认识这三个字了,“是我吗?”

    苏虞搓狗一样搓她脑袋,“是你是你,出息了啊,站着都能考出这个名次,坐着还不得考个解元啊!”

    吴嘉悦那时候屁股疼没办法久坐,很多时间都是站着答题。

    吴嘉悦单手揽住苏虞的肩膀,眼睛明亮如星。

    她竟然,中举了。

    这搁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然而现在她不仅中举了,还是第三名。

    白妔也激动,“这不得摆两桌?到时候我娘要是摆酒,你们记得替我喝啊。”

    “我不,我要做小孩那桌吃菜。”苏虞嘿笑,“我可是第八名。”

    “去你的第八名,”白妔说,“我还第十九呢。”

    语气骄傲极了。

    “走走走,快跟阿柚说。”苏虞招呼着,甚至往后指着榜首位置跟苏婉说,“婉啊,看见没,那就是你下次的目标,姐相信你。”

    苏婉也露出笑意,习惯性的谦虚,“我就是运气好。”

    “你要是不行就换吴嘉悦,”苏虞毫不犹豫抛弃苏婉,伸手揽住吴嘉悦的肩膀,“悦啊……”

    苏婉,“……”

    吴嘉悦推开苏虞,“快滚开。”

    恶心到她了。

    苏虞从腰后掏出扇子,“认真点,下次那个位置,一定是咱们这四个人里面的。”

    苏婉若有所思,吴嘉悦也懂了,唯有白妔,“是你们三个,我只想混个进士,求求了。”

    她家族谱的要求也就是考个进士,她不想朝状元努力,太拼了,她实在卷不过苏婉跟吴嘉悦。

    现在只能指望姐妹们争点气,以后她就靠她们养老了。

    “出息。”苏虞捶她。

    四人朝谭府马车走过去,起初是脚步轻盈地走,然后是快走,最后直接跑了起来。

    满心充盈的喜悦,迎着清晨朝阳跟满街桂花香,她们只想告诉那个站在马车前双手搭在身后等她们的人。

    晨光外泄,光泽映在谭柚身上,她像是披着光站在那里,温声问,“如何?”

    “特别好!”

    苏虞扑过来,抱着谭柚,激动地乱蹦,“我第八,阿婉第二,老吴第三,阿妔第十九。”

    她道:“都在前二十之列,没丢你脸,也没辜负我们自己的努力。”

    其余三人也冲过来——

    冲过来揍苏虞,“就你嘴快,就你嘴快!”

    吴嘉悦站在谭柚面前,拱手行了个学生礼,“不负您的辛苦。”

    苏婉也走过来,行礼,“不负您的期望。”

    苏虞贱兮兮地横跨一步站在谭柚身边,抬手虚抚,“起来吧起来吧,为师心里都清楚,你们都是好孩子哈哈哈哈。”

    吴嘉悦直接破功,挽着袖子要揍苏虞。苏虞往谭柚身后躲。

    四人围着谭柚追逐打闹,最后把苏婉抛起来再接住,“第二,婉子是第二。”

    几个人感觉比第一名还高兴。

    谭柚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她们闹,她像是圆心,四人不管怎么嬉笑,都围着她,形成一个圆。后来花青跟硃砂也加入进去,但始终都在谭柚身边。

    谭柚眼里映着晨光,鼻尖前是清香的桂花,胸口有股说不出的满足跟骄傲感。

    一般这个时候,家里的老太太都会从袖筒中掏出一块饴糖,以示嘉奖。

    谭柚也没准备饴糖,但她有别的。

    她转身从马车里拿出几样东西,“我也没有别的能送的。”

    谭柚手搭在身后,苏虞激动地直搓手,“阿柚不要客气,金银什么的随便给点就行。”

    谭柚,“……也算是吧。”

    “真的啊!”苏虞道:“要是早知道有金子,我就是不睡觉也得争取考个第一。”

    迎着她们期待激动的目光,谭柚将身后的书拿出来,一人一本。

    四人,“……”

    苏虞捧着书,目光呆滞,“阿柚,如果实在没东西送,其实可以不用送。”

    白妔附和,“我都第十九名了,就不看了吧?”

    吴嘉悦,“我第三名说话了吗?”

    苏虞瞪她,“我妹第二我妹也没说话啊。”

    “你妹没说话,这就是为何你妹第二,你第八,”吴嘉悦抖着手里的书,“像我们这种考前三的,都喜欢看书。”

    嗳,气死苏虞。

    苏虞不生气,苏虞麻溜地把书放在吴嘉悦手上,一本正经,“原来不知道姐妹你还有这个爱好,那我必须成全你。拿走拿走都拿走不要客气,现在它就是你的了。”

    吴嘉悦,“……”

    等书发完,谭柚道:“书中自由黄金屋,你们回去慢慢看。”

    慢、慢、看?!

    苏虞眼睛一亮。

    然后,就见谭柚一笑,“三日后,记得写篇小策论交上来。”

    苏虞,“……”

    眼里的光,说没就没。

    虽然看完榜,但这会儿路上全是马车堵得水泄不通,谭府跟吴府的车根本出不去。

    苏虞四人就坐在车前往龙虎墙那边看,她们坐着老师的车,啃着师公送的宫中早饭,身上披着功名,感觉人生也就只能这么快乐了。

    直到谭柚拎着食盒说,“我进宫看看殿下,顺便把空食盒还回去。”

    苏虞几人,“……”

    手里精致好吃的小笼包,它突然就不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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